六经发题 其二 诗 南宋 · 陈亮
道之在天下,平施于日用之间,得其性情之正者,彼固有以知之矣。当先王时,天下之人,其发乎情,止乎礼义,盖有不知其然而然者。先王既远,民情之流也久矣,而其所谓平施于日用之间者,与生俱生,固不可得而离也。是以既流之情,易发之言,而天下亦不自知其何若,而圣人于其间有取焉。抑不独先王之泽也,圣人之于《诗》,固将使天下复性情之正,而得其平施于日用之间者。乃区区于章句、训诂之末,岂圣人之心也哉!孔子曰:「兴于《诗」》。章句、训诂亦足以兴乎?愿比诸君求其所以兴者。
其三 周礼
《周礼》一书,先王之遗制具在,吾夫子盖叹其郁郁之文,而知天地之功莫备于此,后有圣人,不能加毫末于此矣。世儒之论以为:治至于周公而术已穷,穷则不可以复,继周之后必为秦,吾夫子盖逆知之而不言也。呜呼!果其穷也,则周公之志荒矣。自伏羲、神农、黄帝以来,顺风气之宜而因时制法,凡所以为人道立极,而非有私天下之心也。盖至于周公,集百圣之大成,文理密察,累累乎如贯珠,井井乎如画棋局,曲而当,尽而不污,无复一毫之间,而人道备矣。人道备,则足以周天下之理,而通天下之变。变通之理具在,周公之道盖至此而与天地同流,而忧其穷哉!夫周家之制既定,而上下维持至于八百馀年,诸侯既已擅立,周之王徒拥其虚器,蕞然立于诸侯之上,诸侯皆相顾而莫之或废。彼独何畏而未忍哉?岂非周公之制有以维持其不忍之心,虽颠倒错乱而犹未亡也?当是之时,周虽自绝于天,有能变通周公之制而行之,天下不必周,而周公之术盖未始穷也。秦徒见其得天下之难,以为周公之制盖非其所便,并与夫仅存者而尽弃之。而不知周家之制既尽,而秦亦亡矣。人道废,则其君岂能独存哉!始夫子之言曰:「其或继周者,虽百世可知也」。盖以为后之王者必因周而损益焉,自是变通,至于百世而不穷,而岂知其至此极也!汉高帝崛起草莽而得天下,知天下厌秦之苛,思有息肩之所,故其君臣相与因陋就简,存宽大之意,而为汉家之制,民亦以是安之。而汉祚灵长,绝而复续者,几与夏、商等。自是功利苟且之政习以为常,先王不易之制弃而不讲,人极之不亡者几希矣。此有志之士所以抱遗书而兴百世之叹,反覆推究,而冀其复见天地之大全也。然自秦火之馀,此书已非其全,而驳乱不经之言,盖如黑白之不相入,尚可考而知也。虽然,文武之政布在方册,其人存则其政举。自周之衰以迄于今,盖千五百馀年矣,天独未厌于斯乎?故将与诸君参考同异以有待焉。
其四 礼记
礼者,天则也。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,周旋上下,曲折备具,此非圣人之所能为也。《礼记》一书,或杂出于汉儒之手。今取《曲礼》若《内则》、《少仪》诸篇,群而读之,其所载不过日用饮食、洒扫应对之事要,圣人之极致安在?然读之使人心惬意满,虽欲以意增减而辄不合。返观吾一日之间,悚然有隐于中,是孰使之然哉!今而后知三百三千之仪,无非吾心之所流通也。心不至焉,而礼亦去之。尽吾之心,则动容周旋无往而不中矣。故世之谓繁文末节,圣人之所以穷神知化者也。夫礼者,学之实地也。由敬而后可以学礼,学礼而后有所据依。三百三千而一毫之不尽,皆敬之不至,而吾心之不尽也。一毫之不尽,则其运用变化之际必有肆而不约者矣。由此言之,礼者,天则也,果非圣人之所能为也。
其五 春秋
圣人之于天下也,未尝作也,而有述焉。近世儒者有言:「述之者,天也;作之者,人也」。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,吾夫子之所以述也。至于《春秋》,其文则鲁史之旧,其详则天子诸侯之行事,其义则天子之所以奉若天道者,而孔子何作焉?孟子之所谓作者,犹曰「整齐其文」云耳。世儒遂以为《春秋》孔子所自作,笔则笔,削则削,虽游夏不能赞一辞于其间,言其义圣人之所独得也。信斯言也,则《春秋》其孔氏之书乎?夫《春秋》,天子之事也,圣人以匹夫而与天子之事,此王法之所当正也,不能自逃于王法而能正人乎?乱臣贼子其有辞矣。夫赏,天命;罚,天讨也。天子,奉天而行者也,赏罚而一毫不得其当,是慢天也,慢而至于颠倒错乱,则天道灭矣,灭天道,则为自绝于天。夫子,周之民也。伤周之自绝于天,而不忍文武之业遂坠于地也,取鲁史之旧文,因天子诸侯之行事而一正之。赏不违乎天命,罚不违乎天讨,犹曰:此周天子之所以奉乎天者也。或去天称王,或宰以名见,犹曰:此周天子之所以自赎乎天者也。天之道不亡,则周不为自绝于天;周不为自绝于天,则天下犹有王也。天下有王,而乱臣贼子安得不惧乎!然则《春秋》者,周天子之书也,而夫子何与焉。或曰:「《春秋》而系之以鲁,何也」?曰:「天下有王,凡诸侯之国之所记载,独非天子之事乎?而况鲁,周之宗国,其事可得而详也。夫子曰:「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东周乎」!此夫子之志,《春秋》之所由作也。是以尽事物之情,达时措之宜,正以等之,恕以通之,直而行之,曲而畅之。其名是也,其实非也,则文与而实不与。其心然也,其事异也,则诛其事而达其心。微显阐幽,谨严宽裕,如天之称物平施,如阴阳之并行不悖。文、武、周公之政所以曲当乎人心者也,而谓《春秋》孔子之所自作,宜非亮之所敢知也。《春秋》所书,无往而非天。学者以人而视《春秋》,而谓有得于圣人之意者,非也。故将与诸君以天下之公而观之,毋以一人之私而观之,辞达而义畅,庶乎可以窥天道之全也。
语孟发题 其一 论语 南宋 · 陈亮
《论语》一书,无非下学之事也。学者求其上达之说而不得,则取其言之若微妙者玩而索之;意生见长,又从而为之辞曰:「此精也,彼特其粗耳」。呜呼!此其所以终身读之而堕于榛莽之中,而犹自谓其有得也。夫道之在天下,无本末,无内外。圣人之言,乌有举其一而遗其一者乎!举其一而遗其一,则是圣人犹与道为二也。然则《论语》之书,若之何而读之?曰:用明于内,汲汲于下学,而求其心之所同然者。功深力到,则他日之上达,无非今日之下学也。于是而读《论语》之书,必知通体而好之矣。亮于此书,固终身之所愿学者,方将与诸君商榷其所向而戒涂焉。
其二 孟子
昔先儒有言:「公则一,私则万殊」。人心不同,如其面焉,此私心也。呜呼,私心一萌,而吾不知其所终穷矣。先王之时,礼达分定,而心有所止。故天下之人各识其本心,亲其亲而亲人之亲,子其子而子人之子,其本心未尝不同也。周道衰而王泽竭,利害兴而人心动,计较作于中,思虑营于外,其始将计其便安,而其终至于争夺诛杀,毒流四海而未已。孟子生于是时,悯天下之至此极,谓其流不可胜救,惟人心一正,则各循其本,而天下定矣。况其势已穷而将变,变而通之,何啻反掌之易。孟子知其理之甚速,而时君方以为迂,吾是以知非斯道之难行,而人心之难正也。故善观孟子之书者,当知其主于正人心;而求正人心之说者,当知其严义利之辨于毫釐之际。尝试与诸君共之。
任子宫观牒试之弊 南宋 · 陈亮
古者不恃法以为治,惧天下之以法求我也;后世立法以听人之自取,惧天下之相与为私也。庆赏刑威,圣人所以奔走天下之具,《周官》所谓八柄驭群臣者,其操纵阖辟,无不自我,岂尝立为定法,以听人之自取哉。天下而有定法,则各执其成以要其上,如持券取偿,患法之不合,而不患吾之无以堪此也;患求之未遂,而不患人之不以为然也;则天子之八柄亦亵矣。然人之私意无穷,而吾之立法亦未已,一人抑之,一人开之,抑之一说也,开之又一说也,互相是非而法亦不知所定矣。此其病不在法也,亦不在人也,病在夫立法以听人之自取,而天下皆得执法以要其上也。夫任子所以象贤也,非使夫公卿大夫得以私其子若孙也,曷为立法以听人之自取邪?法可以听人之自取,则子孙甥侄之念,谁独无之?遗一人焉,则虽死而目不瞑也,何暇论其贤不肖哉!贤不肖所不暇论,则象贤之义安在?而任子所以为私恩耳!国家患官之冗,而后思所以抑之,法虽行而人不服,抑之未几而复开之矣。立法以听人之自取,而又立法以禁之,固所以起人之争也。反其象贤之义,而操纵与夺之权一归于上,则法行而人服矣。宫观所以均逸而优老也,非使士大夫得以自便其私也,曷为立法以听人之自取耶?法可以听人之自取,则便文自营之念,谁独无之?一日家食,则虽妻孥亦笑其无能也,何暇论理之是非哉!是非所不暇论,则均逸优老之义安在?而宫观所以为私恩耳。国家患财之耗,而后思所以抑之,法虽行而人不厌,抑之未几而复开之矣。立法以听人之自取,而又立法以禁之,固所以起人之侥倖也,反其均逸优老之义,而操纵与夺之权一归于上,则法行而人服矣。至于取士之道,所以敬天之所付,而求尽天下之才也,非诱之以爵禄,而使之颠倒于是非荣辱之涂而不自知也。今也乡举里选,则使之自为保状、家状,以求试于有司,棘闼锁闭,如防寇盗,封弥誊录,如掷雉卢,一日之长,偶中有司选抡,虽屠沽不得不与,是果何法也?而又人无定数,而州有定额,人多额少,则侥倖求试之心,谁独无之?而况开其涂而受其来哉!法网虽密,而窃贯冒亲不以为疑者,固其势之所必至也。将以尽天下之才,而立法以听其自取,天下方颠倒于是非荣辱之涂,岂一纲一目之所可得而禁哉。坏天下之才,其原不起于牒试也。不思先王取士之大旨,而较今世寻常之法,则其弊未有底止,而法之在天下,其为可叹者不独此三事也。艺祖之初,法令宽简,取士任子,磨勘考绩,年劳升转,皆未有一定之法,而天下之人,尽心毕力以事其上,上之人视其劳佚、能否而为之黜陟、进退,而不必尽拘于一定之法。故上易知而下易使,明白洞达以开千百年无穷之基。自景德、祥符以来,天下廓廓无事,天子登封泰山,礼百神,公卿大夫,从容法服,列侍左右,千乘万骑,拥卫于其旁;父老百姓,欢欣鼓舞于其外;嘉与海内同此大庆,而横恩四出矣。取士任子之法非复其旧,其后景祐有牒试之制,熙宁有宫观之员,恩意日隆,法网日密,而天下亦不胜其多故。虽太平之馀,不可以开国旧事为例,而立法以听人之自取,使之各执成法以要其上,则其流为甚可畏也。天下方争论法以求精密,而愚独以为当使法令宽简,而予夺荣辱之权一归于上。其说若甚迂矣,《易》所谓「化而裁之存乎变,推而行之存乎通」者,非随世立法者之所能知也,盍亦反其本而求之?
人法 南宋 · 陈亮
天下大势之所趋,天地鬼神不能易,而易之者人也。自有天地,而人立乎其中矣。人道立而天下不可以无法矣。人心之多私,而以法为公,此天下之大势所以日趋于法而不可禦也。圣人论《易》之法象而归之变通,论变通而归之人,未有偏而不举之处也。故三代未尝不立法,而无任法之弊;三代未尝不用人,而无任人之失;未尝不以人行法,而无所谓人法并行之说。自秦坏天地之大经,而天下之变始开矣。汉,任人者也;唐,人法并行者也;本朝,任法者也。天下之大势一趋于法,而欲一切反之于任人,此虽天地鬼神不能易,而人固亦不能易矣。任人任法,与夫人法并行之外,又将何所出以正天地之常经耶?虽有圣智,安得而不病其难也!然尝思之:法固不可无,而人亦不可少。闻以人行法矣,未闻使法之自行也。立法于此,而非人不行,此天下之正法也。法一立而人主以用人为己忧,兢兢然惧任官之非其人、而法不能行也,故上当其忧而下任其责,天下所以常治而无乱也。病无其人而一委于法,此一时之私心也,法一详而人君以用非其人为未害,纤悉委曲,条目备具,彼固不能尽出吾法之外也,故上无近忧而下不任责,天下之事所以常可虞也。故有以人行法之法,有使法自行之法。今日之法可谓密矣:举天下一听于法,而贤智不得以展布四体,奸宄亦不得以自肆其所欲为,其得失亦略相当矣。然法令之密,而天下既已久行而习安之,一旦患贤智之不得以展布四体,而思不恃法以为治,吾恐奸宄得以肆其所欲为,而其忧反甚于今日也。然而任天下大势之所趋,而听其所至之如何,则无所责于人矣。人主所以当天下之责者安在?而大臣所以同国家之忧者又何为乎?故任法者本朝之规模也,易其规模,则非后嗣子孙之所当出也,盍亦于法而思之,则变通之道不可缓也。法当以人而行,不当使法之自行。今任法之弊,弊在于使法之自行耳。傥能于其使法自行之意而变通之,则条目微密,得无有可简者乎?关防回互,得无有可去者乎?大概以法为定,以人行之,而尽去其使法自行之意,上合天理,下达人心,二百年变通之策也。法者公理也,使法自行者私心也,恃公理而不恃使法自行之私心,则他日必有变通而至于不穷者,孰谓任人、任法、与夫人法并行之外而他无其道乎!天下大势之所趋,苟得其人,可以不动声色而易也。夫取士任官之法,未有密于今日者也。然艺祖立法之初,糊名、誊录未尽用,与其他所以防禁之严未尽举,而进士高第多为时名臣;磨勘、年劳未尽立,与其所以升转之格未尽定,而当官任职皆有以自见。盖取士贵得人,任官贵责效,立法以公而以人行法,未尝敢曰无其人而法亦可行也。其后防人之多私而法日密,无其人而欲法之自行,盖取士任官不胜其条目之多,而人愈苟且,岂非欲法自行之心有以取之乎!治兵理财之法,亦未有密于今日者也。然艺祖立法之初,兵大较以严阶级、惯驰驱为本,而苛碎之禁尚多阔略,使人得以自奋;财大较以裕根本、谨废置为先,而隐漏之方尚多遗馀,使人得以取办。盖治兵贵制敌,理财贵宽民,立法以公而以人行法,亦未尝敢曰无其人而法亦可行也。其后防人之多私而法日密,无其人而欲法之自行,盖治兵理财不胜其条目之细,而事权愈轻,岂非欲法自行之心有以取之乎!今儒者之论则曰:「古者不恃法以为治」。而大臣之主画,议臣之申明,则曰:「某法未尽也,某令未举也,事为之防,不可不底其极也;人各有心,不可不致其防也」。其说便于今而不合于古,儒者合于古而不便于今。所以上贻有国者之忧,而勤明执事之下问。而愚之说则曰:「天下不可以无法也,法必待人而后行者也,多为之法以求详于天下,使万一无其人,而吾法亦可行者,此其心之发既出于私,而天下之弊所以相寻于无穷也」。使立法者得是说而变通之,岂惟弊源之瘳有日,而三代立法之意,艺祖立法之初,当自今日而明矣。《诗》不云乎:「无念尔祖,聿修厥德」。「惟其有之,是以似之」。愚不胜惓惓。
子房贾生孔明魏徵何以学异端 南宋 · 陈亮
异端之学,何所从起乎?起于上古之阔略,而成于春秋战国之君子伤周制之过详,忧世变之难救,各以己见而求圣人之道,得其一说,附之古而崛起于今者也。老庄为黄帝之道,许行为神农之言,墨氏祖于禹,而申、韩又祖于《道德》。其初岂自以为异端之学哉,原始要终而卒背于圣人之道,故名曰异端,而不可学也。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。天资既高,目力自异,得一书而读之,其颖脱独见之地不能逃,而背戾之所亦不能以惑我也。得其颖脱而不惑乎背戾,一旦出而见于设施,如兔之脱,如鹘之击,成天下之骏功而莫能禦之者,此岂有得于异端之学哉,其说有以触吾之机耳。使圣人之道未散,而六经之学尚明;极其天资、目力之所至,伏而读其书,以与一世共之,当掩后世之名臣而夺之气,而与三代之贤比隆矣。子房、孔明盖庶几乎此者也。贾生不得自尽于汉,而魏徵有以自见于唐,亦惟其所遭耳。子房为高帝谋臣,从容一发,动中机会,而尝超然于事物之外,此岂圯下兵法之所有哉。孔明苟全于危世,不求闻达,三顾后起,而惓惓汉事,每以天人之际为难知,管乐功利之学,盖未能造此室也。天资之高,目力之异,卓然有会于胸中,必有因而发耳。贾生于汉道初成之际,经营讲画,不遗馀虑,推而达之于仁义礼乐,无所不可,申、韩之书,直发其经世之志耳。魏徵于太宗求治如不及之时,从容论议,有过必救,有善必达,虽礼乐之未暇,而治体盖亦略尽,纵横之学,直发其遇合之机耳。豪杰之士,天资之高,目力之异,未可以一书而律之也。嗟夫,使圣人之道未散,《六经》之学尚明,而皆得以驰骋于孔氏之门,由、赐、游、夏不足进也。昔者圣人历观上古之书,商周之典礼,断自唐虞以下,讫于周,叹其前之不足为法,而伤其后之不可复知,所以塞异端之原,而使其流之无以复开也。而春秋战国之君子,卒取唐虞以上不足存之说以驰骛于世,则孔子之虑诚远矣。然而《诗》、《书》、执《礼》,乃孔子之所雅言,日与群弟子共之者,而《易》、《春秋》不与焉,何以发豪杰不群之志哉!子路以为「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,何必读书,然后为学」,则深排而力斥之,以为非教人之常也。宜其律天下豪杰于规矩准绳之中,而乃上许管仲以一正天下之仁,下许颜子以四代之礼乐,是殆其他未有以当孔氏之心耳。贾生魏徵可也,吾是以三叹于子房、孔明焉。
萧曹丙魏房杜姚宋何以独名于汉唐 南宋 · 陈亮
「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其间必有名世者」。圣贤之生亦有定理,而君臣相遭亦有定数乎?夫是以知天人之难合也。盖至于吾夫子,有扶天下之道,有正四代礼乐之志,而时君方骛于功利,有道不合,有志不遭,而徒能叹凤鸟之不至,周公之不复梦见,而定理之不应,定数之不验。孟子所以复叹其未有疏于此时,而伤其数之过。知天下息肩之日尚远,而圣贤相遭之期犹未也。时日愈疏,世变愈下,使其相遭,则君非昔者之君,臣非昔者之臣,徒以当方来之数,而无复三代之盛矣。孟子之叹,盖叹此也。自汉而言之,则萧曹之遇高祖,丙魏之遇宣帝,盖可谓汉家遇合之盛矣。自唐而言之,则房杜之遇太宗,姚宋之遇明皇,亦可谓唐家遇合之盛矣。其一时君臣之遇合,足以扶斯世而苏生民,贻谋方来而光映前古;其所谋谟成就,后世皆莫之先也。而卒有愧于三代,岂其期运不接,源流不继,而天人之际至难合欤!何治道之遂疏阔也!周室之衰,以迄于秦,天下之乱极矣。斯民不知有生之为乐,而急于一日之安也。高祖君臣独知之,三章之约以与天下更始,禁网疏阔,使当时之人阔步高谈,无危惧之心,虽礼文多阙,而德在生民矣。曹参以清净而继「画一」之歌,此其君臣遇合之盛,无一念之不在斯民也。魏相之奉天时,行故事,丙吉之不务苛碎,不求快意,以供奉宣帝宽大之政,亦不负君臣之遇合矣。唐承隋旧,其去隋文安平之日未远,天下不能无望于纪纲制度之举而致治之隆也。太宗君臣独知之,兴仆植僵,以《六典》正官,以进士取人,以租庸调任民,以府卫立兵。虽礼乐未讲,而天下之废略举矣。房、杜谋断相先,而卒与共济斯美。此其君臣遇合之盛,亦无一念之不在斯民也。姚崇之遇事立断,宋璟之守正不阿,以共成明皇开元之治,亦不负君臣之遇合矣。自汉唐以来,虽圣人不作,而贤豪接踵于世,有如贾生之通达国体,董生之渊源王道,欲揭其君于三代之隆,其君亦既知之,而卒于不遇;而第五伦、李固之徒,亦班班自见于东都,而无复君臣遇合之盛,亦可为汉家天时人事之叹矣。有如陆贽之论谏仁义,李泌之惓惓古制,欲使其君为不世出之主,其君亦尝用之,而终于不尽;而杜黄裳、裴度之徒,亦各有以自见于世,而无复君臣遇合之盛,亦可为唐家天时人事之叹矣。夫君臣之相遭,盖天人之相合,而一代之盛际也,此岂可常之事哉!盍于《易》《否》《泰》之象而玩之乎。
国子 南宋 · 陈亮
国家之本末源流,大臣之所讲画而士大夫之所共守也;公卿大夫之本末源流,子弟之所习闻而建官设学之所教诏也。夫天下之贤才,岂固不若公卿大夫之子弟哉,国中之学不以及天下之士者,国家之本末源流非可以人人而告语之也。集天下之士而会之京师,非所以养其重厚质实之意也。以天下之学养天下之士,为之规矩准绳,命有司而宾兴之,岂将以销天下豪杰之心;天下而有豪杰特立之士,卓然不待教诏而知国家之本末源流者,彼固不能自掩于宾兴之际矣,犹将养其望实以待天下之既孚,然后举而加诸上位,先王之所以处天下之士,固已无负矣。而公卿大夫之子弟,近在王朝之左右者,吾既尊礼其父兄,而众庶共见矣,其子弟犹吾之子弟也,使之共处而教之:大司乐与其属以乐而和平其心,是成德达材之道也;师氏,天子之所以长善而救失者,则又以中失之事而语国之子弟。其于国家之本末源流,固已如身尝而亲历之矣。故其适子往往可以继世为卿,而诸子之官又集其庶子而教之以道德,肃之以戒令,平居则考其艺能,缓急则部以军法。凡在王朝之左右者,无非可用之才也。教其子弟而吾自用之,非若汉法待其父兄任以为郎也。虽重嫡以节其馀,又岂能禁其异时不举任之哉!东汉之置五经师以教四姓小侯,唐分四学以官品而教其子弟,盖亦足以加惠于公卿士大夫矣。教养之无法,而时变之易移,终亦不免假四方游士以为盛也。东汉之衰,不足道矣;而唐之盛时已如此,奈之何其变之不亟哉!本朝监学之法,虽参以天下之士,而于国子加厚矣。盖爱礼存羊,以有待也。吕汲公号为杰然有识之士,不知举先王教养国子之法,而欲于阶官加「左」「右」二字以勉励之,不究其本而其齐其末,徒以启后来之纷纷也。今朝廷之选用,固已无间于文武若奏补矣,因其父兄之所在,冀其自学而任使之,而教学之法阙然不闻。故虽不学而从政者,举世安之而不以为异,尚乌望其习熟国家之本末源流哉!然国子犹置博士、正录,则其文之一二犹存也。今以场屋一时之弊,将使国子若待补者试之别头,则其文从此尽废矣,况未能复其实,而忍弃其文乎!上方以山林之士不能习知国家之本末,徒为纷纷以乱人听,而有意于国之子弟,于斯时也,而举先王教养国子之法,奚患不行?况其一二之遗文,岂可以其一时之弊而遂废之哉!士大夫之嘱托其子弟,太祖皇帝之所以警陶谷者,尚可覆也,何至仓卒变法而类若亡具乎!集天下之士而养之京师,非良法也;人情之既安者,未可改也;太学之加厚于国子,犹美意也;天理之不可无者,独可轻变乎!草茅之论,不敢以私而害公,执事不可以公而自嫌于私也,其为今日卒言之。
铨选资格 南宋 · 陈亮
有察举而后有铨选,有铨选而后有资格。天下之变日趋于下,而天下之法日趋于详也。方汉、魏之察举也,岂以铨选为可行哉!察举之不免于私,则亦严其课试之法而已矣。课试之有法,而其变未已,由是而加详焉,则铨选之归于吏部,固其势之所必至也。及隋、唐之铨选也,岂以资格为可用哉!铨选之不免于弊,则亦谨其注授之时而已矣。注授之有时,而其变未已,由是而加详焉,则铨曹之有资格,亦其势之所必至也。然铨选既行,而人往往以察举为无用之虚名。今人浸不如古,故铨选犹不堪其弊,而欲慕无用之虚名以求合于古,而冀得人之盛,是导之使为私耳。向也为汉、魏之良法,而今为虚名,铨选有定制,则其说岂易入乎。然魏元同、沈既济之徒,思救铨选之弊,则惓惓于郡县之察举,奏疏论之,以幸一旦之可复。天下方病铨选之不定而将趋于资格,亦何有于察举哉。论虽不行,而识者高之,盖天下之变可回而不可徇也。及资格既用,而人往往以铨选为难守之弊法。今人浸不如古,故资格不能以尽防,而欲举难守之弊法以渐复前代,而谓古道之有望,是开之使无法耳。向也为隋、唐之盛典,而今为弊法,资格有定守,则其说岂易入乎。然庆历间,范、富诸公思救磨勘、荐举之弊,欲去旧例,以不次用人,而案百吏之惰。天下方病资格之未详而将趋于成例,亦何有于铨选哉。事虽随废,而论者惜之,亦以天下之变可回而不可徇也。然则铨曹资格之弊,自庆历以来固已患之矣。其后熙宁间,神宗皇帝思立法度以幸天下,按唐《六典》而大正天下之官。其徇名责实,固已光乎祖宗,而元祐诸臣之所不敢轻动也。然其资格尚仍祖宗之旧而加详焉。及夫徇名责实之意既衰,而资格之弊如故。凡其大臣之所讲画,议臣之所论奏,往往因弊变法,而未必尽究其立法之初意,法愈详而弊愈极。积而至于今日,而铨曹资格之法,其弊不可胜言矣。此所以上勤圣天子宵旰之虑,而执事亦将进诸生而教之也。夫人情不易尽,而法之不足恃也久矣。然上下之间每以法为恃者,乐其有准绳也。以名誉取人,人或以虚诞应之,而荐举直以文移为据耳,天下宁困于荐举,而终以为名誉之风不可长者,所恃在法也。以绩效取人,人或以浮伪应之,而年劳直以日月为功耳,天下宁困于年劳,而终以为绩效之实不可信者,所恃在法也。天下方以法为恃,而欲委法以任人,此虽尧舜不能一日而移天下之心也。将一意而求之于法,则今日之法亦详矣。圣上徇名责实,常以清光照临群下,留意民事,尤以郡县为重,而其弊犹若此。则人情果不易尽,而法果不足恃矣。方庆历、嘉祐,世之名士常患法之不变也;及熙宁、元丰之际,则又以变法为患。虽如两苏兄弟之习于论事,亦不过勇果于嘉祐之制策,而持重于熙宁之奏议,转手之间而两论立焉,虽自以为善事两朝,将使其君何所执以为据依哉。独张安道始终以艺祖旧事为言,不以两朝而易其心。使人主能讲求其立法之初意,则必因时而知所处矣。艺祖承五代藩镇之祸,能使之拱手以趋约束,故列郡以京官权知,三年一易;财归于漕司;兵各归于郡;而士自一命以上,虽郡县筦库之微职,必命于朝廷;而天下之势始一矣。此其图回天下之大略,而非专恃资格以为重也。当是时,宰相得以进退百官,而吏部尚以身言书判为试,则犹仍铨选之旧也。取人犹采名望而荐举任用,磨勘迁转犹未有定法,凡欲使天下之势在我而已。故朝廷尊严,大臣镇重;而天下之士不以进取为能,不以利口为贤。历三朝而士之善论时政是非利害者,百不一二也,岂不盛哉!今吏部之资格日繁,而铨选之为虚文久矣。庙堂方以资格从事,下人轻上爵,小臣与大计。则其徇私苟求,浮伪偷惰之风,不当尚求之法也。愚不敏,不敢辄论时政,顾方居今而思艺祖,当资格之时而谓铨选之可复,亦徒以谢明问而已。
变文格 南宋 · 陈亮
古人重变法,而变文犹非变法所当先也。天下之士,岂不欲自为文哉,举天下之文而皆指其不然,则人各有心,未必以吾言为然也。然不然之言交发并至,而论者始纷纷矣。纷纷之论既兴,则一人之力决不能以胜众多之口,此古人所以重变法,而尤重于变文也。然则文之弊终不可变乎?均是变也,审所先后而已矣。夫文弊之极,自古岂有踰于五代之际哉:卑陋萎弱,其可厌甚矣。艺祖一兴,而恢廓磊落,不事文墨,以振起天下之士气;而科举之文,一切听其所自为,有司以一时尺度律而取之,未尝变其格也。其后柳仲涂以当世大儒,从事古学,卒不能麾天下以从己;及杨大年、刘子仪因其格而加以瑰奇精巧,则天下靡然从之,谓之昆体。穆脩、张景专以古文相高,而不为骈俪之语,则亦不过与苏子美兄弟唱和于寂寞之滨而已。故天圣间,朝廷盖知厌之,而天下之士亦终未能从也。其后欧阳公与尹师鲁之徒,古学既盛,祖宗之涵养天下,至是盖七八十年矣。故庆历间,天子慨然下诏书,风厉学者以近古,天下之士亦翕然丕变以称上意。于是胡翼之、孙复、石介以经术来居太学,而李泰伯、梅尧臣辈又以文墨议论游泳于其中,而士始得师矣。当是时,学校未有课试之法也,士之来者,至接屋以居而不倦,太学之盛盖极于此矣。乘士气方奋之际,虽取三代两汉之文,立为科举取士之格,奚患其不从,此则变文之时也。艺祖固已逆知其如此矣。然当时诸公,变其体而不变其格,出入乎文史而不本之以经术。学校课士之法又往往失之太略,此王文公所以得乘间而行其说于熙宁也。经术造士之意非不美,而新学、《字说》何为者哉!学校课试之法非不善,而月书、季考何为者哉!当是时,士之通于经术者,神宗作成之功,而非尽出于法也。及司马温公起相元祐,尽复祖宗之故,而不能参以熙宁经术造士之意、取其学校课试之大略,徒取快于一时而已。则夫士之工于词章者,皆祖宗涵养之馀,而非必尽出于法也。绍圣、元符以后,号为绍述熙、丰,亦非复其旧矣,士皆肤浅于经而烂熟于文,其间可胜道哉!中兴以来,参以诗赋经术,以涵养天下之士气,又立太学以耸动四方之观听,故士之有文章者、德行者、深于经理者、明于古今者,莫不各得以自奋,盖亦可谓盛矣。然心志既舒则易以纵弛,议论无择则易以浮浅,凡其弊有如明问所云者,固其势之所必至也。议者思所以变之,其意非不美矣;而其事则艺祖之所难,而嘉祐之所未及也。夫三年课试之文,四方场屋之所系,此岂可以一朝而变乎。然学校之士,于经则敢为异说而不疑,于文则肆为浮论而不顾其源,渐不可长。此则长贰之责,而主文衡者当示以好恶,而不在法也。昔庆历有胡翼之学法,熙宁有王文公学法,元祐有程正叔学法。今当请诸朝廷,参取而用之,不专于月书、季考,以作成太学之士,以为四方之表仪,则祖宗之旧可以渐复,岂必遽变其文格以惊动之哉!古人重变法,而尤重于变文,则必有深意矣。不识执事以为如何?
传注 南宋 · 陈亮
昔者孔子适周而观礼,上世帝王之书,盖亦无所不睹矣。包羲氏、神农氏、黄帝氏始开天地而建人极,其大者固已为百王之所不可废,而风俗之尚朴、法度之尚简也,故其书不可存而存其大者,《易》所载十三卦圣人是也。而《易》之书则天地古今之变备矣。帝尧始因时立制,可以为万世法程,而百王之纲理世变者,自是而愈详,故裁而为书,三代损益之变,后世圣人将有考焉。而夏商之书,杞、宋特不足證,于是始定《周礼》。又参考周家风俗之盛衰,与其列国离合之变,删而为《诗》。其于周可谓详矣。又取累圣之所以宣天地之和者,列为《乐书》。而又伤春秋之变,遂不可为也。齐威晋文之伯,首变三代之故,而天地之大经从此废矣。圣人之所以通百代之变者,一切著之《春秋》。《六经》作而天人之际其始终可考矣。此圣人之志也,而王仲淹实知之。九师三传,齐、韩、毛、郑、大戴、小戴与夫伏生、孔安国之徒,其于六经之文,穷年累岁,不遗馀力矣;师友相传,考订是非,不任胸臆矣;而圣人作经之大旨,则非数子之所能知也。天下而未有豪杰特起之士,则世之言经者岂能出数子之外哉,出数子之外者,任胸臆而侮圣言者也。彼其说之有源流也,历盛衰之变也,合前后之智也,于圣人之大者犹有遗也。纳天下之学者于规矩之内,吾未见其舍注疏而遽能使其心术之有所止也。当汉、唐之盛时,学者皆重厚质实,而不为浮躁儇浅之行,彼其源流有自来矣。祖宗之初,不以文字卑陋为当变,而以人心无所底止为可忧,故天下之士惟知诵先儒之说以为据依,而不自知其文之陋也,是以重厚质实之风往往或过于汉唐盛时。其后景祐、庆历之间,欧阳公首变五代卑陋之文,奋然有独抱遗经以究终始之意,终不敢舍先儒之说,而犹惓惓于正义,盖其源流未远也。嘉祐以后,文日盛而此风少衰矣。极而至于熙、丰之尚同,犹未若今日之放意肆志以侮玩圣言也。圣人作经之大旨,非豪杰特立之士不能知,而纤悉曲折之际,则注疏亦详矣,何所见而忽略其源流而不论乎!无怪乎人心之日偷,而风俗之日薄也!然考之三朝,未尝立法也,而天下之学者知以注疏为重,则人心之向背顾上之人如何耳。夫取果于未熟,与取之于既熟,相去旬日之间,而其味远矣。将以厚天下学者之心术,而先启其纷纷,则又执事之所当虑也。可与乐成,难与虑始,此岂忠厚者之论乎,盍亦思所以先之。
度量权衡 南宋 · 陈亮
昔伏羲氏始画八卦,因象以明理,虽天地之正数,而未尝以语人也。制器者尚其象,而岂数之云乎,象一示而数存乎其间矣。当是时,风气未开,人物尚朴,观象之妙盖不必推数而后知也。故言数者归之律历之学。而更阅群圣,皆以观象为穷天地之蕴。虽孔子既知之矣,而不以为常言也。汉至建元、元狩之间,而数家之学始盛。其说以为数始于一,成于三,三而积之得八十一,而黄钟之律生焉。度,起于黄钟之长者也;量,起于黄钟之龠者也;权,起于黄钟之重者也。演而为历,推而尚象,合而为《春秋》三统四时,列而为皇极三德五事,以五乘十,而为大衍之数。道,数之宗也,而道据其一,所以别道于数也。数,固四者之宗也。而列而为五,所以偶数于器也。茍非道以主之,则天下之数何能生生而不穷,天下之器何能分别而为用!言数而不知道者,真星官历翁之学耳。寸极于九,以为黄钟之管;三微成著,以别度之分;上三下二,以示量之状;忖为十八,以极权之数。是皆数也,而有理焉。数可演而理亦可阐也,洛下闳诸人推其数,扬子云独因其数而阐其理。颜师古之释,释其数耳。不明其理而释其数,庸讵知其数之果不悖乎!学者当于《太玄》而求之。先儒以为五十有五乃天地之正数,阴无一,阳无十,阴缩阳赢,或乘或除,以尽数之变。故极天两地而倚数,是非数之正,而所以尽其变也。律生而为度量权衡,制器以尽天下之变,是岂可以常法而论其相生相成之义乎!姑以谢明问而已。
江河淮汴 南宋 · 陈亮
自鸿荒以至于尧,天下之水未有所归也,故洪水之患特甚,尧独有忧之。当是时,天下之善治水者,未有过于鲧者也。四岳举之,尧不敢以其方命圮族而置之。昔者三载尝考绩矣,其导一水,筑一渠,盖亦未尝不得其便利也。惟其不能以公天下之心观天下之大势,合天下之水而相其所趋,故虽有一水一渠之功,而三载之间会众流以课之,则终于无成而已。故曰:「鲧湮洪水,汩陈其五行」。及禹以公天下之心而观天下之大势,合天下之水而相其所趋,水之大者莫如河,使天下之水有所归,而河亦安流而入于海。其导河之功力为不少矣,大要行其所无事也,故历三代而河不为患。自齐威公利河之地以居民而强其国,而河始失其故道矣。禹于荥泽之下,尝引河流以注东南而通淮泗,盖其肢脉犹未盛也。自秦决浚仪以灌大梁而并天下,而河汴始分流矣。汉承齐秦之后,而受河之患为尤剧。盖必有禹之遗智,而后可以治当时之水。然其议臣之讲求,若东流北流之说,贾生、韩生之论,虽或足以为一时之便利,揆之古义,是皆汩陈其五行者也,乌足以动天而回河乎!及永平之间,河流既塞,始筑汴渠,而又修浚仪渠焉。其后隋大业中,大开通济之渠,而河汴达于淮、泗者始安流而无碍。是以东南转输相继而上。本朝都陈留,而宿重兵以为固,其资东南之粟者不知其几千万石,故置发运使以漕之,而浚渠之功为不细矣。故本朝受河之患,无以异于汉;而受汴渠之利,则自汉以来未之有也。岂水无常势,而亦因时以为利害乎!今汴渠已塞矣,异时版图之复,其言河者岂可复以往事论,其亦以公天下之心而观天下之大势,合天下之水以相其所趋,则必有以处之矣。
四弊 南宋 · 陈亮
古者官民一家也,农商一事也。上下相恤,有无相通,民病则求之官,国病则资诸民。商藉农而立,农赖商而行,求以相补,而非求以相病,则良法美意何尝一日不行于天下哉。《周官》以司稼出敛法,旅师颁兴积,廪人数邦用,合方通财利。此其事甚切而其职甚微,所宜曲为之防;而周家则一切付之,使得以行其意而举其职,展布四体,通其有无,官民农商,各安其所而乐其生,夫是以为至治之极,而非徒恃法以为防也。后世官与民不复相知,农与商不复相资以为用,求以自利,而不恤其相病。故官常以民为难治,民常以官为厉己;农商盻盻相视,以虞其龙断而已。利之所在,何往而不可为哉。故朝廷立法日以密,而士大夫论其利害日以详,然终无补于事者,上下不复相恤也。嗟夫,此其来岂一日之积哉!郡县困匮,而其弊日又甚矣:租入加耗之无算,义仓支移之不时;利和籴之赢,取力胜之利。法禁非不严,议论非不切,而郡县恬若不闻,而行之若当然者,天下之官岂无一人有志于民哉!圣天子宵旰仄席,忧勤于上,夫亦何忍为此,而郡县之用,赖此仅足枝梧。夫使官兵一切不论,而独存大信于斯民,自大贤犹或难之,而况其官民农商盻盻相视之时乎。夫亦正其本而已矣。郡县略就从容,而后示以官民相恤之义,不待夫事为之法,而犹可济也。不然,则上有其意,下无其实,回环四顾,网如凝脂,终于相蒙,而又何尤焉!虽然,善言弊事者,未有详于今世者也。而治道之不知,时变之不究,其说虽若可听,其事虽若可行,原始要终,而卒归于无用。譬如枝撑弊屋,而不救于一日之摧,不独于四者之弊为然也。财利之本源,法制之根柢,增损盈虚之变,先后参酌之宜,讲究而推行之,使天下之财日以裕,郡县之用日以足,则区区四弊一郡官之责耳,何足以烦议臣之议论推究,与夫朝廷之文书约束,而明问复以下询哉!张文定公为祥符以来,万事隳弛,务为姑息,渐失祖宗之旧。取士、任子、磨勘、迁补之法既坏,而任将、养兵皆非旧律。国用既窘,而政出一切,大商奸民乘时射利,而茶、盐、香、矾之法乱矣。其后神宗皇帝独留意于租赋之入、郡县之藏,而常平、义仓之法尤为详备。元符以后,支移借用,不复旧典,而神宗之法又坏矣。渡江以来,于财计之远者大者犹有遗恨,士大夫置而不考,而独四弊之足言乎!方将从执事问其本末而未暇也。
制举 南宋 · 陈亮
设科以取士,而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也。夫决科之士满天下,岂必皆常才,而非常之士亦或在其中矣,独制举得以擅其名者,岂古之贤君,其待天下之士如是其薄哉,彼其以一身临王公士民之上,其于天下之故,常惧其有阙也,自公卿等而下之,以至于郡县之小官,科目之一士,莫不各得以其言自通;然犹惧其有怀之不尽也,故设为制举以诏山林朴直之士,使之极言当世之故,而期之以非常之才。彼其受是名也,宜可以自异于等夷,则亦将尽吐其蕴,凡天下之所不敢言者,一切为吾君言之,以报其非常之知焉。然后人主可以尽闻其所不闻,恐惧脩省,以无负天下之望。则古之贤君为是设科以待非常之才者,其求言之意可谓切矣,岂徒为是区别而已哉!五季之际,天下乏才甚矣。艺祖一兴,而设制科以待来者,至使草泽得以自举,而不中第者,犹命之以官。以艺祖之规模恢廓,固非饰法度以事美观,诚得夫古者设制科之本意,而求言之心不胜其汲汲也。虽当时才智之士,其所见不能有补于圣明,历太宗、真宗而涵养天下之日既久,及天圣间,仁宗再复制科,而富韩公首应焉。其后异人辈出,仁宗既用以自辅,而其馀者犹为三代子孙之用。及熙宁之初,孔文仲、吕陶犹能极论新法,以伸天下敢言之气。虽制科卒以此罢,艺祖之规模宏廓,其所庇赖后人多矣,而仁宗实当其盛时也。元祐既复之,而绍圣以后又罢之。及上皇中兴,首设制举以行艺祖之志,而士病于记问,莫有应者。肆我主上,切于求言,而略于记问,士始奋然以应上之求。其于国家之大略,当世之大计,人之所不敢言而上之虚伫以待者,固将无所不闻矣。而执事方以董仲舒、刘蕡所对之缓急,而论者皆有遗憾发于问目,岂将酌其中以警夫非常之士邪!夫言之难也久矣。要之,以其君为心,则其言之缓急无不当于时也。汉武帝,英明愿治之主也,负其雄才大略,欲挈还三代之盛,而汉家制度之变亦其时矣。仲舒以为汉杂伯道以维持未安之天下,天下既安而教化犹未纯也,劝帝以更化,而更革之际岂可任意而为之哉,天人相兴之际甚可畏,故缓其言,使武帝舒徐容与,因天下所同欲而更其所当先者,岂敢以一毫奋厉之气而激武帝之雄心哉。仲舒之言虽缓而实切于时者,以武帝为心也,夫岂计其合不合哉!异时固已甘心于胶西矣。唐文宗,恭俭少决之主也,乘主威不振之后,欲有所为而辄复畏缩,而北司之患至是盖亦极矣。蕡以为肃宗、代宗、德宗失柄于北司,元和之痛,臣子不可一朝安也,劝帝声其罪而讨之;而断决之际,岂可以阴谋而自陷于不直哉。社稷之大计非小故,故蕡急其言,使文宗奋厉果敢,因天下所同欲而易致如反手,岂敢徐步拯溺以待文宗之自悟哉。蕡之言虽急而实审于时者,以文宗为心也,夫岂计其第不第哉!彼其见黜固宜矣,而恨文宗之不一见也。论者病仲舒之不切,而咎蕡之疏直,是殆未知其心耳。夫当世之务亦多矣,必其以君为心,然后其言之缓急当于时。言之缓急当于时,而后不负于国家非常之求哉。
问人才 南宋 · 陈亮
一世之才自足一世之用,尧舜、三代之时,何其人才之多也。自汉以来,世往往以乏才为病,岂天地之生才遽不若古哉?尧舜之书略矣,彼成周之所以养士者若是其详,则夏、商而上不能易是道也。养之不于平时,而仓卒欲望其用,岂不难哉。主上锐意以图恢复,寤寐英贤,而郡县之间区区办职者甚少,而况于度外之士哉!此所以当宁兴叹,而群臣踧踖不足以望清光,而计效尚如此也。今将以三代养士之说为献,则合抱之木,夫岂旦夕之所可封植?欲求之山林薮泽之间,不次而用之,则伊尹太公不可得,而衒石为玉,往往皆是。或曰:「天降时雨,山川出云」。今三岁大比,与夫当郊任子,及其他隶仕籍者不知其几人,而铨曹常不胜其应;甚者虽贤良方正之科,舍法久虚之选,亦既有人矣,何为不足以致雨也?上意所向如此,而人才之不应,此其所甚可疑者。无乃养之有经久之法,而仓卒之求抑别有道乎?不然,则度外之士可以意气得,而不可以科目求也?今日之迫亦甚矣,一世之才自足一世之用,其说定如何邪?
问治天下 南宋 · 陈亮
治天下之患,其目固不胜其繁也,而大概可得而言矣;庶官之奔竞,人士之冒进,豪民之兼并,游民之蚕食,工商之乘时射利,自汉以来,虽有盛时,其患固已如此;而明君贤相,求所以处之者无所不用其至矣,而议者之献说盖不胜其多也。然而足以计尺寸之效,而终不足以致天下之大治,岂是数者之梗吾治,终不可得而去邪?尧舜、三代之际,其民固淳,而后世不可复望邪?不然,则帝王盛时,其患常不至者,处之固有道也?今日之患极矣,顾何以宽圣上之忧者?请原是数者之情,而陈可行之法,毋徒曰「必古而后可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