诸葛亮(附录) 南宋 · 陈亮
曹操以汉天子之令,征伐四出,为汉功臣,孙权秉义称藩。当是时,心虽不可量,曹逆节未暴于天下也。如孔明言,荆蜀之势成,操之逆心或折,不可折则可图。及吴诈取关羽,秭归又以败,孔明甚恨恨也。丕既已易姓,玄德中道而殒,属大事于孔明而及其子焉。孔明惧奉先帝遗诏不谨,义不敢即安,是以兵出之日,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。末年渭滨之师,其规为志意远矣。惓惓汉事之心,对越天地,鼎足之计,非孔明本指也。年踰五十而死,岂非天哉!初,孔明之游学也,颍川石广元、徐元直、孟公威等,往往务精熟;孔明独观其大略。及耕隆中,而庞德公在焉。司马德操兄事庞公;孔明每至庞公家,独拜庞公床下,庞公不为止。孔明为丞相时,许靖为太傅。靖在中州有英伟称,兄事颍川陈纪,与陈群、袁涣、平原华歆、东海王朗等善。于是靖老矣,爱乐人物,风流蔼然,孔明亲为之拜。玄德尝为孔明言:「吾周旋陈元方、郑康成间,每见启告治乱之道甚悉」。其君臣之间,始终可考者如此。
邓禹 耿弇(附录) 南宋 · 陈亮
初,刘伯升死,光武于汉事惓惓也,持节北渡河,邓禹首建大策,遂参密议,连兵西征,关河响动。当此之时,其威略至无前也,赤眉、延岑独足婴其锋哉!帝敕使进兵,连辄败。禹念专任之不称,以疲卒徼战不已。帝赐诏曰:「赤眉无谷,自当来东。吾折箠笞之,非诸将忧也」。冯异趣往代之,禹自来归,绝口不道兵事。王郎之乱,及更始有诏罢兵,微耿弇不决,帝独儿蓄之耳。及平齐,无一不如其言,意始壮之。而从诸将驱驰,常出其后。天下既定,帝方偃武修文,胶东、高密并敦儒学,弇故一将也。于是自高帝以来,光武最为善保功臣者。
汉论一 其一 七制 南宋 · 陈亮
或问曰:文中子称七制之主有大功,而不言其德者,何也?曰:考论人物,要当循其世变而观之,不可以一律例也。评后世之人物,一绳以帝王之盛德,则自秦汉以下殆无全人矣。寒暑之推移,天不能以常春;晦明之递迁,日不能以常昼。时乎皆唐、虞、三代也,君心退藏于道德之密,民俗优游于德化之中,固不容专以功名也。柰之何秦人挈宇宙而鼎镬之,生民之无聊甚矣。当是时也,苟有君人出而拯之于水火之中,措之衽席之上,而子子孙孙,第第相承,又皆有以覆护培植之,使其父子兄弟得以相保相安于闾里之间,若是而犹曰无功,可不可耶?若是而犹欲辨其德而掩其功,是亦不恕而已矣。吾尝考古今之变,斯民之不幸莫秦季若也。长城筑愁,阿房筑怨,左阱右擭,前桁后杨,盖容身而无所也。高皇代虐以宽,易暴以仁,除苛解娆,剔荒濯秽,向之桎梏者今俄而枕簟矣,向之枵腹者今俄而饘粥矣,向之相刃者今俄而骨肉矣,此其功直与天地等矣。加以文帝以仁柔而驯之,武帝以经术而兴,三精雾塞,吾赤子复罹荼毒之苦,光皇烟赤帝之灰而复燃之,援民于浊淖之中,而饮以清泠之水,斯民复知有汉矣。继以明帝之政平讼理,章帝之宽厚长者,而汉脉遂寿于四百年之永。虽以奸雄之操,睥睨汉鼎,终垂涎而不敢挈者,民之戴汉旧矣。君子考论汉家之治,谓非七制之功可乎?然仲淹终不敢许七制以德而止于功者,其意微矣。古者帝王,其于治心修性之学,盖深讲而详究之,故其措诸治者醇白无疵,则其于德无愧矣。乃若高皇之学,固于德不据焉。武帝之伪,宣帝之刻,光武明帝之察察,皆于德不足焉。惟文帝、章帝之宽,仅足以言德,而一则不能容手足之爱,一则不能禁奸臣之横,无乃功有馀而德不足邪!仲淹取其所长,略其所短,喜其所长,而奚暇责其德之全?盖深悯夫世俗之变而道德之日以薄者如此也。况乎仲淹之生,值李唐之未兴,念民生之憔悴,未有甚于斯时也,故其著书深有取于汉之七制,若有慨慕不足之意。向使仲淹生于唐、虞、三代之时,岂复知有七制之功也哉!吁,爝火遇夜而有功,桔槔遇旱而有功,七制遇暴秦而有功,仲淹方颂其功而悼其时之已非古,故未暇辨其德而贬其德之不如古。吁!考仲淹之论,可谓忠厚之至,究仲淹之心,其亦有感也夫。
其二 高帝
兴王之君,必有以服天下之心,而后可以成天下之业,未易以状貌求也。夫美眉隆准,史臣言光武之似,而谨厚直柔,兢兢不及,光武所以得天下;凤姿日表,书生得太宗之似,而英武大志,屈节下士,太宗所以得天下。帝王自有真,非常人所能知也。史言吕公见高祖状貌而讶以为无如,遂卒有箕帚之托,已而秦鼎迁汉,吕后果为天下母。说者谓吕公之相高祖,以其隆准美髯之状得之;夫准髯之隆美,秦之天下岂一高祖邪!且重瞳之羽犹重瞳之舜,九尺之交犹九尺之汤也,求人于貌,其亦迂矣。观怀王欲遣长者杖义而西,诸将皆曰「沛公素宽大长者」,遂遣之。食其见沛公,曰:「诸将过此者多,吾视沛公大度」。乃求见。宽仁大度,天下所以服高祖,高祖所以成大业者此也,吕公必于是焉观之。
其三 文帝
史臣美之曰「专务德化」,专之一字,其渊矣乎。盖人主之心,贵乎纯一而无间杂,苟其心之所用有间杂之病,则治道纷然无所底丽,而天下有受其弊者矣。何也?一人之心,万化之原也,本原不正,其如正天下何?是故人主不可不先正其心也。此心既正,纯矣而固,一矣而无二三,培事物之根,浚至理之源,择善而固执之,不以他道杂之,虽非常可喜之说欲乘间而进,吾无庸受焉,则终始惟一,无间杂之病,施之治道,岂不粹然而明,浑然而全欤。有如守其一而复欲兼其二,主于此而复欲得于彼,方寸之间,扰扰焉初无定见,长驭远揽,求以备前人之所未备,则治道駮矣。故夫处心不定者,皆害治之本;而执德不回者,乃运化之枢。人主其可不纯用其心也哉。大抵治道有本原,不得其本而泛然求之于其末,则胸中扰扰,日见其多事矣。抑不思治原于一心,心既扰扰,则以刑罚,说者或以刑罚为务;以征伐,说者或以征伐为务;以聚歛进者,或以聚歛为务;否则心主乎嗜欲,主乎便佞,又否则主乎广宫室,广台榭,而天下不胜其扰矣。呜呼,唐、虞、三代之君臣,夫岂无所用心于为治者?然其平居讲论,惟曰「惟精惟一」,曰「德惟一」,曰「纯亦不已」,曰「之德之纯」。究其言,疑若迂阔而不切事情,及穷其理,则治道复无出乎此。何也?专精纯诚者,合百为于一致,舛驭进退者,散志虑于多端;故视庭搏鼠者歌必不成,而蚊虻挫精者射必不善。吁,人之一心恶可二其用也哉!又况民以德而化,德以一而进,德不进于己,则化不形于民。民化于德,德化于心,心不一则德不进,德不进则民不化。此其源流本末所在,为君者要在端其本也。秦人不知务本,一意于严刑酷罚,务以束天下而震之,一时治效,君益尊,民益卑,疑足以过古,而一夫作难,七庙为隳,夫岂他哉,心蠹于功利,视德化为不急之务故尔。孝文惩之,以宽易暴,以德易刑,自农桑之外无馀说,自涵养之外无馀事。千里之马非不可受也,受之恐杂吾之诚心也;百金之台非不可作也,作之恐间吾之诚心也。宁屈于尉佗之不臣,毋宁伐之以伤吾之德;宁屈于张武之受赂,毋宁诛之以伤吾之和。与单于偕之大道,而扶杖之老思见德化之成。则帝之心可谓纯任德化,而无间杂之失矣。史臣之美,孰谓其过。
其四 孝景
继前人之治者,要在识前人之心,心不前人之心,而治欲光前人之治,亦难矣。何也?心者治之原,其原一正则施之于治,循理而行,自与前人默契而无间,有如本原之地,已非其正,则措之政事之间,必有背理伤道而不自知者。虽蒙已成之业若易为力,非惟不能增光之,反有不逮焉者,君子奚取焉。夫宽厚慈仁者乃人主养心之本,而忌忍刻薄非为君进德之阶。自夫前人以宽仁涵养斯民,盈成之业已就矣,后人承之,踵其宽仁之厚,而益培其涵养之根,则治道之成必过前人远甚矣。至于粗有可观,柰何舍宽厚而染于刻薄之习,去慈仁而逞其忌忍之心!心非前人之心,则治体未至于破坏者,皆其前人之馀泽,而非其身济之力也。君子可不考论其故哉。且以治论古人,终不若以心论古人。夫心者治之根也,治者心之影也,其心然,其治必然。奚为治不足以论古人邪?盖心有定向,治无定体。治或因于前人,则易为力;治或因于身致,则难为功。此治无一定之体也。心之宽仁者虽时有忿怒,终不足以胜其宽仁;心之忌刻者虽时有贳贷,终不足以胜其忌刻。此心有一定之向也。苟舍其心而论其治,则治之粗安者可以盖其情实,而心所向者,万世之下孰能知之?是故天下不可无君子之论也。吾观周之成康,其治效无以大相过也,然诗人颂成王者何其层见叠出,而康后不槩见焉,何也?岂不曰康后承成王盈成之业,而所谓刑措不用者,皆成王深仁厚泽有以固结人心而不可解欤!吁,周云成、康则汉言文、景矣。文帝惩秦之暴,务与民休息,除肉刑而薄税歛,顺匈奴而怀尉佗,却千里之马,罢百金之台,以朴素为天下先,以恭俭为子孙法,一时烟火万里,老人游戏如小儿状,其庞恩实惠所以浃洽人心者深矣。景帝遵之,政宜以恢弘广大为心可也,然核其治效,反有不及焉者,可不求其本而论之!且以敷菑之功与夫陈修之功,朴斲之力与夫丹艧之力,其难其易,有不待智者而后喻。文帝当其难而反易,景帝当其易而反难,非施为之异也,本原之异也。文帝宽厚慈仁,而帝则忌忍刻薄也。何以验其然邪?文帝能礼亚夫,而帝则杀之而不之恤,何酷哉!文帝能容贾谊,而帝则谲晁错而斩之东市,何忍哉!甚者以博局杀吴世子;以释之劾奏之恨,斥死淮南;以邓通吮痈之故,困追至死;梁王母弟也,骄之几致其死;临江王太子也,以母失爱之故,至使酷吏杀之。其于父子君臣之间,伤人伦、悖正理者夥矣,文帝有是哉?然所以犹获与文帝并称贤君,惟不改其恭俭耳。使高惠之后非文帝培本植根,而即以帝继之,则汉之为汉未可知也。不然,七制之列,何以景帝不与焉?君子观此,然后可以知人主之心不可以不仁。
其五 孝宣
治新于人主之作意,而其弊也,亦自夫作意者遗之也。天下之事病于不为,而有为者奚以弊?盖法之未备,则继之者犹可以有为,法已备,则变穷而无所复入也已。夫急于效者有术中之隐患,详于禁者有法外之遗奸,求备于民者,民将至于不能自胜也。古之圣人,其图回治体,非不欲震之而使整齐也,然宁纾徐容与以待其自化,而不敢强其必从。自当时以观,疑若其政闷然有不快人意者,而古人不以治之不振而改弦易辙,彼诚有见乎此也。汉至宣帝八叶矣,承武昭之后,欺谩虚伪之弊不少也,帝愤百缺之呈露,思所以振刷而一新之,故作意以有为,而治效立至,不可谓非其整齐之力。君子徐观其治效之源委,似有可议者,何也?治之在天下,不可以求备也;必求备,则有所不可备者捷出而乘其后。故风林无宁翼,急湍无纵鳞,操权急者无重臣,持法深者无善治。奸宄之炽,皆由禁网之严;罅漏之多,亦由夫防闲之密。故圣人宁受不足之名,而推其有馀以遗后人,不忍尽用其术以求多于天下;蛰斯民之耳目于标枝野鹿之风,不忍斲其朴以启其鸥鸟不下之机。礼足以使之逊则已,不过求其尽曲折纤悉之仪;法足以使之畏则已,不过求其备节目品式之繁。彼犹安于蒉桴土鼓也,则笙簧管弦之可备而不之用;彼犹安于上栋下宇也,则山节藻桷之可为而不之示。古人非恶夫成而固迟之也,而忧其成之速而弊也;非恶夫备而固缺之也,而虑其备之极而巧也。至于成周,则适遭其穷,而有不得已焉者。而或者以为周之文能备古人之所未备,吁,岂周人之福哉,此其后所以为秦也已。炎汉初兴,犹有古人之遗意,所以创立规模、经画治体者,务在宽厚,斲雕破觚,与斯民盱盱睢睢,而法令礼文之事皆不敢穷其情,惧其有以震之也。八传而至宣帝,厌薄俗之顽,嫉奸吏之炽,践祚以来,赏之信,罚之必,断断乎不可移,凛凛乎不可犯(下阙)。
汉论二 其一 光武 南宋 · 陈亮
天下之大,不可以才智运也,以才智而运天下,则其所遗者必多,何也?周防检察,将以求胜天下之奸,而天下之奸反捷出而策吾之所不及,故与天下战于才智之中者,虽足以起一时之治使之整肃,而心地不广,规摹不宏,亦足以为治道之累。古之圣人,非不用心于为治,然其酬酢万变,陶冶一世,必有出于才智之表,而非徒倚办于才智,故治之全体,浑然醇粹,无一毫之可恨。后之人主,既以才智角奸雄而得天下,故其守之之日,不能脱其旧习,犹欲用其故智以从事于臣民,是以为治之效有不能满人意者,汉之光皇是也。方其鞭笞群盗,算无遗策,使炎刘之业灿然复兴,不可谓非其才智之力,然既得之,复袭其前日之所为,曾无转移迁化之功,此恃才智之过也。大抵才智之在人,非能用之为难,而不能尽用之为难。变故之相仍而利害之相攻,祸患之迭起而雌雄之未决,于斯时也,非才智不足以胜之,而曰不尽用之为难者何也?呜呼,以才智而收克敌之功,君子固无恶夫才智,以才智而为守文之具,君子固亦忧其所终,何也?道无时而息,术无时而穷,才用而不已则有遗才,智用而不已则有遗智。故善用才智者深藏而时出之,如干将之出柙,牛既解则韬而藏之,苟用之而不已,其不缺且折者几希。又况人主之拨乱反正,非神武之才,聪明之智,未易以慑英雄而使之帖服。君子固谓欲成中兴之美,非才智不可也。然中兴之功已成,不知养才于拙,晦智于愚,其中翘然,恃其所长,视在廷之臣若无以当其任者。凡一政一事,惟恐以愚拙目我,于是介介焉以思,役役焉以察,必期下之人不能欺然后已。吁,胡不考古人之所以致治者,夫岂不足于才智哉?然商宗之所以中兴者,亦惟严恭寅畏,自度治民;周宣之所以中兴者,亦惟有常德以立武事,未闻察察然以一己任术而自为之也。光武果能尔邪?自其初而观之,东讨西略,虽曰藉诸将之力,然寇、邓诸人,往往皆遵帝之节制乃克有成,一或违焉,则动辄以败。至于昆阳之战,百万之众,亦帝见大敌勇之力。当是时,帝之视诸将,无能为矣,而帝之才智亦呈露于斯时而有可观矣。中兴之功,不属之帝而属之谁?惜也,帝恃才智而尽用之也。惩韩彭难制之患,虽寇邓之贤而不任以职;惩王氏篡夺之祸,虽置三公而不任以事,专任尚书,以发奸摘伏为贤,政事察察,甚者异己者升,非谶者弃,专以一身任天下,其明之所不见、力之所不举者多矣。不然,贤如周举、严光,何以不肯屈于臣列?良以帝之持心非近于厚,而谓以柔道理天下者,是亦自欺而已矣。使帝即位之后,屏智虑,黜聪明,泯才智于无用,兼天下之视听以为视听,资大臣之谋猷以为谋猷,有好问之诚,无自用之失,断大事以圣人之经,假宰相以进退之权,无以谣言而亟易守令,毋以谶文而妄议封禅,则中兴之美岂不全尽!惟其贻谋之不能宏阔,是以显宗继之,愈任察慧,而史臣叹其无宽洪之道。回视高文之深仁厚泽,至是槁无馀润矣。人见东都之治斩然精明,遂以为二帝整齐之力,而不知才智可以致治于暂,而不可以持久,若非继之以章帝之长者,汉之为汉未可知也。然则人主尽用才智者,可不以是为戒哉。
其二 明帝
人主为治,莫患乎饰治者有馀、而出治者不足也。夫文物者饰治之具,而宽洪者出治之本。自夫本不足而具有馀,是以一时之政虽足以眩耀人之耳目,而大体实伤于冥冥之中。何也?品式之具而根本之戕也,华藻之丽而质朴之亡也,典章之盛而道德之役役也。故善为政者,宁使治本之不立,有如文物之灿然,而宽洪之缺然,则治本亦既不立矣,于治具乎何观?是故古之圣人,以具扶本,不以具胜本;以文辅质,不以文灭质。先立其大者,而后从事于其小者,是以政之成也,有条理而不紊。后世人主,惟务治具之举张,而大本不立,君子奚取焉!吾尝求之天地矣:日月星辰系焉,山川草木丽焉,人以为天地之文,若是然也,而天地曷尝无文,然天地之德不专在于文也,是以《易》于《贲》卦则贵夫「白贲」,而赞乾坤之德者,亦惟曰「大哉乾元」,曰「含洪光大」而已矣。人君出而经理天下,岂能不从事于文物,而索天下于枯槁之域也哉!顾唐、虞、三代之君,所以存心、所以抚物及人者,必有出于文物之表,而不从倚办于文物,何也?本大则末必蹶,华盛则实必衰,文之綦则德之凉也。是故临简御宽者,皆圣人体天地之量;而以严束下,以慧察物者,必非进德之阶。彼狭隘褊急者,非不知为君之道不应尔也,然冒而为之、有所不顾者,盖其溺心于刑政之末,常虞人臣之欺己,是以逞聪明而役智虑,务以察见臣下之情。夫岂知为君之道,不难于使人臣之不敢欺,而难于使人臣之不忍欺。万几之夥,千官亿丑之众,岂一人聪明智虑之所能固?有所及必有所不及。自其有所及,是以有文物之可述;自其有所不及,则宽洪之量欲进于常王之域,毋乃大有径庭乎!君子是以为显宗喜而亦为显宗不满也。且以治具之綦大者,不过数端而已:制度也,时令也,养老而乞言也,崇儒而重道也,厚本而劝农也。今也帝皆能之,可覆而按也。定南北郊之冠冕车服制度,则永平元年也;亲幸辟雍,尊事三老,兄事五更,则永平二年也;亲耕藉田,以祈农事,则永平四年之诏也;开立学校,置五经师,则永平九年之诏也。洋洋乎诗书之盛,彬彬乎文学之盛,孰谓永平之政非一时之至治乎?然刑理善而德化之不闻,法令明而度量之不广,好以耳目隐发为明,故公卿大臣数被诋毁,近臣尚书以下至见提拽,以万乘之尊而自以杖撞郎,其与帝尧容四凶而不诛,周人容饮酒而不杀者,不亦大相远邪!是以朝廷莫不悚慄,争为严切以避诛责,而以苛刻为俗。百官无相亲之心,吏人无雍雍之志。至于感逆和气,以致天灾,有如钟离意之言者,信有之矣。宋均亦以慧察为言。岂非文物有馀而宽洪不足乎?向使帝循高文之家法,以宽仁为心,以洪大为度,毋狃其南阳之对以为能,则永平之政岂止于今日之所观!后之有为治之志者,请以显宗为法;无容人之量者,请以显宗为戒。
其三 章帝
人主为治,有所惩者斯有所善。前人之政或未善,则嗣其后者不容无所惩,有如袭其为而勌于更焉,则人心去而不可复。何也?含洪光大者,乃胶人心之理;而众情之所不依者,皆苛切迫急者之为也。自夫前人恃苛切迫急之术以束天下而震之,天下固已厌之矣,苟遵其业者不能察夫人厌苦之情,复从而震之,吾见其不安而殆也决矣。吁,乐简易而恶烦碎、喜柔和而惮严切者,人情之常也。为政不顺人情,而曰权之在我,制之无不从;势之在我,劫之无不服。从固从矣,服固服矣,其如苟何?人心以苟而顺,亦以苟而违,君子固亦忧其所终。为之臣者,适遭其变,则亦有所惩而已矣。易严以宽,变薄以厚,槩见于事者皆然,庶乎可以众情而使之安;不然,人心去矣。此岂细故也哉!汉至显宗,治具备矣,文物焕然可述矣,而元气实销铄于冥冥之中,公卿大臣皆以苟免为心,莫有固志,章帝素知人心厌其苛切,是以践祚以来,每务从宽厚,果有以当人情而致一时之治。君子推本而言之,知其有所善者,以其有所惩于前欤。大抵天下之事,有所遭者必有所变,遭其会而不知变焉,则变穷而无所复入矣。三冬之凛,万物悴焉,莫有生气;一经阳春之燠,则悴者荣矣。天道之善变也如此。人君适遭变之穷,而犹祖其故智,天下之人其不掉臂而去也乎?故夫前人有可随之规,则谨守而勿失者,乃善述人之事;前人无宏远之谋,则惩创而有所反焉,斯为善达权之君。若昧夫时措之宜,胶焉而不调,吾虑其难善于后矣。吾考三代之治,忠而质,质而文,非乐相反也,变焉而迭相救也。是以变而之善,周之法悉矣。惟秦人不知变,重之以法令之烦,此秦之所以亡。汉高惩秦人烦苛之弊,是故变之以宽仁;孝宣惩武帝虚伪之弊,是故变之以总覈;光武惩韩、彭之弊,是故变之以不任功臣。此皆其善变焉者也。若夫显宗承光武之后,政宜崇尚柔和简易,以矫光武明察之失,顾乃狃于天姿之俊逸,好以发擿奸诈为贤,公卿大臣,至见提拽,帝王德量吾恐不若是狭也。永平之政,虽号为治平,而高文宽仁之泽,至是槁无馀润矣。显宗继之,将因循其是乎,抑惩创其非乎?若是若非,人之多言,帝亦饫闻之矣,不待绾皇帝玺而后知之,是以即真以来,首纳陈宠尚宽之说,除惨酷之科,解妖恶之禁,因刘方有不欺之政,遂戒官吏以苛为察、以刻为明;著胎养之令,赐婴儿之廪,好生之德浃于中外;复平徭役以惜民之力,简赋歛以爱民之财;体之以忠恕,文之以礼乐,一时之民如在春风和气中,自非帝之宽仁有素,何以逮此?抑尝论之:天下之事,必要其极然后可以见古人之用心,若指其一二而言之,则末矣。吾观明帝戒有司之烦扰,复百姓之田租,非不宽厚也,然止于是而已矣。惟章帝每事而从宽厚,不可以一二指名,终身之所施设,凡一政一事,无非宽厚之所寓,兹其所以与明帝异。不然,何以魏文帝言明帝察察、章帝长者?事久论定,二帝之心白矣。吁!天下之事,不要其极,何以见古人之用心。
汉论三 高帝朝 南宋 · 陈亮
秦始皇曰「东南有天子气」,于是东游以厌当之。
自古人君以人力胜天理者,莫甚于秦始皇。观其噬六国而一于秦,泰然擅一统之权,而举天下无足与敌者,思所以久天下之术:虑六姓之裔而歼其遗,惧儒生之议则坑其类;惩诸侯之患,分天下为三十六郡;因卢生献胡亡秦之图,遣蒙恬堑山湮谷,起临洮,击辽水,延袤万馀里。长城既筑,而河南之地已县矣。自一至万,谁曰不可?不知人力愈至则天理愈亏,及天子之气见于东南,始皇犹且东游以厌当之,以人胜天之念至老不悟;不知赤帝之龙一翔于沛丰,而建瓴百二之饶遂为汉资矣。嗟夫,歼巫蛊轻重之罪,其如长安黄气中有皇孙病己者在;恃白石丹书之符,其如舂陵佳气中有白水真人者存。天理所在,一毫不差,其可以人力胜哉!
秦二世元年,陈涉起蕲至陈,自立为楚王,郡县多杀长吏以应涉。
圣人之生,天必有以启之也。炎正中微,大盗移国,九县飙回,三精雾塞,白水真人虽生于济阳,而谨厚直柔之资沈几而未发也。王郎称帝于邯郸,公孙述称帝于巴蜀,李宪自王于淮南,秦丰自王于楚黎,各据其险以逞其技,而终不能以有所成,岂其智力不足而形势不固邪?天将以是启绛衣大冠之将军耳。王郎、公孙狗盗而帝,李宪、秦丰鼠窃而王,卯金复兴之谶,嘉禾九瑞之祥,其忍坐视生民涂炭邪?天以诸盗启光武,所以安光武之为也。吁!陈涉之首王于秦乱之始,涉果何能为哉,以荷蓑荷笠之佣工,而胼手胝足则其常分也。钱镈之是讲,其视旐旟为何物?铚艾之是为,其视师旅为何法?今也揭竿为旗,斩木为兵,幸而下陈而王号遽立,谈者鄙其鹪鹩之枝,鼷鼠之腹,不能从耳馀之计以图天下,失投机之会而安于一楚王,谓涉之不大也!嗟夫,垄上辍耕之汉,不过欲富贵耳,夫以一耕夫而辄负君国之荣,已越分矣,而耳馀其不知人也哉。夫以狐鸣假鬼之诈,孰与夫赤帝断蛇之祥?鸿鹄浅中之志,孰与夫龙颜宽仁之度?以涉之自王,而郡县犹多杀长吏以应之,沛之父老迎高祖,其可数逊邪?涉之王,天所以启高祖之心而速高帝之为也。不然,陈涉首王而沛公应涉,则权在涉,俾耳馀之策果行,则涉之王亦止于六月,而皮冠之沛公能基四百年之炎祚,岂非天启之邪!
郦食其求见沛公,沛公方踞床,使两女子洗,郦生长揖不拜,曰:「足下必欲诛无道秦,不宜踞见长者」。于是沛公起,摄衣谢之,延上坐。
秦失其鹿,天下竞逐,凡有是才者皆有是心也。佣耕之夫不数月而王,彼贩缯屠狗之桀,刑馀卒伍之雄,其肯帖帖人下邪?沛公亦若人也。方怀王之遣西定关中也,秦婴尚强,项羽方盛,田劳起齐,韩广起燕,魏咎起魏,鹰搏之兵纷如也。沛公高阳之行,怀王一将军耳,监门戍卒与前日泗上亭长齐也,沛公乃踞洗而见之,沛公何简郦生邪,吁,此沛公驭英雄之术也!凡人之情,慢忽生于故常,狎侮起于畴昔。彼奸雄桀猾之徒,皆昔日之故旧,彼其悠然而归于我者,不有所玩渎则必有所尝试,于此无一术以驾驭笼络之,俾之动荡奔走而不自知,一沛公其如秦项何?先之以踞洗之卑,所以挫其锐;后之以延坐之崇,所以慰其心。沛公驭英雄之术,大率如此。隋何之功,先之以面折;黥布之归,辱之以洗召;赵将之见,耻之以嫚骂;至于褒封之隆,供帐之厚,千户之宠,出于非望,而三子喜过其分,俾之赴死剋敌、终为吾用者,堕于高祖之术中也。梁武帝惩高祖之事,方侯景以穷来归,遽裂地而王之,其后凡有所求,辄痛挫抑,是以景反而梁亡。夫高帝之术固不足法,而梁武帝之事亦可鉴也。
西入咸阳,封秦重宝财物府库,还军灞上,萧何尽取秦丞相府图籍文书。
古史之阙文,孔子不得而预晓;周爵之去籍,孟子不得而详言。夫文书所以纪天下也,不有所考,虽孔、孟之暇日不能以臆计,而况乎扰攘之时也哉。光武披舆地图,而天下之利害险阻洞然乎胸中者,有所考也。唐高祖之克京城也,而宋公弼收图籍之外一无所取,夫图籍之与珍宝孰为用也?而宋公舍其所可用而急其所宜缓者,是岂取天下之先务邪?太宗用是以降李密、俘建德,擒世充,芟武周,剪黑闼,夷萧铣,义兵一举,摧枯拉朽,如履其室中者,文籍之功也。沛公之入咸阳也,萧何尽收丞相府图籍文书,而秦之重宝财物,封之府库而不顾,萧何之谋宏矣哉!吁,子房之决胜千里,韩信之战胜攻取,微萧何之图籍饷馈,臣见其不能以有为矣。
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,秦民大喜,争持牛羊酒食献享军士。
苛政之世,天下思兵。夫兵所以残民也,而民思于苛世,夫岂乐于自残哉?盖苛政猛于兵也。桀纣之酷,民之思汤武犹时雨也,东征西怨,奚独后予。夫后予之怨,民思兵矣,来苏之慰,乌得不室家相庆邪!离心离德,乃汝世雠,民无君矣,王师之迎,安得不箪食壶浆邪!汉高帝,秦之汤武也。方秦之民,口缄于耦语,财困于征歛,力疲于戍役,天下悽然而无所依,幸而有宽仁之高帝,除秦之苛,约以三章,天下之民犹疾之遇药,热之濯风,其平日念虑之欲一夕而慰,乌得不大幸而争为牛酒之献邪!来苏之慰,壶浆之迎,是或一道也。
羽闻沛公已定关中,大怒,欲攻沛公,沛公从百馀骑见羽鸿门。
天下之事,不有所摧挫则不能以有成,故凡处逆景而不乱者,圣贤进德之地也。沛公鸿门之会,其汉高帝之基欤!方项羽使黥布破函谷关而至戏下也,沛公以十万之疲兵,当项羽百万之锐卒,沛公其危矣哉!项伯婚姻之约,臣与将军之称,以不自意之逊辞,为岂敢反之卑语,沛公至此,势迫甚矣。况范增之数目,项庄之舞剑,俾羽也于是时萌一毫欲杀之心,则沛公乃羽几上肉耳。项伯之翼,樊哙之谯,其能脱沛公于虎口哉?惟羽无是心,故沛公获再生于间道之走,羽之气日骄,而沛公之气日沮矣。吁,沛公之气沮,而沛公之德进矣。彭城之败,睢水为之不流,所与逃者数十骑;荥阳之困,非纪信诳楚,则西门之逃几不免;固陵之败,诸侯不至,走而入壁者一沛公耳。沛公救死扶伤,日不暇给,其如羽之百战百胜之雍容邪?追斩东城,奚益于胜?即位汜水,汉业以成。君子观史,其可以成败论人哉!
汉王为义帝发丧,发使告诸侯,兵皆缟素。
刘项之雌雄,不在战之胜负。以高祖之摧残困踬,救死扶伤之不暇,而百战百胜之项籍卒亡于垓下,何也?战愈胜而天理愈丧,气愈壮而天理愈亏,不亡何待?夫子而事父,臣而事君,天伦之固有,虽小夫贱隶同此有也,天下岂有无父之国也哉!屠咸阳,焚宫室,所过残灭,羽亦酷矣,而义帝其忍杀哉!羽为无道,放弑其主,天下之贼也,焉有天下之贼而能有天下邪!高帝为义帝发丧,兵皆缟素,天下之士,孰不以义起也?盖仁义者人心之同然,惟仁义可以激人心。三河之士,五诸侯之兵,南浮江汉以下,乌得不感动于斯?昔齐侯之霸春秋,以昭王南征不复,王祭不共,而进陉之师,诸侯与之;魏祖之雄三国,以献帝洛阳之还,百姓感奋,而奉都许之迎,天下是之。羽之叛弑其主,是以秦伐秦,高祖不暴羽之罪以感天下之心,则又以楚伐楚耳。楚之诸将舍羽而归汉,其亦感夫缟素之举也夫。
羽以精兵击汉军睢水上,大破汉军,围汉王三匝,大风折木扬沙,昼晦,汉王遁去。
兴王之君,人顺而天应,故天意常显于人事不可为之时。光武蓟中之举,食豆粥于芜蒌,其迫甚矣,王郎兵且至,而沱水流澌其可济乎?夫以光武饥窘之师,当王郎新羁之马,进则锐兵突其前,退则沱水阻其后,光武于是时也,人事之已穷,则有死战耳。吁,人事之穷而天理之应也。王霸诡为冰坚之言,而沱河之冰果合,光武渡毕而冰解,岂非天邪!高祖睢水之战,汉军之死填睢水,而保壁之卒无几矣,羽以三万之精兵围之三匝,汉王将焉逃哉!韩信之兵未会,而萧何之馈莫入,张良之算,陈平之智,无所用其巧,势穷于此,计穷于此,而兵又穷于此。吁,势穷计穷而兵穷,则天心未穷也。大风折木扬砂石,昼晦,而楚军大乱,故高祖得与数十骑遁去。以是知天意所属,必于人所不可置力之地而显之也。高祖雒阳南宫之语,归功于三杰,而罪项羽不能用范增,是未知天者也。天心属意于汉高,而假手于三杰,范增其如天何!
斋戒设坛具礼拜信为大将军。
必有天下之大志,而后能立天下之大事。夫以天下之志素存于胸中,贫贱患难不足以动其心,而其志虑未始不为经国之谋也。一旦见之于有用,而施设措虑,雍容暇豫,而不少乱也。致君尧舜之心,藏于莘野耰锄之时,逊志典学之训,蕴于傅岩胥靡之日,故能处三聘一德之隆而不愧,置左右朝夕之密而不怍。大凡立天下之大事者,非有天下之大志者不能也。韩信以寄食之贫,胯下之辱,无资身之策,兼人之勇,忽焉拔之于连敖治粟之职,而为登坛具礼之大将,怡然居之,犹其素所得者,至于定三秦,虏魏豹,斩陈馀,擒赵歇,戮龙且,降燕弱楚,动如其意,若摧枯拉朽而莫有以敌之者,皆其经纶之志素存其中,岂偶然之所能邪!吁,供帐如王则大喜,淝水之捷则折屐,惟胸中素养之未纯,故于或然不虞之顷未有不乱者也。大将之拜,信岂忝哉!
成安君儒者,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。
商周之兵,天下以仁义归汤武,而汤武未尝以仁义自名。攸徂之民有来苏之慰,牧野之会有罔敌之师,汤武何术以致之哉?天应而人顺,民心自有所不容已者耳。宋襄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,欲以属东夷,子鱼曰:「小事不用大牲,而况敢用人乎!祭祀以为人也,民,神之主也。用人,其谁飨之」?夫忍以人而祀社,而襄公之素心亦残矣。今也与楚人战,必俟既陈而后击,遂大败于泓。国人皆咎之,且曰:「不重伤,不擒二毛,不鼓不成列」。以为吾仁义之兵当然。吁,襄公果仁义乎哉?亡其实而假其名,故一败涂地而不可救也。
陈馀说武臣以叛其主,攻张耳以离其交,其仁义安在?乃称「义兵不用诈谋奇计」。泜水之戮,不救于亡,其愚也夫!
信平齐,使人言于汉王曰,云云。张良曰:「不如因而立之」。
人臣之事君,至不可使有一毫之忌隙也。周公以待旦吐握之劳,其夹辅王室,以隆有周之业者,公之尽其心、竭其诚,与天相为无穷可也;而管蔡且流言矣,虽召公之贤犹不悦,成王之圣犹致疑。夫以流言之入人,以周公《鸱鸮》之诗,求成王之自悟,王虽未敢诮而忌之,隙已从是萌矣。茍无雷风之变,不启《金縢》之书,则公之忠诚其泯矣哉。周公圣人也,心与天同,而犹不免乎疑,况其下者乎!夫韩信以多多益办之才,而动如所欲,诸国虽平而楚兵犹盛也,汉王方困于荥阳,信下齐,不还报而自王。信也效市井之徒,乘时以徼利,其不启高祖之疑邪!迨其后也,追楚至固陵,与信期而不至,高祖取信之心固已萌于是时矣。顾项羽在,力未及耳。信虽却武涉之说,杜蒯通之谋,有「背之不祥」之语,奈何汉高之疑已久矣。未几,袭夺其军,徙为楚、邳矣;又未几,缚之云梦,侯之淮阴矣。钟室之戮,其基于假王之时乎!信能为高帝天下谋,不能为一身谋,开高帝之忌隙而自速其祸,其迂矣哉!
楚地悉定,独鲁不下,汉王引兵欲屠之,为其守节礼义之国,乃持羽头示其父兄,鲁乃降。
夫子之道即尧舜之道,尧舜之道即天地之道。天地以健顺育万物,故生生化化而不穷;尧舜以孝悌导万民,故日用饮食而不知;夫子以天地尧舜之道诏天下,故天下以仁义孝悌为常行,虽九夷之陋,南子之邪,阳货之奸,或接夫子之德容,或闻夫子之德音,而犹能迁变,况生乎其邦而浃洽乎圣人之德化邪!孟子以伯夷、柳下惠为百世之师,且又推广其说曰:「闻伯夷之风者,顽夫廉,懦夫有立志。闻柳下惠之风者,薄夫厚,鄙夫宽。奋乎百世之上,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」。而况于亲炙之者乎!夫伯夷得圣之清,下惠得圣之和,未至于夫子圣之时之境,而尚能兴起人心;鲁人沾夫子之遗泽,而仁义孝悌鲁人之日用,项羽既封于鲁,而鲁人知有羽耳,汉王虽怒其久不下,而犹以守节礼义之国,不忍加以兵,其忠义足以动人心也如此!
陈平智有馀,然难独任;周勃重厚少文,安刘氏必勃也。
君臣之间,以诚相感而后能以心相知,诚意之不加,而矫诡以相试,虽匹夫单人锱铢毫末之托尚或败事,况天下重器,而可付之非心知之人邪!唐太宗最聪明神智者,至属高宗于李绩,而以尝试为之,此岂浅末事哉。方其黜之也,度其或迟回顾望,则欲杀之,且言「吾死之后,汝用之可以为恩」。夫托国于斯人,非诚意之素交,而姑以一黜之喜怒,以试其中心之诚伪,其为术亦疏矣。高宗武昭仪之立,乃自绩成之,唐室之祸岂非基于此乎?高帝托国于平勃,其诚相感而相孚也素矣,方禄、产颛兵秉政之时,刘氏之势不绝如缕,惟平勃竭其忠精之节,以感发夫军中左袒之机,芟狝禄、产,迎立代王,汉业由是以安。平勃终始一节,略无瑕玷,汉亦崇其勋绩,延其禄祀,岂非君臣相知以心,故愈久而愈隆邪。托国之忠,自伊、周后,惟平、勃粗无愧。
汉论四 其一 惠帝朝 南宋 · 陈亮
除挟书律/太极肇分,两仪奠位,君臣父子之道始立。民生斯时,动荡乎仁义孝悌,薰陶乎忠信诚朴,鼓舞乎春风和气,自日用饮食之外无它念焉。伏羲肇以八卦,默感人心之天理,而不容以有言。自《三坟》散而为《五典》,而帝王之行事始日见于典章,彬彬可睹也。夫子生于衰周,伤王道之不明,于是删《诗》、定《书》、系《周易》、作《春秋》,灿然万世帝王之轨范也。秦始皇矜心太胜,以五帝三王为不足法,取古今之载籍一切焚弃,重挟书之刑,以瞽天下之民;不知民生最灵,未易以黔首愚也;载籍之六经可焚,人心之六经不可焚也。汉惠帝除挟书之律,至文景具博士之官,天下之士方渐向学。天子不立学而学者无所宗,故家自为学,专门授徒,而士亦分散四出,各师其师,私植党与,互相诋訾,六经之旨破坏无纪,甚而至于引《春秋》以黩武,援《论语》以媚奸,其害有不可胜言者。臣故曰:「秦虽焚书,而书之义全;汉虽兴学,而书之旨溃」。悲哉!
其二 文帝朝
诏曰:「农者天下之大本也(云云。),赐今年田租之半」。
古者农自耕其田,其力与地相若,其食与其口数相称。上之人劝之有其诚,董之有其官,赈之有其政。国以农为本,民以农为重,教以农为先,堕农有罚,游手末作有禁。天下无浮食之民,故民力常裕。自秦皇废井田,开阡陌,启天下浮薄之习,农至是稍轻贱矣,于是有舍农为游手者。浮食既多,农民日困,终也山东倡乱,群起而亡秦族者,乃曩日游手浮食者也。文帝惩秦之陋,斲雕为朴,不求富国而求富民,故为治之先,勤勤于耕农是劝:今年以开藉田先农,明年以减半租勉农,又明年以除租税赐农,野不加辟有诏,亲率农耕有诏,百姓从事于末有禁,为酒醪以縻谷有禁,无非所以裕民力而俾之安于耕也。富庶之本,实出于此。后世之君,类皆刻农以求富其国,其忘本甚矣。
欲作露台,召匠计之,直百金,上曰:「(云云。)何以台为」!
唐元宗莅政之始,以风俗奢靡踰制,乘舆服御,金银器玩,宜令有司销毁;真珠宝玉,焚之殿前;后妃不饰珠翠,京师罢织锦坊。其刻厉节俭,可谓至矣。晚年欲心一启,遣御史往海南求珠翠奇宝,内宠极珍异,宫掖穷靡丽,奸酋乘罅而肆螫,唐祚危乱而几倾。甚矣,矫揉好名之易以败也如此哉!汉文帝之敦朴,其真情也,非好名也;其自然也,非矫揉也。观其露台百金之费,国家一毫毛耳,其念虑所及,至于以十家之产为忧,不虑己而虑民,真大禹思溺犹己溺之心,后稷思饥犹己饥之心,成汤子惠困穷之心,文王视民如伤之心。呜呼,漆器不止,惧其金玉之念生;露台之不止,即阿房离宫之渐,蓬莱十六院之基也。文帝身衣弋绨,足履革舄,帷帐无文绣,终始一节,岂由外铄哉!
治霸陵,皆瓦器,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,因其山,不起坟。
古帝王之葬,皆陶人、瓦器、木车、茅马,使后世不知其处,岂固为卑陋哉!及观帝王之所以自处也,土阶茅茨,恶衣菲食,类皆俭己以丰民,其肯越侈纵欲以疲民力邪!秦始皇为己而忘民,厚己而刻民,重赋苛歛以肆其欲,故其居也,阿房千门,离宫三百,钟鼓帷帐不移而具;其葬也,吏徒数十万,下彻三泉,铜锢其内,漆涂其外,被以珠玉,饰以翡翠。靡丽之极,未有若此者。一旦民力竭而秦亦亡,咸阳之宫,焚于悍羽;骊山之冢,燎于竖牧;其亦何利于后哉!文帝治霸陵,皆用瓦器,不以金银铜锡为饰,因其山,不起坟,真得古帝王之遗意。厥后惟光武识此,故其治寿陵也,所制地毋为山陵陂池,裁令流水而已。且又曰:「使迭兴之后,与丘垄同体」。其所虑远矣哉。
其三 景帝朝
三年春,七国皆举兵反。
古者封建,内诸侯禄,外诸侯嗣,内外之势均;天子之卿布于诸侯,而诸侯每岁贡士于天子之朝,其法岂不善哉。后世祖其名而违其意,遂寖失之。高帝以天下封功臣膏腴之地而不靳,多者百馀城,小者三四十县,十年之后,反者九起,岂其封地不足邪?然则厚与之地非德也,乃所以灭之也。帝不鉴功臣之祸,大封同姓以为卫,列土连城,厚其租赋,便其兴利,子孙世袭,不分贤愚。至文帝时,有恃铸山煮海之饶而跋扈不朝者矣。景帝削地之书一下,而七国合从以逆京师。当时斩忠臣,举重兵,仅能克之,其患果何自邪?文帝朝惟贾谊知此患,故痛哭流涕言于帝曰:「大国之王幼弱未壮,汉之傅相方握其事,数年之后,诸侯王皆冠,血气方刚,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,彼自丞尉以上,偏置私人,如此,有异淮南、济北之为邪」?又曰:「欲天下之治安,莫若众建诸侯而小其力,力小则易以使,国小则无邪心」。若贾谊者真知当时之利害矣。其后主父偃用谊策以告武帝,令诸侯得推恩分侯子弟,自是藩国虽分,不削而稍弱矣。使文帝能用贾谊之谋,则景帝无七国之祸,惜哉!
五年夏,遣公主嫁匈奴单于。
古者帝王之制夷狄也,叛则讨之,服则舍之,纵舍之权在中国,故不能为吾患。汉自刘敬说高祖以公主妻单于,结和亲之约,自是夷狄始敢以轻中国。孝惠循其事,未几,匈奴入北地、河南为寇。文帝又循其事,未几,匈奴入云中,入上郡。景帝于此当少警也,亦以公主嫁单于,未几,匈奴大入雁门。冯敬死,中国愈屈而丑类愈骄,既不能以此息兵,而益以启其杀略之暴。二者俱失,于汉何利焉?且父子之亲,兄弟之爱,惟知礼义之人可以教告之,彼匈奴弑父杀母,真犬豕之不若,是可以礼义责哉?秦始皇调东南之卒戍边,不能其水土,戍者多偾仆,秦民见行,号泣如往弃市。夫以中国衣冠之民,一旦邻于腥膻之境,犹且怨咨,况以公主之贵而失身于犬豕,纵得为阏氏,辱中国多矣。
中元三年,夏旱,禁酤酒。
酒者先王以之行礼,又以之观德,通上下之情,讲燕享之好者也。至幽王时,「以为酒食」,而《楚茨》以「民卒流亡」伤之;「乐酒今夕」,《頍弁》以「孤危将亡」刺之;「饮酒岂乐」,《鱼藻》以「万物失性」讥之。终幽王之时,荒腆于酒,而身殒国危。下迨春秋,僖负羁以粪土为比,先王设醴之意寖泯,而生民嗜末耗本,日益甚矣。方夏亢旱,景帝未暇它务,惟以禁酤酒为先,若非所宜急者;及观文帝之富庶,皆本于酒醪縻谷之禁严;子反之败楚,亦其沉湎无度之所致。景帝以是为赈荒之先,其亦知全谷保民之本欤!武帝榷酒酤以充国,启天下荒淫之路,晚年海内骚然,良有由矣。
其四 武帝朝
遣使者安车蒲轮,束帛加璧,迎鲁申公。
汉自高帝欲以马上治而儒道微,孝惠、文、景以来,黄老之说胜而儒道益微。武帝莅政之始,首以束帛加璧、安车驷马迎鲁申公,天下谓儒道少伸矣。申公进力行之说,深药武帝好大多欲之病,帝闻之默然不悦也。然已招致,不得已,与之大夫,舍之鲁邸,申公之策不行矣。正学如辕固,以老罢归;纯儒如仲舒,出为胶东相;帝之用儒可见矣。于是严助、吾丘寿王、相如、主父偃之徒,森列左右,发兵会稽,起上林苑,开西南夷,建朔方郡,皆此辈发之。集一时轻锐小才,以行快意之政,卒为天下祸,帝岂真好儒哉!
元朔元年,诏曰:「朕深诏职事,兴廉举孝,庶几成风,绍休圣绪」。
武帝上嘉唐虞,下乐商周,元朔之诏,推明五帝三王所由昌之理,遂诏执事为孝廉之举,帝慕古之心亦至矣。然或阖郡不荐一人,岂天下举无孝廉之士哉?抑不思帝王之为治,全民心之天理,故孝、廉皆生民之所日用,不为异也。上之人方且保护养成之,惟恐一毫有以笺剥其真性,是以凡举于王朝者,皆光明硕大之贤,谋王体,赞国论,其事业彬彬可睹也。生民自秦汉干戈疮痍之馀,复以申韩刑名之说胜,而民之真性日已斲丧。重之以王恢倡征伐之议,启帝从事四夷之心;卫青、公孙敖、贺、李广之师,纷然四出;河水汎郡十六,民半为鱼;夏霜杀草,而五谷不茂;商车算赋,而私财日隳。民于斯时,仰事俯育之不给,宜孝、廉之不克全矣。然不举孝、不察廉,亦岂可以厚责二千石邪!
六年,有司奏置武功赏官。
晁错说文帝曰:「今募天下入粟县官,得以拜爵除罪,如此富人有爵,农人有钱,粟有所泄,所补者三:一曰主用足,二曰民赋少,三曰劝农功」。文景用其策,故民力农而国富安。考之五帝之明试以功,三王之德懋懋官,固若损国体,然权一时之宜,使上不益赋而下日力穑,亦粗可行也。况夫财者民之命,世有较锱铢之小利,至于触法冒禁而不知止,岂非其所重者在此邪?今乃舍所重以易爵,则夫人之自重其身也亦至矣。其与夫世禄之子孙,菽麦之不辨,剥民财以丰己私者,其用心如何邪?武帝时,大司农经用空竭,遂增益文景入粟拜爵故事,置武功赏官,俾诸买武功爵至千夫者,得除为吏。史臣以吏道杂而多端诮之。夫武帝尚可藉是以足一时之国用,未为大害也。唐中宗之事,吾伤之。中宗拥虚器于上,三思执赏罚之权于其下,财入妃、主,计利授官,墨敕斜封,动以千数。当时宰相、御史、员外,谓之三无坐处。利归私第,禄耗公室,爵滥小人,残及忠正,而唐祚几倾。方之入粟于公,得以拜爵除吏,尚可恕焉。
元狩四年,造白金及皮币。
齐高帝欲使黄金与土同价,昔尝诞其说。夷考之史,风飘水浮,薄矣,民亦资用;綖镮荇叶,又薄矣,民亦资用;剪铁裁皮,益薄矣,民亦资用。宋文以一当两,周高则又以一当十,孙权则又以一当千。嗟乎,蠢氓何知,惟俯首奔役,一听乎君上之所弛张耳。至是益信齐高帝金土同价之辞非诞。武帝元狩四年,收银锡造为白金,一白鹿币至直十万,此岂盛世事邪?识者伤之!
六年,诏博士分行天下,存问鳏、寡、废、疾。
古者掸人之官,巡天下之邦国,诵王之志意,道国之政事,会万里于一堂之上者,其职为至要也。后世皇华之遣,有开仓赈饥,如汲黯之使河内;揽辔澄清天下,如范滂之使冀州;决冤狱而天雨,如真卿之使河陇。必如是,始无负于人君敦遣之意。汉顺帝选八使徒号八俊,虽擅威名,无可纠正,益以纷扰。唐德宗之遣黜陟,陆贽说以五术省风俗,洪经纶等不晓时务,輶车所至,动亏军情。呜呼,人君以一身之眇,处九重之邃,遐陬绝域,利害纤悉,上之人无不周知;德意志虑,沛然四达,下之人无不浃洽;奉使之任,其所系至重也如此。元狩六年之诏,武帝之恤民亦勤矣:遣博士六人分循天下,存问鳏、寡、废、疾无以振业者,贷与之;仍举独行之君子于朝。帝之告谕甚悉也。考之武帝之史,当时因博士贷业、与举独行之君子,寂无闻也。元鼎二年,于是复申遣博士循行之诏,遂曰:「谕告所抵,无令重困,吏民有振救贫民者,具举以闻」。何前日博士不能承宣德意,至于诏旨之荐颁邪!为博士者,其负帝多矣。
元封元年,诏曰:「朕将巡边陲,择兵振旅」。
司马光论孝武,以为武帝异于始皇者无几,并以外事四夷言之。观武帝之政,惟复雠一事,所以掩过。高祖白登之耻,历孝惠、文、景不能报,且赂之以重币,以苟旦夕之安,武帝奋然为复雠之举,义师一出而漠南无王庭,其功大矣。傥武帝无穷黩之祸,则亦汉之贤君,尚何疵焉!惟其好大多欲,繁刑厚歛,游幸役作,考之于纪,殆又甚焉:御史赵绾、王卿、商丘成自杀,魏其窦婴弃市,丞相李蔡、青翟、赵周、公孙贺、屈氂诛戮,秦皇不如是杀大臣也;皇后自杀,太子殒于湖,秦皇不如是杀骨肉也;八幸雍,四幸甘泉,六幸太山,二幸河东,幸汾阴,幸北地,幸缑氏,东巡海上,至碣石,巡自辽西,北边至九原,周行万八千里,置十二部将军,勒兵十八万,旌旗蔽千里,秦皇行幸不如是之烦也;榷酒酤,算商车,算缗钱,算舟车,收银锡,造白金,造皮币,卖武功爵,入奴婢为郎卫,管盐铁,坐市列肆,贩物求利,置平准于京师,秦皇求利不如是之惨也;直指使者,绣衣杖斧,断斩郡国,张汤赵禹作见知法,务在深文,用刑益刻,淮南衡山反,诛见知,连坐者数万人,秦皇用刑不如是之酷也。秦有咸阳、阿房离宫、长城之役耳,武帝作首山宫、龙渊宫、建章宫,起上林苑、柏梁台,穿昆明池,凿漕渠,城朔方城,发巴蜀民治西南夷道,发兵治雁门险阻,与秦皇役作如何?秦令徐韨入海求神仙,浮江至湘山耳,武帝亲至海上,又欲自浮海求蓬莱,封方士栾大为乐通侯,位上将军,与秦始皇求仙如何?注考其事,实殆过之。然秦以之亡,汉以之兴者,其兴亡之原非一朝一夕之故也。秦自孝公用商鞅,失民心七世矣,至始皇时,民心已摇,故始皇一激之而民散;汉自高、惠、文、景,德泽之在民,沦肌洽髓,前人之遗爱未泯也,虽武帝之重于虐民,而民心之戴汉犹故也,故虽危而不至于亡。君天下者,亦焉可不痛以武帝为鉴哉?
汉论五 其一 昭帝朝 南宋 · 陈亮
二年三月,遣使振贷贫民。八月,诏曰:「毋令民出今年田租」。
周厉之后有宣王,周之所以兴;始皇之后有二世,秦之所以亡。厉王「板荡」之馀,民劳甚矣,宣王侧身修行,劳来还定,而周室复兴;始皇征役之后,民力竭矣,二世益法峻刑,复营阿房,而秦祚卒灭。大抵民之爱君,无有穷已,秦皇虽剥民太甚,民尚乐为之役,二世能用周宣安集之政,则亦焉有遽亡者哉?武帝穷兵黩武,好神仙,嗜游幸,喜兴作,其役民无度,至海内虚耗,户口减半,与厉王之「板荡」、始皇之惨酷均也。昭帝一摩抚而存恤之,而民心遂安。方其即位之始,举贤良,问民疾苦,止民勿出,给中都官马,罢榷酤官,省乘舆马,蠲马口钱,免贫民口赋,凡一事有不便于民者,汲汲而除之,惟恐或后。于是汉以之兴。由此观之,民心至易以收拾者。为人上者,亦焉可不重民哉?
泗水戴王前薨,国除,后宫有遗腹子煖,立煖为泗水王。
先王封建诸侯,以其功德之在民也。周公之封于鲁也,地方百里,地非不足也,而俭于百里,盖所以为善后之计也。高帝剖符以封功臣,列侯至百四十有三人,武帝时,列侯坐酎金色轻恶,夺爵者百六人。终武帝之世,见侯者才四人耳。岂列侯尽抵法禁邪?高帝虽徇一时之谋,不思经久之法,武帝能裁抑之以全其后,亦可也,乃文致其罪而削其爵,亦残忍矣。昭帝于泗水戴王之国除,因后宫遗腹子而复立之,可谓仁哉。孔子曰:「兴灭国,继绝世,天下之民归心焉」。昭帝得之矣。
桀安父子与霍光争权,诈使人为燕王旦上书,言光罪。
人君之任臣,莫大于明君子小人之情;不明君子小人之情,而惟曰信任,未有不败事者矣。成汤之知伊尹,故尊之为阿衡,于是咸有一德而克享天心。成王之知周公,故尊之为师傅,虽□四国流言而德音不瑕。下至春秋,齐威知管仲之贤,委之以政,一则仲父,二则仲父,故能成九合诸侯之功。后世之君,不深辨君子小人之情状,惟执古人信任之说以待其臣,是以成帝之王凤,威灵之宦官,高宗之李林甫,德宗之卢杞,积成汉唐乱亡之祸,岂信任之不可不辨欤?昭帝觉上官桀之非,知霍光之忠正,委之以政而不疑,惟光知时务之要,因民所欲,与之更始,是以天下复安。使昭帝享国日长,则其效不止于此而已。
其二 宣帝朝
本始元年五月,凤凰集胶东千乘。
人主之所好,不可有所嗜也。光武嗜于谶,启天下方士诬罔之语,元谭谏其非经,卒以此贬。炀帝嗜于侈,兴长城靡丽之役,贺若弼谏其非急务,竟以此诛。夫嗜好之偏一发于心术,而趍和意旨、相弥缝以求幸者有之,至于忠谏正言、不畏罪责者,宁有几人哉!宣帝酷好祥瑞日,少府宋畴坐议凤凰不下京师而左迁,它日凤凰岁岁下矣。是以宣帝之世,凤凰五下,改年曰五凤;神雀数集,改年曰神爵;甘露频降,改年曰甘露;黄龙登兴,改年曰黄龙;醴泉滂流,枯槁荣茂,何其祥瑞之多也。考之宣帝之时,郡国地震、山崩、水出、星孛、日蚀、宫阙火灾,风雨灾变不一,岂乖和之气迭为消长邪?及观京兆尹张敞舍鹖雀飞集丞相府,黄霸以为神雀,议欲以闻,后知从敞舍来,乃止。以鹖雀事观之,则宣帝凤凰、神爵、黄龙、甘露之瑞,可以推矣。
本始二年,大司农阳城侯田延年有罪自杀。
先王知朝廷之尊严在乎体貌大臣而厉其节,故其用之也加之以审,而其待之也加之以礼。是以一代之臣必立一代之勋,由夫上之人以礼维其心,而不以法约其外,用礼愈严而人臣畏法益谨。传曰「刑不上大夫」,乃先王尊严朝廷之意也。汉自高祖以萧相国械廷尉,而大臣与士庶均于讯鞫论报,终汉之君,轻于杀戮大臣,丞相自公孙弘后,比坐事死,公孙贺涕泣不受相印,大臣之礼可见矣。宣帝自诛灭霍光之后,忠臣烈士,至此侧足。大司农田延年坐增僦直,微事也,而杀之,自是杀京兆尹,杀平通侯,杀平丘侯,杀司隶,杀左冯翊,杀广陵王。宣帝待人臣之术,法胜而礼衰,故上之势孤而下之情隔。上之势孤,至于久则不尊;下之情隔,至于久则不通。势不尊而情不通,遂积为相臣擅命之祸。为人君者不可不思其终也。
霍光薨,上思报其功德,复使乐平侯山领尚书事。
武帝以周公之事委之霍光,光之负荷重责亦无愧矣。惟其身为大将军,女为皇后,子羽、兄孙云皆为中郎将,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,昆弟、诸婿、外孙皆奉朝请、为诸曹大夫,亲党布列朝廷,盛满已极,不知引避。光为汉社稷计则善,为霍宗属计则疏矣。宣帝即位之始,当霍光之尚存,加以裁损,则光之后可全;于斯时也,傥有怨望,诛而族之,后世无可议者。孝宣既知光之辅昭、废贺、立帝之功为不浅矣,且思欲报其功德,奚为乃复封乐平侯山领尚书事?及光死,子复为右将军,兄子秉枢机,昆弟、诸婿据权势,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,极其爵位,启其骄侈,一旦摧抑之以发其邪谋,竟阖族而受戮,俾忠勋之后血祀以绝,宣帝虽能快一时之忿怒,而后之为忠者亦少惧矣。大抵人君之报功,不特为已立功者之宠荣,盖将以为未立功者之励劝。是以先王之报功也,其有大勋劳于天下也,则封之,而世世为之祀;其有忠正也,则纪其绩于太常,以示不敢忘之意;盖所以为其子孙计也。汉世功臣多为子孙患,其亦何利也哉!东汉光武、我宋艺祖,最得保全功臣之术,专以禄秩赏赐,使之食大邑,奉朝请,以厚富其子孙,故其子孙皆克守前烈,而无后患。后之中兴之君,其可不为功臣善后计哉。
三年诏曰:「有功不赏,有罪不诛,虽唐虞不能以化天下。今胶东相成(云云。),赐爵关内侯」。
综核之名虽不见于唐、虞、成周,而实本于唐、虞、成周。夫三载考绩,三考黜陟,又有明试之法,此唐虞综核之意也;月有要,岁有会,又有三岁大计之法,此成周综核之意也。唐虞归之司空,成周总之太宰,非人主自为也。宣帝恐臣下欺己,亲综核名实之权,卒不免为臣下所欺,何也?一己之聪明有限,有限则易以昏;众人之聪明无穷,无穷则难以蔽。胶东相成伪增户口,在朝之人岂无一人言之邪?秩以二千石,爵以关内侯,赏赉已及矣,后诏丞相御史问郡国上计长史守丞以政令得失,或对言:前胶东相成伪自增加以蒙显赏,是后俗吏多为虚名。夫丞相御史不言于未赏之前,而因言于郡国上计之后,宣帝最轻于责大臣者,至是无一语诘之,岂非前日核实之赏,其帝之自为乎!宣帝亲核名实,而臣下有名无实尤甚,则知综实之政不当人主自私之。
神爵元年秋,赐故大司农朱邑子黄金百斤,以奉祭祀。
朱邑为北海太守,以治行第一入为大司农。宣帝以其有功也,以黄金百斤赐其子,以奉祭祀。又令有司求高祖功臣子孙失侯者,得槐里公乘、周广汉等百三十六人,皆赐黄金二十斤,复其家,令世世奉祀。夫霍光安刘氏之业,其功为至大,宣帝忍于残灭其宗,亦酷甚矣。今乃能思前世功臣之后,与一司农朱邑之子,则知霍光之事,帝之□□亦于斯悔过矣。
其三 元帝朝
初元元年,令诸宫馆希御幸者勿缮治,太仆减谷食马,水衡省肉食兽。
武帝之穷黩,继之以昭帝之仁爱;宣帝之刻刑,继之以元帝之恭俭,此民心所以不摇,而汉祚所以尚永也。昭帝得霍光,知至治之务,修孝文之政,故宽和仁爱,有以悦民之心。元帝虽有贡禹、薛广德、匡衡为宰相,忘所先之要,辅以优柔之政,故汉业至是委靡不振。夫元帝素闻贡禹明经洁行,即位之始,遣使召之,数虚己问以政事,元帝之求治亦切矣。夫委政非人,宦竖擅权,此政当时之大患,禹等无一言及之,恭谨节俭,元帝之天资,反谆谆言之,前后书数十上,无非简约之说;薛广德止猎之谏之外,无一事及时政。上问匡衡日食地震之变,衡首言民触法抵禁勿赦,徐以省靡丽、考制度言之。当时宰相类如此,许、史、恭、显亦何所惮邪!
中书令洪恭石显谮萧望之,令自杀。
自古宦官误人国多矣,然非宦官罪也。夫寺人之官,自三王之世不可无之,皆用以通内外之言而已,何与于朝政?而论者深以误国为虑而欲去之,何也?惟人主聪明,故百邪不能蔽,人主刚毅,则柔佞不能欺,此必然之理。惟聪明刚毅之君不常有,此宦竖之所以能为国患也。石显自宣帝时使之典枢机,其计虑至深巧也,举贡禹之贤以文其奸,诛贾捐之之荐以示其公,而壅蔽人主之术精矣。萧望之不能委曲和缓,以潜消其邪谋,乃决裂于一逞,以中小人之术,使宦官敢于杀贤者,自望之激成之。是以东汉之衰,曹节、侯览设党锢之狱,尽戮天下名贤。虽然,犹假借人主之权而后敢为之。唐之事惨矣。自唐元宗任一高力士,肃宗用李辅国,代宗用程元振、鱼朝恩,德宗以兵授窦文场、霍仙鸣,自是兵权归内竖矣。自元和之末,宦竖骄横,建置天子,在其掌握,不特残害善良,而唐之社稷由是倾危矣。原其所由,皆人主信用之偏,养成其祸,遂至于国亡,而小人之身亦不免肝脑涂地,为小人者,亦何利哉!
永光三年,诏曰:「地动,中冬雨水大雾,盗贼并起,吏何不以时禁?各悉意对」。
汉元帝知时之乱,京房比以幽厉而不辞;唐文宗知治之衰,自比以赧献而不知愧。二君皆能善讼其过,而不能善行其言,抑郁不乐,甘心于委靡柔弱而已矣。自元帝即位以来,日月失明,星辰逆行,山崩泉涌,地震石陨,夏霜冬雷,春凋秋荣。《春秋》所纪灾异,殆又甚焉。永光灾异之诏,令各悉意以对,当时所谓「悉意以对」者果何人邪?萧望之略言而死矣,贾捐之弃市矣,周堪、张猛又自杀于公车矣,京房委曲开谕,帝与之反覆辩论,似若感悟者,未几房亦下狱、弃市。夏寒,日青无光,显及许史反诬之以堪猛用事之咎,元帝之柔弱易欺如此,忠言何自而来哉!
其四 成帝朝
封舅诸吏光禄大夫关内侯王崇为安成侯,赐舅王谭、商、立、根、逢时爵关内侯。夏四月,黄雾四塞,博问公卿大夫,无有所讳。
两汉之衰,皆宦官外戚迭为之。夫汉数路得人,其取贤如是其多门也,岂止于宦官外戚中有人材邪?亦可叹也。汉自吕氏掌内外兵卫,而兵权在外戚;武帝用田鼢为丞相,有「除吏已尽,何不遂取武库」之语,而外戚渐侵政权矣;宣帝之用许史,专以史高辅政,不惟侵政权,且秉政机矣。成帝惩石显之祸,任用王凤,自王凤秉政,王章为御史大夫,王氏愈盛,郡国守相,多出其门。当时之敢言不屈者,惟有一王章耳。凤既杀王章,公卿见凤侧目而视。灾异之对,谷永比凤以申伯,杜钦归过于后宫,二子以贤良方正进,而所言如此,尚何赖焉!故黄雾四塞,上天垂戒于五侯并封之日。当时之廷臣,无耻甚矣!是以新室篡逆,而汉业中微。光武鉴新室之祸,不宠假外戚,明帝不使封侯与政,章帝欲爵马氏诸舅,太后不听,孝顺信用张防,自是复以大柄授之后族。梁冀顽暴无知,俾之继商之位,终于悖逆,汉由是衰。前车覆败,后辙相踵而不悟,此千载之遗恨,而忠臣义士所以悲恨也。
刘向校中秘书,谒者陈农使使求遗书于天下。
《诗》曰:「主文而谲谏,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以戒」。此五帝三王盛德事也。伍举进隐语,楚王淫益甚。杨震所言转切,震死于奸臣,而孝安不知。当委靡不明之君,权移臣下,虽面折廷诤,血颈折槛,而犹不悟,况假借《诗》、《书》之微文而能感动其心邪?自宣元时,宗室遗老独向一人,不忍刘氏微弱,王氏邪横,自为列大夫,深言切论,几陷虎口者屡矣。向以成帝方向《诗》《书》,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。向校中秘书,乃因《尚书》《洪范》,集合上古以来,历春秋六国至秦、汉符瑞灾异之记,推迹行事于《洪范》五行传论,奏之。天子心知向忠精,为凤兄弟起此论也,然终不能夺王氏权,向之谏术至此尽矣,举朝无一可言之臣矣。吁,汉事去矣!虽龙逢、比干亦无谁之何矣,一刘向何所措其力哉!
其五 哀帝朝
建平元年,诏曰:「圣王之治,以得贤为首(云云。),举可亲民者各一人」。
《易》曰:「君子出其言善,则千里之外应之;出其言不善,则千里之外违之」。人君之言动一萌于心,而从违已感兆于天下,是岂可匿情径辞以求名哉!饰情以求名,祗以自欺尔,安能欺天下邪!宣帝诛灭霍光,而乃赐朱邑子以黄金,奉祭祀,亲诛赵、盖、韩、杨,而乃诏狱吏以毋酷刑。元帝任石显,杀周康、萧望之之直言,乃下诏举贤良直言。王凤戮王章之忠谏,杜钦乃说凤以举直言极谏,是皆饰辞以求名,不能逃识者之窃笑。哀帝之时,王氏亲党根据于朝,敢言之臣动寘于死,乃诏大司马至守相举能直言通政事者。天下之士,惟见其有埋轮挂冠者矣,谁肯冒刑宪以自取毙亡哉。
二年,丞相博、御史大夫元、孔乡侯晏有罪。博自杀,元减死二等,晏削户四分之一。
周之东迁,孤危于蕞尔之地,其不振甚矣,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,有地而隧,又何请焉,故必请于襄王,不许则不敢为。大夫灭晋,剖国为三,自侯其国,何必命也?故必命于威王而后敢列于诸侯。周之衰微而诸侯犹有所顾者,以朝有大臣,而仁爱尚在民心也。汉之业固至于元、成而衰,而未至于元、成而亡者,以元、成之恭谨节俭,罪不及民,而民心未睽也。哀帝初立,势力已去,而欲以势力诛杀,以强主威,不知此术正奸臣之所幸者。王氏布列,根深蒂固,帝欲以丁傅胜之,皆外戚也,于丁、王何优劣哉!是以火救火之术也。况宠信谗谄,憎疾忠良,屡诛大臣,以身孤其势。彼奸臣者,潜窃国柄,以犯不义,其心犹有所畏而未敢肆然也。今也多事杀戮,玉石俱焚,朝无正臣而仁爱已绝,小人至此,何所畏惮哉!卒使王侯宗室,取媚王氏,以求免死,可痛也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