问任子之法 南宋 · 陈亮
汉诸侯既以嫡子袭爵,而二千石九卿得任其子弟为郎以备宿卫,察其茂廉而后出补令丞,继世象贤之道□于如此,宜不为过。自王吉诸人犹以为不可,何哉?然□魏晋□后,其流日开,积而至于唐,而任子之法详且密矣。□当□□□□□而未睹其害之极也。盖至于□□□□□□□□极□艺祖之初,其于斋郎进马之法最为□□固□虑其□□□□□可遏者,其后任子之法日滥,虽□廉□□□□之臣,能律其身,而不能律他人之私恩,能严其法,而□□严后日之积渐,盖举世常患苦之,然同蹈一辙而不自知也。盖尝以其情察之,而验之成周之法,则犹有可论者:夫三公九卿既已为天子所尊礼矣,乃使其子不得与于仕籍,而无以自别于白丁,无以自厕于岩穴之寒士,此人情之所决不可安者,盖天理如此,而非其私恩也。然使公卿子弟不学而官使之,则害政之大者,故成周教国子之法详矣:大司乐、乐师、大胥、师氏、保氏分掌其法,而馀子又使诸子之官掌之,使之讲闻道德之训,习熟朝廷之事,其大者既已继世,而小者犹出而用之,盖有过于岩穴之材也;其材之不成者,犹得以食其世禄;则公卿大夫没首无憾,此其所以为天地之经也。今不思所以教国子之法,而欲裁其奏补之数,严其入仕之格,盖两失之矣。然则成周之法亦可参酌而行乎?不然,两汉之法犹可复也?诸君相与参其宜而论之。
问古今财用出入之变 南宋 · 陈亮
冢宰以道诏王者也,而《周官》食货实系焉。《易》曰:「何以守位曰仁,何以聚人曰财」。仁者天下之公理,而财者天下之大命也。王心一失其正,则财无定所,用无常节,而天下病矣。此岂有司之事邪!汉以大司农治财,而天子自为私奉养则属之少府,其后事变多故,大农之用卒烦庙堂之虑,制之不以其素,则亦仓卒取办而已。周公之虑夫岂不远。及唐,以宰相领盐铁度支,论者乃以为失职,是又何邪?本朝以三司使领天下之财,使之得以自辟其属,权任亚于二府。及神宗皇帝大正天下之官,而财归于户部,卒无以自别于有司,平时固已不可为,而况于天下多故乎!比者以宰相制国用,宜有以重户部,而南库何为者邪?夫户部天下之财也,内库天子之财也,南库又宰相所领之财也,以制国用之权而不能合其二以为一,顾分而为三,则户部愈不可为矣。户部之财分之诸司,其利源固已不一,徒欲取赢于郡县,顾安所从出哉?不能者敲榜笞箠,与民为仇;其能者则妙斡巧取,与吏为市。官僚聚首,非财不论;追胥骈肩,非财不急。民生嗷嗷,而富人无五年之积,大商无巨万之藏,此岂一日之故哉!自经总制起科,而郡县无馀赢矣;自经总制立额,而郡县凿空取办矣;自宗子、退卒及归正、归明之衣食于县官不可胜计,而郡县岌岌然不能以朝夕矣。然户部亦方困于经总制之不及额也。今将一举而去之,则户部何所倚办?置而不论,则前逋未偿而后欠随积,官可罢,吏可杀,而钱不可足也。今诚使大臣之制国用者,得以与知内库出入之数,而并南库于户部,罢诸司之可省者,以一财用之源,然后大蠲郡县经总制之逋,而去其额三分之一,以其一起发,以其一别立库藏之郡,大郡若干,小郡若干,而后藏之县,皆以丞贰掌之,使郡县不忧仓卒之变,则岂不愈于藏之行都乎!顾所虑者,何阶而使君臣开心而定经制?何道而使上下协力以宽用度?内外轻重何为而适平?出入敛散何由而无弊?古何所考,而今何以示后?所贵乎学者,以其明古今之变而已乎?义仓之积盈天下,斯民有所恃赖,盗贼无以生心,此固神宗所以为万世根本之虑也;其后从事于西北而用度之不给,固已不免时发而用之;渡江以来,诸司郡县又皆不免贷用,而常平之法几于废矣。今诸郡之所积无几,而县则所至穷空,卒有水旱,则赈救一仰于兼并之家,国家至不爱官爵以诱之,而乘时欺罔者不敢穷其诈而不与也。废常平之法,而以名器假人,则谋国亦疏矣。今诚使常平使者括其见存之数:某州某县常平若干,义仓若干,诸司之借用若干,郡县之移用若干;可督则督之,可已则已之。使钱足以具粜本,米足以支缓急,前日之罪,一切勿问,复修常平一司之法,县有馀积而后积之郡,继自今擅发、移用之罪,不以赦降、去官原减,则水旱之忧不至烦庙堂之虑矣。然上下如何而相维?法令如何而经久?新陈如何而相因?敛散如何而无弊?丰歉以何为定?多少以何为则?及时专发则易以无制,听命而行则易以失时。儒者之论,一曰根本,二曰根本,其曲为根本计。
问榷酤之利病 南宋 · 陈亮
问:酒者先王所以供祭祀也,曲蘖之毒,足以乱志丧德,夏之羲和,商之顽民,由此其故也。故祭祀之外,百谷既成之后,为酒以介眉寿;服贾孝养之馀,用酒以庆远归。此人情之所不可免者。其他酣饮则有禁,群饮则有杀,糜五谷以腐肠胃,保民者岂不为其终身之地哉!汉家有时节赐酺之法,以与斯民共乐于无事。其后武帝苦于用度不给,而榷酤之禁行矣。曹操、石勒犹知弛其禁,而禁人之饮,如使上下交征微利于其间,则其术亦穷矣。本朝重私饮之禁,而在官则或税或榷,随其风俗之便,固不专与斯民争利也。而军兴以来,户部始仰榷酤之利以补其乏,蚤夜收所以取赢者,而后争利之风炽矣。乡必有坊,民与民为市,犹不胜其苦也。而户部赡军、激赏之库棋布于郡县,此何为者哉?漕司有库,州有库,经总制司有库,官吏旁午,名曰趁办,而去来无常人,收支无定籍,所得盖不足以偿其费,而民之破家械系者相属也。上下交征微利,则何以保斯民而乐其生哉?夫谷者,民之大命,而田亩之间种秫相望,乐岁之谷如弃物,而秫不以丰凶而常售,其价至或倍蓰于谷,上之人方幸榷酤之利,奈何熟视而不为之法乎!今将先罢户部、诸司、州郡之库以风动之,一切听民自卖,顾何以严私酤之法?何以重群饮之禁?何以使民生不嗜于酒?何以使田亩不坏于秫?将使于保民之间而获其利焉,则必有道也。
问兵农分合 南宋 · 陈亮
三代之时,民生足以自衣食,而力足以自卫,五人之中,必有智过五人者,等而上之,以至倍蓰、什百、千万而无算。先王为之农官,次第以处之,使用其智力以养其所隶之人,故智愚各得其所,而上下各安其业。无事皆良农,有事皆精兵,而将校又皆有常人,此兵农合一所以为天地之常经也。井法坏而兵犹出于民,则业民犹有常法,恤民犹有实惠。及兵民既分,则民知奉租税而已,兵知执干戈而已,无事则民偷而兵惰,有事则民穷而兵骄。上之人又方计田亩以赋于民,业民之法不暇论也。举天下之力不足以养兵,则恤民又安有实惠乎?夫农者衣食之源也,乡闾之豪,田连阡陌,而佃之无定人,租苟收矣,去来不问也;吾负苟偿矣,死生非吾所恤也。随其智力之大小,割人以自奉,役人以自安,而县官之法不得而与夺。民生度不足以自衣食,则其强有力者去而屠牛刲豕,以图一朝之快,甚遂什百为群,私鬻茶盐,跳踉于山谷之间,而公家之人不得而谁何。惟其智力无所复之,而后俯首于田亩,雨耕暑耘,终岁勤动,而一饱之不继也。兵之坐食于县官者:弱者供贱役,壮者为舆夫,巧者奉末作以事其上,猾者百计自免而安坐以嬉,其智力足用者则偃蹇不可复使,虽有百万之众,惧不足用也。今兼并为农患,而国用困于兵,兵又不相赖,不幸有水旱之变,一夫疾呼,则閒民之强有力者跳踉以从之,谋国者不是之忧何哉!今诚使乡闾之豪自分其田而定其属户,为之相收相养之法,则民其有瘳乎!括在官之田,命乡择閒民之强有力者分给之,为之追胥简教之法,则郡县其无虑乎!拣诸郡厢、禁、土军以实禁卫,使与民兵相增减,则国用其可少宽乎!有其意而无其法,有其法而无经久之道,则言之而不听也,陈之而不行也。愿从诸君讲之。
问道释巫妖教之害 南宋 · 陈亮
问:祀礼废而道家依天神以行其道矣,飨礼废而释氏依人鬼以行其教矣,祭礼废而巫氏依地示以行其法矣。三礼尽废,而天下困于道、释、巫,而为妖教者又得以乘间而行其说矣:神示鬼物举不足信,用吾之说,则疾病不忧,饥寒无患;贵贱贫富本无差等,用吾之说,则上下如一,天地适平。是以人心不约而尽同,缓急不告而相救,虽刀锯加颈而不顾者,彼其说诚足以生死无憾也。故道、释、巫之教公行于天下,而妖教私入于人心。平居无事,则民生尽废于道、释、巫之教;一旦有变,则国家受妖民之祸。顾欲恃区区之法以制之,是岂足以禁其心哉,坐待其变之成而已矣。今郡县之间,其徒党往往有因事而发露者,盖大者不啻数万,小者亦或数千,此岂小故,而置之不论乎!诚于斯时制民之产,使主客有相依之道,贫富有相收之法,疾病有常医,死丧有常度,室庐器用有常制,吉凶嫁娶有常时,士农工商有常人,山川鬼神有常祀,道释土木之工有常禁,游手末作之夫有常役,大经一定,则妖教之变可以坐消,而道、释、巫之教不至为已甚之害。顾所忧者,愚民难与虑始,君子惮于改作。何道可以宜于今?何法可以参于古?大纲若何而正?节目若何而立?其将制之于礼乎?抑将丽之于法乎?并帝尧所以「绝地天通、罔有降格」,吾夫子所谓「务民之义、敬鬼神而远之」者,陈于篇。
问归正归明人 南宋 · 陈亮
「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」。今中原半为夷狄,此岂一日可安之事乎!上下有不安之心,则父兄子弟闻风而心动,慕义而来王,固欲策功名以自见于故国也。故往者兵动之初,归正归明之人,骈肩累足,至不可计。朝廷既已拔其尤者而惟才是用矣,而勇力智虑足以自效于行间者,乃以畴昔一日之变,分之州县而衣食之。夫善恶不常,不独来归之人为然,而兵久不用,或者不堪安坐而思变乎。不策而用之,而更拘縻之,岂惟坐费县官之财,大乖中原之望,而思际风云以效尺寸者,愈将有所不堪矣。天下之事,以至公之心处之,则异类可合也;苟曲为防虑,则东南之民独不在所忧乎!今诚使江、淮、荆、襄复置大使以经略边事,尽取诸郡归正、归明之人,置之麾下而杂用之,简其智勇,旌其技能,别其高下,听其去留,居者有以为业,行者有以为资,开心见诚,使各奋其所能,各得其所便,豁达明白之风,可以复动中原之心矣。然一旦而骤起之,则惊忧易以生;先事而告谕之,则思虑易以不一。旋取而用之,则何时当办?因事而处之,则何策当出?敢以烦诸君之远虑。
问古今治道治法 南宋 · 陈亮
问:自黄帝、尧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,而治道于是乎始立,更夏、商、周而忠、质、文之用始备。儒者之言治,不能易于此矣。孔氏修之为经,以待后世之有考也。大学之道,治国平天下必本于正心诚意,而子思之论为天下国家其经有九,若既多事矣,然而卒曰「笃恭而天下平」,又何其简也。孟子言王道,本之以农桑,而鸡豚狗彘之微,材木鱼鳖之用,往往无所不及;至于言经界、谷禄,其事为尤详。治道之难若此,而其极卒归于「修身而天下平」,「人人亲其亲、长其长而天下平」耳。岂圣人之道,修诸身、达诸法制,二者并行而不相悖欤?老聃氏以清净为治道之真,而庄周申明其说,则以为九变而后王道可言,亦无怪乎儒者之多事也。秦以刑名齐天下,汉氏易之以宽厚,宜本于儒者之道矣,而所谓「齐、鲁诸儒言人人殊」者,虽曹参犹知厌之,而况于轻儒嫚骂之主乎!盖公之清净,不独行于齐矣,则文帝之躬行元默以移风俗,非有取于笃恭而天下平之论也。然天下之浮靡未能尽去,而贾生则曰「是不定经制之过也」。武帝用儒,而文章礼乐灿然可观,然天下自此多事矣。汲黯则归咎于多欲,申公则谓其不能力行,而董生又曰「是不知务教化之过也」。宣帝起自闾阎,知吏道之病民,故综核名实,信赏必罚,而天下治;凡儒者多端之说,一切置之而无所惑也。然王政之不纯,礼教之不兴,则王吉又以为病。治天下当若何而可望三代之盛邪?自汉氏之东,以迄于魏、晋、隋、唐,其间愿治之主,有志之臣,不能易此数者而为治,而儒者之论亦不能易诸人之说也。而百年之间,其论独不然。其一曰:「自汉以来,儒者皆未闻道,故天地之文不备,而感通之理不著;诚得其道,则足以斡旋天地,运动古今,此精神心术之妙,而明智之君不亲尝之而不信也」。其一曰:「道揆、法守,本一理也,仁心、仁闻不达诸政,则有体而无用,本末舛而天人之道阙矣。井田、封建、肉刑、学校,三代圣人所以达其精神心术之用也,旁搜博考,以求复先王之旧,非若后世之役役于事为之末矣」。此其说皆汉、唐之所无,推之三代,宜有合也。而世之曲儒末学,后生小子,窃闻其说而诵习之,讪侮前辈以为不足法,蔑视一世才智之士,以为醉生梦死而不自觉。推此道也,则长幼能否方不安其分,岂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乎?由前之说,未可用也,古今时变,方失其宜,岂能遽以周礼而敌天命乎?由后之说,未可用也,圣主以聪明睿智之资,卓然有见于诸儒之表,是非邪正,如判黑白,方以天下未易治为病,则感通之理果可信乎?二十年间,厉精政事,无利之不兴,无害之不除,虽未能一举以复先王之旧,而彰法度以存公道,相时宜以立民极,而天下之人方各弃所守以要其上,则道法岂不离而为二乎?故才智之士始得奋其说,以为治天下贵乎实耳:综核名实,信赏必罚,朝行暮效,安用夫大而无当、高而未易行之说哉?然则汉武之旧,宣帝之政,果不可易也,儒者徒自苦耳。愿从诸君质其所安,以破千载之惑,或者乙夜之览有取焉。
问古今文质之弊 南宋 · 陈亮
问:昔者夏商之衰,天下之法尝弊矣,一圣人起而易之,而大纲无以异于夏商之初,无俟乎多言也。及周之衰,文弊既极,华靡淫浮,变而为权谋谲诈,天下皆知患苦之,而莫知其所以变之之方也。老氏独以为有道德而后有仁义,有仁义而后有礼乐,凡其华靡淫浮,权谋谲诈,皆出于礼乐之流也。使无仁义,安有礼乐,使无礼乐,安有此弊哉!故欲尽去之,而与斯民共反其朴,一切安于所固有,而无事乎外慕。宫室不取乎崇深,器用不取乎简便,迫而后动,不得已而后起,此人心之真,道德之至,而老聃氏所以为天下之道也。列庄申明其说,而世徒指以为虚无之学者,殆见其浅耳。然微周之弊,聃之思虑宜不如是之深也。孔子亦既言之矣:「礼与其奢也宁俭,丧与其易也宁戚」;「先进于礼乐,野人也,如用之,则从先进」。其说几近于聃,而《礼运》所论大同、小康,则纯聃之说也。春秋之末,夫子老死而不用于世,世之贤人君子,念周之弊不可复救,乃以为虞夏之道,不大望于民,不求备于法,商周既极其备,则爵赏刑罚之穷固其势也。东野毕穷其马力,而颜子知其必败,然则周公之思虑亦不能自异于毕欤。夫人道之统纪固欲其备也,先时而求备则不可,及其时而欲使有遗意,以求其无弊,则人心之私亦可以防天运之公欤?农墨欲以敦本而御世,申、韩欲以核实而救时,是皆周末忧世君子之所为,而非欲为是异端以分裂圣人之道也。然则周之弊果不可救,而天下之说果不可一欤?秦以刑法而整齐之,而卒以自亡其国。汉兴,以宽大重厚而得之,以清净无为而守之,所谓「齐、鲁言人人殊」者,盖甚厌之而不用也。孝文以后,儒者始推言夏尚忠,商尚质,周尚文,其说果何所本?而董仲舒以为百王之用以此三者,今宜用夏之忠;而武帝卒弊于文,亦既有验而可考欤?及唐之兴,越前代而上承汉统,宜以敦朴为先,而太宗乃用文华礼乐以致贞观之隆,岂其将以革夷虏荒陋之弊,而忠质不得而先欤?然五代既荒陋矣,本朝复以宽大重厚而革之,何也?今天下之习日趋于轻浮变诈矣,老聃之思虑,孔氏之遗法,周末忧世之君子,各致其说以救时弊者,可以区别而用之欤?三代之所尚,当何所从欤?汉唐之始末,当何所取欤?今天下之能言治道者独少于古,此又何景欤?愿从诸君而质之。
问古今法书之详略 南宋 · 陈亮
问:帝王之法度至成周而极矣,凡事变之所至,人情之所有,习俗之所偏尚,耳目念虑之所可及者,固已毕具;虽至于钩联阖辟之际,莫不大为之制,而后付诸其人以行之。然于其纤悉曲折,终不肯具其条目于书,使天下之人并起诈心,各自为谋,以来合于书、而要其上。故一世之贤者,得以展布四体以共成治功,而民之耳目手足亦各有定而不摇也。然风俗之美恶,刑罚之简不简,其条目亦既详矣,民又不率,而子产遂铸《刑书》,亦其势之所必至也。叔向贻书力论其非是,盖先王之旧典犹在,恶其源流之遂开而不可禁也。申商之法,岂皆不善?回环四顾,无往非法,而民之手足无所措矣。汉高帝豁达大度,以与天下更始,禁网阔疏,而天下之人得以阔步高谈,无危惧之心。反帝王之末流,还天地之全体,此其功德,非后世儒生之所能知也。文景因而弗改,而武宣之法禁始严矣。中兴屏去苛法,简省文书,以舒天下之气,大纲虽非高帝之旧,而其意犹在也。及其后世,使诸生试家法,文吏课笺奏,虽至于察举亦有成法以授人,则其流既开矣。况以魏武之严密,安得不事事为之科禁哉!及至于唐,刑统既已成书,而取士选官,治民养兵,莫不各有成法,而人犹得以参之也。极而至于本朝,律令格式,皆有成书,张官置吏,所以行其书耳。吏部为司者七,户部为司者五,格令之外,虽天下之贤者不得以行其意。当其盛时,天下之人,固已得用其私计以取必于书,而文法已弄于胥吏之手,而今日特弊之极耳。叔向之虑,夫岂不远,而高帝之功,足以参天运而定人道矣。今自省部、台阁、诸司、郡县,既已尽困于书,而犹患书之不详,法之不密,议臣不知其几请,法令不知其几修,而算计见效,事功愈以不成,天下愈以不理,是以尚勤圣天子宵旰之忧,而终无一人探本穷源,极古今而论之,圣听高明,未必不翻然而一正之也。然犹有疑焉:天下未知有书而势将趋焉,犹可得而禁也;天下既已有书矣,而欲尽去之以付诸人,不独人未可信,而习熟见闻者岂安于一日之无书哉?置而姑听之,不独天下日以不理,而五方之异宜,人心之异用,天运之无穷,万世之方来而未已,岂文书所可得而尽束之哉!听其自穷,则非仁智之用心也。《易》「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」,是以圣人成天下之大顺,致天下之大利,和同天人之际,而使之无间。愿与诸君推其往来之理,论其变通之道,以待上问而发焉。
问皇帝王霸之道 南宋 · 陈亮
一阴一阳之谓道,而三极之立也,分阴阳于天,分刚柔于地,分仁义于人,天地人各有其道,则道既分矣。伏羲、神农用之以开天地,则曰皇道;黄帝、尧、舜用之以定人道之经,则曰帝道;禹、汤、文、武用之以治天下,则又曰王道;王道衰,五霸迭出,以相雄长,则又曰霸道。皇降而帝,帝降而王,王降而霸,各自为道,而道何其多门也邪?无怪乎诸子百家之为是纷纷也。孔子之叙《书》也,上述尧、舜而不道其前,则皇道固已不可为法于后世矣。《书》止《文侯之命》,《春秋》律五伯以王道,则无取乎霸功矣。帝王之道,万世之法程也,然而子思称夫子之言曰「王天下有三重焉」,则帝道又或可略也。孟轲、荀况驾王道于诸侯之庭,而五伯则羞称而讳道之。董生、刘向、扬雄,汉儒之巨擘也,相与世守其法而不废,诸儒之说既一于王道矣,而汉家之制度乃以霸王之道杂之。李氏之兴,一曰仁义,二曰仁义,而详考其制度,则无以异于汉氏也,虽不曰霸王之杂,可乎?儒者专言王道,而趋事功者必曰霸王之杂。王通之言曰「天子而战兵,则王伯之道不抗」,其真知言邪?孟轲、荀卿其真迂阔而不切于事情邪?魏徵劝太宗,又以为「行帝道而帝,行王道而王」,岂将举孔氏之法而更出于孟荀之上邪?本朝专用儒以治天下,而王道之说始一矣。然而德泽有馀而事功不足,虽老成持重之士犹知病之,而富国强兵之说,于是出为时用,以济儒道之所不及。大观、宣和以后,尚忍言哉!今翠华局处江表,九重宵旰以为大耻,儒者犹言王道,而富强之说慷慨可观,天下皆以为不可行,何也?自孟、荀在时,商鞅假帝王之道以坚其富强之说,秦用是以并天下,而始皇不能传之二世,此其说盖伯道之靡也。而汉、唐愿治有为之君亦或乐之,乘时趋利之士亦或用之,儒者能言其非而不能废其用。今事日以难,安知其说有时而不用邪?始之以王道,而卒屈于富强,岂不将贻天下之大忧邪?王霸之杂,事功之会,有可以裨王道之阙而出乎富强之外者,愿与诸君通古今而论之,以待上之采择。
问古今损益之道 南宋 · 陈亮
问:昔孔子论商周之损益,而曰「百世可知」,又曰「王天下有三重焉」,是以惓惓于三代之礼以俟后圣,而惜三代之不足證也。而汉儒因谓百王之道以此三者,忠、质、文之说未之前闻也。天下既已趋于文矣,而欲反之以忠,是挟山超海之类也。循环之说,又不知果何所据乎!使忠、质、文果可循环而用,则童子轮指而数之足矣,百代之损益不待圣人而后知也。汉宜用夏之忠,当时之论固如此,魏、晋盍不用商之质乎?魏晋不足以当天运,则唐宜当之,太宗乃用礼乐文华以致贞观之隆,曾不闻其用质何也?宋兴,宜用文矣,而艺祖皇帝以宽仁质实临抚天下,而士大夫以端简厚重成风,天下以笃厚朴素成俗,嘉祐以后,若近于文矣,而其厚者终不变也,谓之尚文得乎?唐用文而本朝用质,则循环之说盖易置矣。独其有晓然可知者:汉以法付之人者也,唐人法并用者也,本朝则专用人以行法者也。纪纲法度真若有继承之理于其间,夫子之所谓损益者岂在是乎?忠、质、文之循环,直汉儒之陋耳。夫日异而月不同者时也,纪日以成岁者法也。时者天之所为也,法者人之所为也。法立而时不能违,则人谋足以定天命,盖自然之理,而未有知其由来者也。然而三代而下,治日常少,乱日常多,则人谋必有遗憾,而非天命之固然也。近世儒者,谓三代以天理行,汉、唐专是人欲,公、私、义、利,以分数多少为治乱,其说亦不为无据矣;而不悟天理、人欲不可并用也。有公则无私,私则不复有公矣,公私可相附而行,则儒者反破其门户,扃鐍以与人共之,将使时君世主何所执以为一定不易之治乎?圣上之图治切矣,而士风不淳,民俗不变,文法日繁,而治日以远,岂一代之所尚不定,而其效必至此乎?今将听时变之所自为,则其弊当何若?立人谋以定其归,则其道当何先?愿与诸君即孔子所谓「百世可知」之法而推之,则天人之际,治乱之数,其必有可言者矣。
问古今君道之体 南宋 · 陈亮
《大学》之论治国平天下,本于正心诚意,「自天子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为本」,宜其无异道,而曰「为人君,止于仁」,则君道固有所独异矣。夫心天下之至健,乾为君,则健者君道也,而二帝之治天下,则曰「临下以简,御众以宽」,宽简又何以为健乎?是以世代论君道者,其说常不同,庆赏刑威曰君,故礼乐征伐必自天子出,而诸侯大夫不得而干也。一日失其柄,则虽有宽仁之德而非君矣。宣帝、光武盖有味乎此道者也。甚则为唐之宣宗,而世之儒者论其终始以为大讳,谓君道固有大体,而非若是屑屑然也。元首丛脞,则股肱惰而万事隳矣。深居九重之上,垂旒黈纩,寄心腹耳目于一世之贤者,公是非喜怒于天下之佥论,高拱责成,而人皆得以展布四体,文帝盖躬行而不变者也。而唐明皇卒以是失柄而不自知,甚则为汉之孝元,而有志之士相与共非笑之。此其道盖若圆枘方凿之不相入,虽有高世愿治之君,莫得所安而执之也。故刚明必如皇家之太宗、神宗,宽仁必如章圣、仁宗,而后可以无憾。然其道终分为两涂而不可一,前之二说,终未决其孰是孰非也。
圣上即位之初,刚明果断,下视宣帝、光武,而天下之气索然而不吾应,故近年以来,朝廷之设施,一切付之格令;庙堂之进拟,一切付之公言;行一事则喜其成而不敢讳其败,用一人则伸其长而护其短,其道有文帝之所未及者,而天下之俗终未归厚,人才反以烂熟骫骳,事功反以破碎脱落,是独何为而至此乎?《洪范》之九畴,盖天地之成理,君道之极致也。诸君相与尚论古今之得失,参以《洪范》不言之秘,定君道而归之一、使两说不得以并驰,而愿治之主不复徊徨于其间,则治日常多而乱日常少,天下庶乎其有瘳矣。
三国纪年 其一 序 南宋 · 陈亮
自书契之兴,代有注记,后圣有作,而言动之记分矣。自当时之诸侯,国各有史,一话一言,罔不毕载。故四方之志,外史掌之。天子之言动,天下之几也;诸侯之言动,一国之几也。合诸侯之言动,亦足以观天下之变焉。有源有流,不可遗也。昔者孔子适周观礼,晚而有述焉。上古之初,不可详已,著其变之大者,《易》所载十三卦圣人是也。至于《书》,断自唐虞,定其深切著明者为百篇。盖尝欲备三代损益之礼以待后圣,是故之杞之宋,而典礼无复存者,故孔子屡叹之。周封二王之后,使各修先代之礼物,庶几后世有考焉,夫岂知其至此极哉!于是始定《周礼》,又删取周家之《诗》以具其兴亡,而列国之风化系焉。然后古书之存者无所复用矣。初,周室东迁而霸道兴,当孔子时,天下邦君犹知有王而弗克事也,故孔子有东周之志焉。鲁,周之宗国也,孔子尝三得其几矣。鲁用天子之礼乐,非周公之心也,盖孔子欲举而还周而不克。二都之不便于鲁久矣,大夫僭则家臣窃,故乐与三家共隳之。孟氏之不隳,非孔子之忧也,孔子之用奈何其不终哉。陈恒弑其君,告诸天子以及方伯而讨之,可以震动天下矣,鲁君不之听,孔子伤其变之不可为也,举其意而寓之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,事几之衡石,世变之砥柱也。故《春秋》,《易》之著者也,百王于是取则焉。汉兴九十馀载,司马迁世为史官,定论述之体,为司马氏《史记》。其所存高矣;出意任情,不可法也。史氏之失其源流,自迁始焉。故自麟止以来,上下千五六百年,其变何可胜道,散诸天地之间,学者自为纷纷矣。夫善可为法,恶可为戒,文足以发其君子小人疑似之情,治乱兴衰之迹,使来者有稽焉,愈于无史矣;岂可谓史法具于此哉。魏氏之代汉也,得其几而不以其道,变之大者也。先主君臣惓惓汉事之心,庸可没乎。孙氏倔强江左,自为一时之雄,于是乎魏不足以正天下矣。陈寿之志何取焉。魏实代汉,吾以法纪之。魏之条章法度,晋承之以有天下,于是乎有《书》。其诏若疏也有志,其臣若子也有传,不关事几世变之大者不载,一人之善恶不足载也。蜀实有纪,其体如传,条章不为书也,诏疏不为志也,未成其为天下也。志曰《汉略》,悲其君臣之志也。吴与蜀同,彼是不嫌同体也;志曰《吴略》,著其自立也。合而附之《魏书》,天下不可无正也。魏终不足以正天下,于是为《三国纪年》终焉。呜呼!汉之有魏,魏之有晋,晋之有五胡,读吾书者可知之矣!
宗室。外戚。名儒。文士。近臣。刺史。太守。名将。猛将。高士。列女。
其二 魏武帝
东汉之衰,贤人君子相继就戮,桓、灵于是乎不君矣。魏武犹藉汉以令天下,岂高、光遗泽犹有存者耶?法令不必尽酌之古,要以必行,盖当时苦于无政久矣。汉虽终禅,而剪除异己,不亦劳乎!其子文帝有言:「舜、禹之事,吾知之矣」。参之是时,非过论也。
其三 魏文帝
世以文帝论汉孝文为过贾谊,非其失君人之度。余读其论,至于欲使当时累息之民得阔步高谈,无危惧之心,未尝不为之三复也。于是时,吴、蜀争帝,中国庶几乎息肩矣。是以在位七年而谥曰文也。
其四 魏明帝
帝生数岁,武帝甚异之,曰:「我基于尔三世矣」。好学多识,特留意法理。口吃少言,未尝接识朝士。即位之数日,独与侍中刘晔终日款语。晔出,语人曰:「秦始皇、汉孝武之俦,才具微不及耳」。其东西征伐,大营宫室之意壮矣,要亦何尝拒高堂生诸人之谏哉!
三国纪年 齐王 高贵乡公 常道乡公 其五 陈留王 南宋 · 陈亮
余论次魏之本纪,睹其维持王室之计矣。曹爽顾足以当斯时乎?王淩以齐王受制于司马懿,欲更立长君,其子广独曰:「凡举大事,应本人情。曹爽以骄奢失民,何晏虚华不治,丁、毕、桓、邓虽并有宿望,皆专竞于世。加变易朝典,政令数改,所存虽高,事不下接,民习于旧,而莫之从。故虽势震天下,同日斩戮,名士减半,而百姓安之,失民故也。今懿情虽难量,事未有逆,而擢用贤能,广植胜己,修先朝之政令,以恤民为先,父子兄弟并握兵柄,未易亡也」。魏于是不可为矣。
三国纪年 其六 荀彧 南宋 · 陈亮
曹公有言:「若天命在吾,吾为周文王矣」。使充此言,不亦文若之心,而天命将安所归乎?不待其定,而开数百千年盗贼之谋,死固有轻于鸿毛者,何至不容文若一言乎!齐威之心,暴白于葵丘之会,赖限于周制之不易裂耳。其初管仲岂不知之,而不忍天下之为夷也。余论次文若事,具有本末,盖明于天下之大势,而通古今之变者也。世徒以智计归之,岂其然哉!岂其然哉!
其七 荀攸
攸,隐于智者也,可以为智矣。攸不能安董卓之祸,汉、魏之际,岂其心哉!以文若之力,因事以导之,而卒不能正也,攸于是以智隐矣。
三国纪年 贾诩 程昱 郭嘉 其八 董昭 南宋 · 陈亮
汉室再乱于贾诩,终于董昭。至于左右前后以成魏之霸业者,昱嘉之谋为多。而曹公尤痛惜嘉之死也。
按:始诩察孝廉为郎,以病免。还至汧,道遇叛氐,同行数十人皆已就执。诩曰:「我段公外孙也。我死,汝别埋我,我家必厚赎我。」氐尽杀馀人而释诩。时太尉段颍威震西土,而诩非其外孙。诩之智大抵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