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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明(下) 南宋 · 陈亮
孔明,伊周之徒也。
而论之者多异说,以其适时之难而处英雄之不幸也。
夫众人皆进而我独退,雍容草庐,三顾后起。
挺身托孤,不放不摄,而人无间言。
权偪人主而上不疑,势倾群臣而下不忌。
厉精治蜀,风化肃然。
「宥过无大,刑故无小」,帝者之政也。
「以佚道使人,虽劳不怨,以生道杀人,虽死不怨杀者」,王者之事也。
孔明皆优为之,信其为伊周之徒也。
而论者乃谓其自比管乐,委身偏方,特霸者之臣尔。
是何足与论孔子之仕鲁与自比老彭哉!
甚者至以为非仲达敌,此无异于儿童之见也。
彼岂非以仲达之言而信之耶?
而不知其言皆谲也。
仲达不能逞其谲于孔明,故常伺孔明之开阖,妄为大言以谲其下。
论者特未之察耳。
始孔明出祁山,仲达出兵拒之,闻孔明将芟上邽之麦,卷甲疾行,晨夜往赴。
孔明粮乏已退,仲达谲言曰:「吾倍道疲劳,此晓兵者之所贪也。
亮不敢据渭水,此易与耳」。
夫军无见粮而转军与战,纵能胜之,后何以继?
此少辨事机者之所必不为也。
仲达心知其然,外为大言以谲其下耳。
已而孔明出斜谷,仲达又率兵拒之。
知孔明兵未逼渭,引军而济,背水为垒。
孔明移军且至,仲达谲言曰:「亮若勇者,当出武功,依山而阵。
若西上五丈原,诸军无事矣」。
夫敌人之兵已在死地,而率众直进,求与之战,此亦少辨事机者之所不为也。
仲达知其必不出此,姑诳为此言以妄表其怯,而示吾之能料,且以少安其三军之心也。
故孔明持节制之师,不用权谲,不贪小利,彼则曰:「亮志大而不见机,多谋而少决,好兵而无权」。
凡此者,皆伺孔明之开阖,妄为大言以谲其下,此岂其真情哉!
夫善观人之真情者,不于敌存之时,而于敌亡之后。
孔明之存也,仲达之言则然。
及其殁也,仲达按行其营垒,敛衽而叹曰:「天下奇才也」!
彼见其规矩法度出于其所不能为,恍然自失,不觉其言之发也。
可以观其真情矣。
论者不此之信,而信其谲,岂非复为仲达所谲哉!
唐李靖,谈兵之雄者也。
吾尝读其问对之书,见其述孔明兵制之妙,曲折备至;
曾不一齿仲达。
彼晓兵者,固有以窥之矣。
书生之论,易为其不然也!
孔明距今且千载矣,未有能谅其心者。
吾愤孔明之不幸,故备论之,使世以成败论人物者其少戒也夫。
酌古论二 其一 吕蒙 南宋 · 陈亮
成天下之大功者,有天下之深谋者也。
制天下之深谋者,志天下者也。
夫以天下之大,而存乎吾之志,则除天下之患,安天下之民,皆吾之责也。
其深谋远虑,必使天下定于一而后已。
虽未一之,而其志顾岂一日忘之哉!
汉高帝之失职而西也,天下之人以为将遂不振,而高帝欲东之志嚣乎其未已,故烧绝栈道,使项籍意不复西,而后乘间以定三秦。
既又引兵出武关,使籍兵亟南,而复乘间以平诸国。
汉日广,籍日蹙,卒能并之而一天下。
此其志之大,谋之深,而功亦如之也。
孙权克仗先烈,雄据江东,举贤任能厉兵秣马,以伺中国之变,若将有所为矣,然吾观其命吕蒙之取荆州,未尝不叹其志之不大,谋之不深,而知其无取天下之略也。
夫关羽好勇而无谋,恃气而骄功,此其势甚易谲也,胡为乎汲汲然而欲取之?
使其攻破樊襄阳,然后徐图之,则汉沔以南皆吾地尔。
是则羽之破二城者,吴之利也。
然而不遂破之者,吴不能为之声援也。
方其擒于禁,枭庞德,操意甚难之,议徙都以避其锐。
而司马仲达说操劝权蹑其后,其议遂寝。
夫徙都之议至下也,守边之士恃操以为无恐,使操徙都渡河,则士气索然不振,淮泗以南可袭而取矣。
是则操之徙都者,吴之利也。
然而不遂徙之者,吴许其蹑羽之后也。
此岂非其志之不大,谋之不深欤?
故吾尝论之,方操劝权以蹑羽后,权当显告之曰:「关将军以律行师,为汉家除残扫秽。
孤以同盟,义当戮力,此言何为至于我哉」!
诚如是,则操不知所以为禦,而势必至于徙都。
羽行行然无东顾之忧,得毕力以攻樊襄阳矣。
一徐晃岂能遽当之哉!
操既徙都,权因自攻皖城,命一将攻广陵,而合吞淮泗之地。
羽一破樊襄阳,蒙因率兵以袭三郡,乘其弊而进击之,而尽收汉沔之地。
东据淮泗,西据汉沔,土地日辟,形势日张。
如此而后可以虎视中原,蚕食青徐也。
此则取天下之大略,而权之君臣曾不足以知之。
彼其志止于取荆州以固江东,凡蚤夜之所以为谋者,袭关羽而已,何暇为天下虑哉!
鲁肃曰:「帝王之兴,必有驱除,羽不足忌」。
吾窃以斯言为有志,而权乃笑之,信其不能有所为矣。
呜呼!
使周公瑾而在,其智必及乎此矣。
吾观其决谋以破曹操,拓荆州,因欲进取巴蜀,结援于马超以断操之右臂,而还据襄阳以蹙之,此非识大略者不能为也。
使斯人不死,当为操之大患,不幸其志未遂而天夺之矣。
孙权之称号也,顾群臣曰:「周公瑾不在,孤不帝矣」。
彼亦知吕蒙之徒止足以保据一方,而天下之奇才必也公瑾乎!
其二 邓艾
自古英伟之士,乘时而出佐其君,其所以摧陷坚敌,开拓疆土,使声威功烈暴白于天下者,未有不本于谋者也。
盖其平居暇日,规模术略定于胸中者久矣,一旦遇事而发之,如坐千仞而转圆石,其勇决之势殆有不可禦者。
故其用力也易,而其收功也大,非径行无谋,侥倖以求胜也。
故夫侥倖以求胜者,幸而成则为福,不幸而不成则为祸,祸福之间相去不能以寸。
此君子之论所以无取于斯也。
然其间有实出于谋而其迹若幸,有实出于幸而其迹若谋者,虽君子不能无惑。
何者?
疑似易乘也。
桓温之伐蜀也,师次笮桥,李势率众出战,龚护战没,众惧欲退,而鼓吏误鸣,遂进破之。
此其迹若幸也。
然温之谋蜀,审其必破,然后进兵而伐之。
使鼓吏不误鸣,则温岂将遂退耶!
故吾谓温见客主殊势,而势又决死于一战,不若遂因恐惧,姑命退军以懈其心,乘其懈而击之,结阵而前,可以大胜。
此曹操之所以破张鲁也。
谋未及施而鼓吏误鸣,士卒勇斗,一举荡之。
天下之人见其功而不见其谋,皆曰:「笮桥之胜,幸也」。
谢玄之禦秦也,师次淝水,苻坚拒岸而军。
玄使人请坚麾众少退,而坚众相蹂,遂进败之。
此其迹若幸也。
然玄之拒秦,审其可败,然后进兵而禦之。
使坚退军整齐,则玄岂将遂已耶!
故吾谓玄见众寡不敌,而坚又求奋于一举,不若请其退军,进兵求战,佯败反走,俟其半济而击之,挫其前锋,可以得志。
此韩信之所以破龙且也。
谋未及骋而坚众相蹂,因引精锐,一战覆之。
天下之人见其功而不见其谋,皆曰:「淝水之胜,亦幸也」。
夫所谓幸也者,尝试之而偶得之也。
不幸而或不然,则不能有所处矣。
彼二人之所以为谋者如此其久也,制胜之术如此其深也,虽胜之似偶然,使其不然,亦不害其为胜,何名为幸哉!
然史氏不能少发之,而二子之志掩抑不伸,非有智者,孰能辨之?
邓艾攻蜀,自阴平道无人之地数百里,冒险历艰,无所不至。
艾则裹毡推转而下,将士悬崖鱼贯而进,卒破诸葛瞻,降刘禅。
天下之人皆以艾为能冒险、谋胜也。
吾尝论之,使瞻能拒束马之险,则艾将不战而自沮;
禅忍数日不降,则艾将束手而就缚。
彼艾特以侥倖而成也,何足道哉!
宋武帝伐慕容超,引兵直度大岘,卒能破之。
彼策超必不能拒故也。
艾能策瞻必不能拒乎?
唐太宗既破宗罗睺,以二十骑直造薛仁杲城下,卒能降之。
彼策仁杲必出降故也。
艾能策禅必降乎?
艾皆不能素策之,而率兵径进,岂非幸其或成哉!
自古幸而成功者多矣,死而论定,未有如邓艾之欺于后世者也。
其三 羊祜
攻必克而守必固者,天下之奇才也。
世之言兵者,孰不曰「我能攻,我能守」;
而以当坚敌,则不能尽如所言者,此其才必有所格也。
夫敌守而我攻之,此非善攻也。
敌攻而我守之,此非善守也。
善攻者,攻敌之所不守,动于九天之上,人莫得而禦也。
善守者,守敌之所不攻,藏于九地之下,人莫得而窥也。
故以攻则克,以守则固,天下后世又从而服之,曰奇才。
反是,则人容有议之者矣。
昔者羊祜,盖一时之良将也。
脩德行义以倾孙皓之政,推诚示信以怀吴人之心。
财之不伤,兵之不耗,而民为之安,此所谓国之辅、民之司命也。
然而攻守之间容有未善者,岂其才之有所格欤!
且祜之守襄阳也,晋委之以谋吴,责之以安边,而祜亦以此自任也。
使攻而不皆克,守而不皆固,则犹有戾于其所自任矣。
兵法曰:「敌人开阖,必亟入之」。
西陵者,吴之要害,晋欲之而不可得者也。
步阐以之而降,所谓时之一至而不可失之机也。
祜当亲率襄阳之兵而急趋其前,命徐嗣率巴东水军而急趋其左,晨夜往赴,与之合势,扼险以待吴师。
至则乘高而击之,破之必矣。
如使抗军先至,而吾急攻之于外,阐乘之于内,表里受敌,焉得而不败哉!
抗败则西陵可得,得西陵则诱动群蛮,而江陵可图矣。
如此而后可以谓之善攻也。
不知出此,乃顿兵不进,而抗兵已围西陵矣。
止命杨肇往救之,而身攻江陵者,彼岂以为攻其所必救耶!
而江陵坚固,非抗之所必救也。
已而肇败阐擒,而祜卒无功,抑何戾于攻敌所不守之义哉!
兵法曰:「形人而我无形」。
襄阳者,祜所镇守,而吴人所不敢窥者也。
而江夏、益阳,乃敌意吾不守,吾意敌不攻之地也。
祜当遣一能将,率精兵数千往戍之。
偃旗仆鼓,常若无人。
敌以为无备而来肆侵掠,则设覆以待之,诱进而击之;
去则因险以要之,乘怠而破之。
此出其不意,虽少犹可以覆众也。
覆其一,则后虽无兵,而敌亦不敢窥矣。
如此而后可以谓之善守也。
不知出此,乃屯聚不分,而吴之兵得掠江夏矣。
虽曰地远而不及救,而始不设备者,彼岂以为地有所不守耶!
而江夏切边,非祜之所当不守也!
已而朝廷诘之,而徒能肆辩以对,抑何戾于守敌所不攻之义哉!
此则攻守之间容有未善,而人得以议之也。
虽伐吴之策如见敌人之心腹而处置之,使杜预、王浚资以成功,亦吴之无人而后能为是也。
使陆抗尚无恙,祜岂能有所成耶!
吾故曰:祜特一时之良将,而非所谓天下之奇才也。
嗟夫!
权谲之事固君子之所羞为,而亦兵家之所不废也。
如使不欲以权谲而攻西陵,则不若明告吴君曰:「据城而叛,非忠臣也。
纳叛得城,吾将焉用!
君其亟守之」。
此则足以彰大信于天下矣。
又使不欲以权谲而守江夏,则不若明告吴将曰:「各守尔土,无相窥也。
备不可袭,多杀奚为!
公其图之」。
此则足以推赤心于邻国矣。
诚如是,攻守不事权谲,而庶几于王者之举。
苟为不然,而犹恶乎权谲,使功丧而名亏,则亦智者之所不为也。
酌古论三 其一 苻坚 南宋 · 陈亮
智者之所以保其国者无他,善量彼己之势而已矣。
彼有衅,吾亦有衅,智者不举也。
吾无衅,彼亦无衅,智者不伐也。
至于彼无衅而吾有衅,则兢兢自全,犹惧其不保,而何敢议人乎!
苻坚者,好大而自忘其丑,贪功而不顾其后者也。
以有衅攻无衅,虽妇人孺子,末工贱隶,皆知其不可;
而坚决为之,则安得而不亡哉!
始坚以黠虏之雄,举三国如拉朽,自以为无敌于天下,侈心一动,遽欲移师而吞晋。
晋虽弱,中国也;
秦虽强,夷狄也。
自古夷狄之人岂有能尽吞中国者哉!
率百万之师,东向而俱下,谓可以传呼而定矣;
谢玄以数万应之。
百万,至众也;
数万,至寡也。
以至寡当至众,坚轻之不以屑意,将横截于岸而尽剿之。
而晋之数万,自知非敌,士致其谋,人奋其勇,一以当百,百以当万。
坚虽有百万之师,焉得而不败!
故尝谓谢玄提孤军以当秦,盖亦识用兵之法也。
然师次淝水,胜负未判,玄使人请坚麾兵少退,以决一战。
坚命麾退,自相蹂践,晋人乘之,因以大败。
世遂以为秦自败而晋偶胜,非玄之善,坚之不善也:使其不退,则胜负未可知也;
使其分为十道,偕发并至,则可以胜归也。
吾尝筹之,此二说者,常见其败,未见其胜。
夫坚之事,胜亦亡,败亦亡,盖不足论;
而世犹惜其可以胜而不知用之,则吾不可以无论也。
故为之说曰:许退者,晋之不幸也;
不分者,又晋之大不幸也。
夫夹水而阵,一众一寡,寡者未敢前,众者不肯还。
晋苟退军三十里,示坚以怯,坚必轻之,卷甲疾行,趍兵急渡,食不暇饱,粮不及赍。
而吾先以两道伏兵张左右翼,乘其未阵,整兵向之:麾其东,鼓其西;
正兵当其前,伏兵冲其腹,奇兵蹑其后,三面夹击,奋力鏖战,此陷虎法也。
虎之见人,常欲吞之,而人先设陷阱,然后脱身反走,虎必来奔,趋于陷阱,执戈临之,杀之必矣。
使坚而不退,则晋之计将出于此,而百万之师一败涂地,天下之人将以为谋略不世出矣。
不幸而不然,则人遂以晋为偶胜。
故曰:许退者,晋之不幸也。
大率百万之众分为十道,求以攻人,必其兵皆精锐,将皆智勇,君明臣忠,内外无衅,始可以胜。
今坚发诸州公私马,十丁一兵,其精锐何在?
诸将虽众,人自为志,可倚信者,惟一苻融,其智勇何有?
君肆其骄,臣献其谀。
弱卒数万留守关中,而根本空虚;
鲜卑、羌、羯攒聚如林,而萧墙衅起。
晋苟待其既分,诏诸道坚壁清野,至勿与战。
命桓冲谢玄等提精兵数万抵襄阳,设奇逆击,破其一军;
而自均至金,入武关,趍长安,倍道兼行,出其不意,捣其空虚,慰抚居民,秋毫不犯。
耆老感思晋德,得见官军,欣然相告,箪食来迎,不出旬月,关中举定。
则秦之诸道之兵,强者不顾而自立,弱者不战而自溃,而蜀必孤。
使关中之兵冲其膺,荆楚之兵捣其胁,而蜀定矣。
此断蛇法也。
蛇出其穴,横身于路,求以噬人,吾从其中而断之,径塞其穴,使之首尾不相救,欲进不能,欲退不可,虽有馀毒,将自毙矣。
使坚而分为十道,则晋之计又将出于此,而坐关东瞰以制天下。
百里之内,牛酒日至,大飨士卒,传檄河洛,则中原之地可复,百年之雠可雪矣。
不幸而不然,则元虽乘胜直抵黎阳,而不得关中,守之不固,所取之地卒没于贼。
故曰:不分者,又晋之大不幸也。
此二策者,天下之胜策也。
顾玄虽未足以尽知之,而坚决无胜理也。
世言王猛之将终也,叮咛告戒,谓晋不可伐。
彼亦知势之不可,虽制奇合变而亦无所用欤!
其二 韩信
英雄之士,常以多算胜少算,而未尝幸人之无算也。
敌人无算,凡天下之有算者类能胜之,岂惟英雄哉!
故夫以英雄之才而临无算之敌,俛首而取之,曾不足以关其思虑,而奇谋至计无所自发,此非英雄之所幸为也。
至若敌人去己不远,筹算时出,其势足以迫我,吾居其间,随机而应之,窘之而愈知,费之而愈新,愈出愈奇,而沛然常若有馀,天下始知英雄之为不可当矣。
且夫天下必有好强不可制之敌,而后天使英雄之士出佐其君,以制天下之变,以息天下之争。
使敌无算则进,少有算则遂逡巡而不敢前,则是胜负之数未可判,而天下之患未可息也。
是何足以辱英雄之名哉!
天之所生,必不如是也。
夫项氏之患,蚩尤以来所未有也。
故韩信出佐高祖而劫制之。
彼其所以谋项氏者,可谓尽矣。
不以其兵与之角,而欲先下诸国以孤其势,故一举而定三秦,再举而虏魏豹,三举而擒夏说,乃欲引兵遂下井陉。
李左车说赵将陈馀曰:「韩信乘胜远斗,其锋不可当。
赵地阻险,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,从间道绝其辎重,足下深沟高垒勿与战,信必成擒矣」。
馀不能用,信乃一举而破赵。
世之议者皆曰:「使左车之策遂行,则信必不敢下井陉,下则必为所擒矣」。
嗟夫!
此何待信之薄哉!
信而非英雄则可,若英雄也,则计必不出此矣。
且赵不破则燕不服,燕不服则齐未可平,齐未可平则刘、项之权未有所分也。
信之用兵,古今一人而已。
今屈于左车之计而不能决刘、项之雌雄,斯亦何取于信哉!
故吾谓左车之策行,则信亦下井陉,赵亦破,馀亦擒,左车亦就缚。
请遂筹之。
夫善用兵者,不内人于死地。
今馀兵当其前,左车之兵绝其后,进退不可,可谓死地矣。
内人于死地,而求人之不出奇谋,智者固如是乎!
且信之精兵已诣荥阳,而所存者皆非素拊循之兵也。
持是兵而与人战,犹将自置之死地以决死斗;
而况敌内吾于死地,吾何惮而不敢入哉!
吾以是知信之必下也。
馀尝言,信兵虽号数万,其实不过数千。
则知馀兵虽号二十万,其实不过十万也。
今分三万以与左车,则馀所统者不过六七万耳。
吾既下井陉,因留数千人扼险以为后拒,以防左车之奇兵。
乃引兵压赵垒而阵,彼必不肯战;
乃命挑斗,彼又不肯战;
乃使辱之,彼必又不肯战,何者?
左车亦尝教之也。
迟之一二日,密遣数千人间往伏险,戒之曰:「望赵军出而逐我,即起据其壁,击其背」。
处分既定,乃使人巡军大呼曰:「贼兵断后,不如急归」。
乃引兵而反。
彼必谓吾计已穷,士气已沮,而又知左车奇兵实已断后,欲使吾腹背受敌,始可全胜。
此虽智者亦必举兵逐我,而况馀贪得忘失之心嚣然其未已乎!
彼既举军逐我,势将相迫。
乃鼓噪反兵而战,兵在死地,人人死斗,而吾之伏兵又起,据其壁,击其背。
彼腹背俱受敌,反不知所以为禦者矣,馀固可以一举而擒也。
馀既擒,则左车三万之兵可以传呼而溃矣。
孰谓左车之计果能沮信之兵乎!
且夫断后之兵,古之智将固尝以是而胜也。
然其胜尝出于敌人之不意。
今左车之计未行而信已觇知之,此虽有天下之至计,犹得预为之备,而况左车之计乎!
且善谋者,鬼神不能窥。
使敌人得窥之,则不得为善谋矣。
推此言之,左车之计可知矣。
虽然,是计也,虽非天下之至计,亦一时之良策也。
惟信为能可以当之,他人则愕然不敢进矣。
计左车之为人,亦足以为军中之谋主,信欲就之以决疑,所以虚心委己而问之,岂真以为向者之计足以擒我哉!
司马迁、班固不达兵机,以为信然,乃记于传曰:「广武君策不用,信使人间视知之,乃敢引兵遂下」。
从迁固之言,则信特幸人之无算者尔,彼岂知广武君之策用而信亦敢下兵哉!
此殆可与晓机者道也。
昔者曹操伐张绣,而刘表断其后,操随机应之,卒败绣、表。
夫绣不下于馀,表不下于左车,而操之用兵,特信之流亚也。
以信之流亚犹能败绣表,信独不能破馀左车乎?
从是观之,则吾之说有不妄者矣。
其三 薛公
所贵乎谋夫策士者,为其能审料敌情以释人君之忧也。
夫人各有心。
对面相语,莫能相测。
敌人远在数千里,而欲察其情,揣其计之所出,此非智者不能为也。
方敌人勃然而起,人君四顾惶惑,茫然未知所措,有一人焉奋身而出言之,设为定计,使中敌人之所为,晓然如目见其事而言之者,使人君得先为之规画处置,而向者之忧一旦释然,此谋夫策士所以为可贵也。
然而人君赏之,天下推之,后世又从而信伏之,畏其审料之明而不敢议其言之当否,故言虽或过,而亦无复有辨之者矣。
昔者黥布之背汉也,高帝深忧之。
薛公为三策以料布,而谓布必出于下策,已而果然。
此其智盖出人数等矣。
然以吾观之,薛公谓「布出下策则汉无事」,信矣。
至言「出上策则山东非汉有,出中策则胜负未可知」,其言不亦过乎!
吾之意则曰:布出下策则不足败,出中策亦败,出上策亦败。
何以言之?
古之所谓英雄者,非以其耀智勇,据形势,如斯而已也。
此二者,特英雄之末事;
而仗大义以从天人之望者,乃英雄之所由起也。
苟天命人心已有所归,而吾乃攘袂而起于干戈纷扰之后,用下背上,举逆犯顺,其名曰盗。
虽欲耀智勇,据形势,而借英雄之资,其能济乎!
故凡薛公之上中二策,皆英雄之资也。
英雄用之则可,布用之则所以速其亡耳。
请遂筹之。
上策曰:「东取吴,西取楚,并齐与鲁,传檄燕赵,固守其所」。
夫吴在布后,楚在布左,以力服之,则诚易也;
复竭力以并齐鲁,则其力疲矣。
而民心附汉,未必为其用也。
力取者犹然,而欲传檄燕赵,能保其必降乎!
纵使其迫于势而降,而民心抑又可知矣。
汉苟遣一信臣若周勃之徒,持节往慰谕之,则燕赵必复为汉用。
因命勃率赵燕之兵以收齐鲁,而帝亲率关、陇、韩、魏之兵以与布角,布力已疲,一举必败。
布败则吴楚可不战而复也。
吾以是筹之,布出上策亦败也。
中策曰:「东取吴,西取楚,并韩与魏,据敖仓之粟,塞成皋之口」。
夫韩魏,天下之中也。
关陇在其西,齐、鲁在其东,燕、赵在其北。
得韩、魏而未得齐、鲁、燕、赵,虽欲据敖仓,塞成皋,顾亦何用哉!
汉苟遣一二能将若曹滕之徒,率燕、赵、齐、鲁之兵合击其背,彼必反兵自救。
帝因以关、陇、蜀、汉之兵而夹击之,则布必走,布走而韩、魏平矣。
帝于是乘胜引兵,急与布角,则布亦何足败哉!
吾以是筹之,布出中策亦败也。
薛公者,明于料敌,而不明于上下之分、逆顺之理。
故以英雄之资,设为布之三策,而不自知其言之过也。
或曰:「司马懿之料公孙渊,石勒之料刘曜,于谨之料萧绎,果何如哉」?
曰:「懿以弃城预走为渊之上计,谨以席捲渡江为绎之上计,皆所以明其甚不足畏也。
不足畏之敌,彼料之既得矣,虽勿论可也。
至勒之策曜,则有足言者矣:曜围洛阳,勒将往救,因料之曰:「曜盛兵成皋关,上计也。
阻洛水,其次也。
坐守洛阳者,成擒也」。
夫率兵以攻人,顿于坚城之下,数月不能拔,士气已沮;
一旦强援奄至,不能扼险以拒之,则腹背受敌,不败何待!
成皋关,天下之大险也。
使曜能留万人以围洛阳,而身率劲兵以扼成皋,则勒必不敢进,进则乘高而击之,胜之必矣。
勒既不获进,则洛阳失援,曜因得优游而坐取之,此所以为上计也。
若其阻洛水,则勒亦未能进,然而勒可设为疑兵而潜兵以渡,曜能应之则胜,不能则败。
此所以为中计也。
故吾尝谓:曜出上计则洛阳非勒有,出中计则胜负未可知。
施之布,则薛公之言过矣。
其四 邓禹
善用兵者,识用不用之宜,而后能以全争于天下矣。
夫战久胜则兵不可用,敌已惧则兵不必用。
不可用而用之则挫,不必用而用之则劳。
劳且挫,则敌人反得乘其弊而覆之,上损国家之灵,下亏一身之名。
一跌之后,前功尽弃,其为患也可胜道哉!
是故智者戒之也。
昔者韩信之用兵也,一举而定三秦,再举而虏魏豹,三举而擒夏说,四举而枭成安君。
出奇制胜,变化如神。
兵锋所加,敌人授首。
盖举无遗策,而天下皆知其不可当也。
然当此之时,战虽胜而兵已疲矣,兵虽疲而敌已惧矣。
故兵虽不可用,亦不必用也。
声恐而气喝之,固足以胜。
是以广武君告以传檄下燕,然后举兵临齐,信从其说,卒以成功。
然吾以为广武君虽不言,信之计亦将出于此矣。
何者?
势当然也。
夫强弩之末,不能穿鲁缟,势不可用也。
伤弓之鸟,可以虚弦下,势不必用也。
不可用,不必用,智者固将不用矣。
今信之势,何以异此?
其所以区区咨计于广武君者,盖大功垂成,不敢不谨也。
不然,则安能百举百全而未尝小衄欤!
邓禹起身徒步,杖策军门,一见光武,遂论霸王大略,陈天下之大计,此其胸中固有大过人者矣。
连兵西讨,所当者破,既定河东,复平关中,威声响震,敌人破胆。
诸将劝禹乘胜径攻长安,而禹定计欲待其毙。
光武迫之使急进兵,赤眉西走,遂拔长安。
已而粮运不断,降者离散,赤眉还兵,长安复失。
威名大损,功卒不成。
论者皆以为禹之计则然,而光武实迫之使败者。
吾独以为不然。
斯民涂炭,皇皇无告,奋力拯之,惟恐不及。
而况吾胜而彼沮,不进兵将何待也!
使其既据长安,大张胜气,分慰居民,合飨士卒,使辩士以尺书风谕威德,则赤眉延岑可指麾而定矣。
此韩信破赵之势也。
不知出此,乃举弊兵而与延岑合战,败于蓝田,可以止矣,且愤其功之不成,复收馀卒求与贼战,粮运日乏,屡战屡败,岂非禹之才略有所不及,而亦无谋士以传檄之说告之耶?
吾观禹之失,而后知识用不用之宜者盖亦难矣。
嗟夫!
禹之失亦有自来矣。
禹令冯愔、宗歆等守栒邑,二人争权相攻,愔杀歆而反击禹,禹懵然无所措,求计于光武,赖黄防而仅能得其首。
愔歆,偏裨也,始不能防之,终不能制之,敌人固有以窥我矣。
使其能御愔歆而不至于相攻,则栒邑不摇;
栒邑不摇则敌人不能窥,而粮运必不乏;
敌人不能窥,则馀党不降而自服;
粮运既不乏,则居民降附者日众,长安之功,固不在冯异而在禹矣。
以此观之,禹实有以取之,而光武何罪哉。
语曰:「行百里者,半于九十」。
故夫古之智者,尝尽心于垂成之际也。
其五 马援
用兵之道,不可以常律论也。
履险者,兵家之危事,智将常用之而胜,他将常以之而败。
胜非险也,以有术胜也;
败非不险也,以无术败也。
胜败在人而不在险,唯险而后可以见人之能否也。
且不探虎穴,安得虎子!
冒大险而后能立奇功。
险之不冒,虽曰有功,吾未见其奇也。
故夫智者不恶夫履险,而恶乎无术。
多方以误之,此兵家之至术也。
声东而击西,形此而出彼,虽在坦地犹然,而况于险乎!
险者人所易拒也,吾欲出此而明以告之,则敌一分兵拒险,而吾固将不战而自沮矣。
乃若智者之制事也,声其所必意,形其所必趍,而忽焉乘险而进,则敌人惊沮而不知其所从来,智者不及谋,勇者不及斗。
一举而败其党与,覆其巢穴,而后可以为不世之奇功也。
昔者马援率耿舒进击武陵溪蛮,军次下隽,其道有二:一曰壶头,一曰充。
壶头则路近而水险,充则涂夷而运远。
舒欲从充,将以正合也;
援欲从壶头,将以奇胜也。
故援力言之:「弃日费粮,不如径进扼其喉咽」。
帝遂舍舒而从援。
援既进兵,贼乘高守隘,欲前不可,欲退不能。
已而暑甚,士卒多疫,卒不战而自败。
嗟夫!
若援者,可谓不明乎履险之术矣。
吾以谓当声言从充,纵其降口,使归以告。
多张疑兵,鸣鼓鼙,盛旗帜,若从充进。
贼必悉众出拒,吾密遣轻兵乘舟急进,径自壶头以掩其无备,出其不意,则贼气丧胆沮,不知所以为禦者矣,五溪诸蛮可以一战而擒也。
不知出此,而明明履险,其败也固宜。
然援则失矣,而议者方以景舒之计为得,是所谓见牛而未见羊也。
故从援则必败,从舒则未必胜。
从吾之计,则发必中,攻必克。
是以韩信之击魏豹也,盛兵临晋,而伏兵从夏阳袭安邑,卒以擒豹。
曹公之攻马超也,盛兵潼关,而潜兵渡蒲阪、取西河,卒以破超。
此则兵家之妙术,而非吾臆说也。
惜乎援之不出于此!
始援谋隗嚣于掌握之间,击诸羌于指顾之顷,破交趾,平峤南,出奇制胜,前无坚敌,不可谓非一时之杰也。
然至此而失,岂其终老而智耄耶?
光武尝言:「伏波论兵,与我意合」。
每有所谋,未尝不用。
援上此议而光武从之,光武必以为可胜矣;
已而援败,复重加罪。
始不能料其不可而遽从之,终不能少贷其法而重责之,呜呼,光武亦不得为无罪也。
酌古论四 其一 崔浩 南宋 · 陈亮
古之所谓英豪之士者,必有过人之智。
两军对垒,临机料之,曲折备之,此未足为智也。
天下有奇智者,运筹于掌握之间,制胜于千里之外,其始若甚茫然,而其终无一不如其言者,此其谙历者甚熟而所见者甚远也。
故始而定计也,人咸以为诞;
已而成功也,人咸以为神。
徐而究之,则非诞非神,而悉出于人情,顾人弗之察耳。
夫崔浩之佐魏,料敌制胜变化无穷
此其智之不可敌,虽子房无以远过也。
而其料柔然尤为奇中。
方太武将议出征,众皆难之,浩肆辩诘之力遂其行,且告人曰:「必克。
但恐诸将琐琐,前后顾虑,致不能尽举耳」。
已而果然。
使浩临机料之,可也。
而能先事料之者,此果何术哉?
吾尝论之,古之善料敌者,必曰:「攻其所不戒,击其所不备」。
柔然去魏数千里,恃其绝远,守备必懈。
吾卒然以兵临之,所谓迅雷不及掩耳,震电不及瞑目,彼将望风失措矣。
此浩所以决知其克也。
然夷狄之人,贪而无亲,轻而不整,胜不相逊,败不相救,一夫先奔,万夫争溃,此其习俗然也。
魏师乘胜而进,势若风雨,所至奔败鸟窜兽伏,各逃其死。
柔然计穷气沮,数日之间,众未及聚,谋未及生,徬徨四顾,而莫知所以为禦。
使连兵急进,以势迫之,此虽犯天下之至危,而可以得志。
然是举也,唯明者为能必之,唯断者为能行之。
不明则利害显然而不见,不断则可否犹豫而不决。
夫投机之会,间不容发,有是二者,而何能投机哉!
太武之用兵,动顾万全。
而其将若长孙翰、刘洁、古弼之徒,虽不为无谋,而皆不能用权以求胜。
故机会在前而或失之者有矣。
此浩之所为深忧也。
是以先事料之,言如有形,庶临机之际,或因吾言而能有所决,则举一国犹捣虚耳。
其功可胜道哉!
太武卒失其机,使贻后悔。
彼非不知势之可进,而自顾进军数千里,穷其巢穴,人或死战,或因险以要我,或设伏以待我,其害殆未可以一二既,不若全军而止,他非所忧。
此则太武与诸将之意也。
而不知事固有随机立权者,乌可以琐琐顾虑哉!
故夫浩之所料,虽曰奇中,要之皆出于人情,而太武失之耳。
唐太宗伐薛仁杲,既破宗罗睺于浅水原,遂以二千骑进逼城下,仁杲遑遽出降,盖以权术迫之也。
太宗亦尝为诸将言之。
太宗之智,则浩之故智也。
或用或不用,成败之所以不同欤。
嗟夫,此英豪之权术,前人秘之,而吾独论之者,吾恐后世之以浩为神也。
其二 李靖
兵有正有奇,善审敌者然后识正奇之用:敌坚则用正,敌脆则用奇,正以挫之,奇以掩之,均胜之道也。
夫计里而行,尅日而战,正也,非吾之所谓正;
依险而伏,乘间而起,奇也,非吾之所谓奇。
奇正之说,存乎兵制而已矣。
正兵,节制之兵也;
奇兵,简捷之兵也。
节制之兵,其法繁,其行密:隅落钩连,曲折相对;
进无速奔,退无遽走;
前者斗,后者治力;
后者进,前者更休
一以当十,十以当百;
诈者不能袭,勇者不能突;
当之则破,触之则摧。
此所谓正兵,而以挫坚敌也。
简捷之兵,其法略,其行疏:号令简一,表里洞贯;
进如飙风,退如疾雷;
地险峻则鱼贯而前,道迂曲则雁行而进;
以一击百,以百击万;
间者不及知,能者不及拒;
望之则恐,遇之则溃。
此所谓奇兵,而以掩脆敌也。
然而奇兵以简捷寓节制,非废节制也;
正兵以节制存简捷,非弃简捷也。
唯善治戎者为能制之,唯天下奇才为能用之。
昔者李靖盖天下之奇才也。
平突厥以奇兵
而太宗问何以讨高丽,则欲用正兵。
此其意晓然可见矣。
颉利之敌,脆敌也,奇兵以临之,使之不及拒。
苏文之敌,坚敌也,正兵以临之,则彼无所用其能矣。
故吾尝谓诸葛孔明所用之兵无非正,靖所用之兵无非奇。
其亦以时之所遇有难易,而敌之所当有坚脆欤。
请遂言之。
东都之末,英雄之都会也。
大者争雄,小者固守。
孔明于是以正兵临之。
南收孟获,七纵七擒;
西攻祁山,三郡响应。
一战而枭王双,再出而走郭淮。
兵退木门,张合追之,交锋而毙;
师次渭南,司马懿拒之,卒不敢决战。
其阵堂堂,其旗正正,此非正兵不能然也。
隋室之季,太宗独雄之时也。
大者仅能自守,小者至不能有立。
靖于是以奇兵临之。
要险设伏而枭冉肇则,乘水傅垒而破萧铣;
轻兵至丹阳而公祏擒,劲骑袭定襄而颉利走。
出其不意,掩其无备,此非奇兵不能为也。
然靖亦尝一用正兵矣:提师西征,决策深入,大战数十,卒破吐谷浑,此岂非正兵欤?
将以是平高丽,而不幸疾亟矣。
故吾尝谓自汉以来,识奇正之用者,孔明与靖而已。
然非深晓兵机者,孰肯以吾言为信哉!
嗟夫,奇兵之效捷,正兵之效迂。
孔明非不欲用奇也,而时之难,敌之坚,势有所不可者。
彼郭淮司马懿之徒,未尝无诈谋也,使吾以奇兵乘之,彼亦将设诈以覆我矣。
故孔明特挫之以正兵,欲收功于数年之后,而不幸早丧。
论者见其功之不成,遂以为不用奇之罪,是所谓不能尽人之词而欲断其曲直也。
悲夫!
其三 封常清
轻敌者,用兵之大患也。
古之善用兵者,士卒虽精,兵革虽锐,其势虽足以扼敌人之喉而蹈敌人之膺,而未尝敢轻也。
设奇以破之,伺隙而取之,曲折谋虑,常若有不可当者,而后能以全胜于天下。
使夫士卒未练,兵革未利,群情震荡而势不足以当敌,则彼固不敢轻矣。
轻之而败,非敌败之,自败之也。
用兵而先之以自败,可谓善用乎?
昔者开元之盛,民不知兵,士不知战者二十馀年,一旦羯胡窃发,乘其间而执其机,盖逆兵一举而河北诸郡悉为贼有矣。
当此之时,虽韩、白复出,岂能当其锋哉!
而封常清欲挑马箠渡河以取贼首,志则锐矣,不几于大言以轻敌乎?
及下令募兵,所得者皆市井佣保,可聚而不可用。
常清率之进守河阳,断桥以抗贼,贼军一至,举兵挫之;
已而大至,力不能拒,屡战屡北,遂失河陕。
此则常清有以取之也。
且善用兵者,因其势而顺导之。
贼锋方锐,而吾势盖弱而未振也。
处此之道,当因其弱而柔之,敛兵不应,婴城固守,以挫其锐,而后可图也。
故吾以谓:河阳之桥可断而不必断也,贼之前军可挫而不必挫也;
使之自恃以为独强,行行然长驱而进,自毙其锋,而吾以全军制其后,必胜之道也。
夫河阳、陕郡、潼关者,关中之三咽喉也,是足以守矣。
方常清受命讨贼,进兵河阳,荥王、高仙芝之兵次其后,为常清计者,宜告之曰:「高将军守陕郡,荥王守潼关,厉兵秣马,各固其地」。
而常清则筑却月城以守河阳,训练士卒,储粮糗,浚沟固垒,清野以待之。
贼军至则敛兵不应,设攻具则随机拒守。
懈则击之,退则蹑之,食则掩之,夜则袭之。
其馀应变之道,随机处置,不及旬月,而贼兵固毙矣。
颜杲卿、真卿起河北,郭子仪、李光弼起朔方,已没郡县悉为国守,而贼之巢窟且危矣。
彼欲进不可,欲退不能,徬徨无所,而固将成禽。
使其不顾而进攻陕郡,则吾以兵徐蹑其后;
彼反兵拒吾,而陕郡之兵又起击其背矣。
腹背受敌,焉得而不败?
又使其率兵而遽退,则吾檄召陕郡之兵;
共进追之,俟其及河,半济而后击之,虽有勇者,不能为贼禦矣。
凡此者,皆因弱成强而万全之计也。
不知出此,以不教之兵,当方锐之贼,以及于败。
既败,而后告仙芝以贼锐甚,难与争锋。
呜呼常清,何见之晚也!
常清败而仙芝退守潼关,明皇并戮之,易以哥舒翰。
翰严兵拒关,贼不获进,而羸兵诱我,以冀复出。
明皇不察,亟令进兵,翰执之益坚,而明皇督之益甚,不得已,涕泣而后出。
翰明知此贼为诱我矣,固当因险设奇,励士决战,庶可以一胜;
翰乃不然,见其兵寡则易之,行伍无列则笑之,反入其计而不悟。
官军一溃,潼关失守,而长安陷矣。
始常清以轻敌而失河阳,仙芝遂失陕郡,翰复以轻敌而失潼关,使三咽喉绝而宗社几危,贼党益炽,越数载而仅剿之。
常清之罪,其尤也。
夫善用兵者,敌衰则一举而乘之,敌锐则示弱以挫之。
此兵之常势也。
常清号为知兵者,而欲一举以乘锐贼,则亦何取于知兵者哉!
其四 马燧
昔之善攻人者,使敌不得合,虽合而有以破之,则攻必克矣。
夫攻者,事之末、患之端也,智者不得已而后为之,使久而不克,则敌将有乘其弊而起者,此其为患殆未可以一二言也。
然而智者善因危而设奇,扼要害,张形势,以破敌人之交,一举而两毙之,使声威功烈杰出乎诸将之右。
此则天下后世将企仰之不暇,而何敢訾议哉!
昔者马燧之镇河东也,策田悦之必反,请济师以讨之。
出奇制胜,奋斗无前,虽淄、青、常、冀合兵救之,燧破之如反掌耳。
燧能窘田悦于孤穷之中,此其智勇固有大过人者矣。
然力能得悦,而不遂取之,使得婴城固守。
悦不足道也,而魏为可惜。
魏据河北,蔽捍诸镇,唇齿相固,牢不可破,桀骜不逊,以抗朝廷。
凡师出而辄无功者,魏不破也。
魏破则诸镇不足平矣。
当燧之时,所谓一致之机也。
燧乃失之,使朱滔、王武俊得乘间来救,王师十万,一战而北,燧殊无一谋以禦之,岂其智至此而穷耶?
盖尝筹之:悦屡败之馀,气丧胆沮,众不能阵,谋不复生,旬日之间可坐而破也。
滔、俊虽合兵以救,不过三万五千耳,然滔性多疑,易以势恐;
武俊匹夫之勇耳,可一战而擒也。
以燧之才,而无养寇自资之心,顾此三盗亦何足灭哉!
且当此之时,以兵隶燧者,凡四将也。
使燧能留李芃以围危窘之悦,其势固足以破之矣。
而身率步兵,去魏百里,据便地为壁,以拒滔俊之兵,兵至则坚壁不战,挫其初锐之锋,别命李抱真率昭义之兵,自洺下邢,以指燕、蓟;
李晟率神策之兵,自博下贝,以捣冀土。
复命张孝忠、康日知厉兵秣马,以助其势。
彼若能者,则反兵自救;
不能则迟疑不去。
二者必处一乎此矣。
使其反兵自救,则抱真与晟冲其膺,燧又起而捣其背,腹背受敌,不败何待!
若其迟疑不去,则抱真等得优游以覆其巢穴,而燧坚壁以待其自毙。
彼其欲前不能,欲退不可,徬徨无所,而坐成擒。
滔俊擒,则悦不攻而自破矣;
悦破,则三镇席捲而平矣;
三镇平,则淄、青之胆破矣。
命一辩士持天子之诏往谕之,彼安得不束手听命哉!
夫然后分置牧宰,慰养居民,使郡县之权悉统于朝廷,则朱泚、李希烈亦无自而萌其奸矣。
由此观之,燧之罪岂止于失田悦哉!
昔者唐太宗伐王世充,久之不下,而窦建德率兵救之。
太宗留万人以围世充,身率劲兵以据虎牢,扼建德之喉,使不得进。
乃命宇文士及率骑经贼阵之西,驰而南,引而东,以动其众,乘其阵乱,纵骑夹击之,遂擒建德而下世充,自洛以东,际河之北,一旦而尽平之。
此可谓善破敌人之交者矣。
嗟夫!
以燧之才,而不思伐交之术,乃复请济师,使李怀光尽统神策之兵以往,卒以骄众失律,而盗且乘间起于萧墙矣。
遂使李氏不见中州之大定,而诸镇世为不讨之贼。
燧之罪可胜诛哉!
唐史臣曰:「燧,贤者也,天下以为可责,故责之」。
呜呼,吾之意其亦犹是也哉!
其五 李愬
天下之事,众人之所不敢为者,有一人焉奋身而出为之,必有术以处乎此矣。
虎者,人之所共畏而不敢肆者也,而善养虎者狎而玩之,如未始有可畏者,此岂病狂也哉,盖其力足以制之,而又能去其爪牙,啖以肉饵,使之甘心焉,故虽驱而用之,而垂耳下首,卒不敢动。
何者?
有术以縻其心也。
夫将者,天下之所难御者也,御之必以术,而况于降将乎。
彼其心之不可测,孰敢信用之哉。
古之人盖亦有度其可用而用之者矣,然亦未尝专倚之以成功。
独李愬用三降将以擒吴元济,当时之人皆谓其不可,而愬独以为可,遂决意用之,卒能如其意之所逆料
不知者以为幸,知之者以为神,乃若愬则有术以处乎此也。
何以言之?
敌人之将,无故而降者,此未可信也,恐其谋也;
至于势穷力屈而后就缚者,盖可保其无谋矣。
且此数子者,亦一时之杰也,不幸而事逆,犹竭忠以报之;
使其获背逆事顺,则其忠报之心当如何哉!
而又愬之才智足以驱之,豁达足以容之,愬复能待以厚礼,示以赤诚,言笑无间,洞见肺腑,此南霁云所以眷眷于张巡而不肯去也。
数子者固已甘为愬役矣。
虽然,李愬未足以縻其心也。
如丁士良之擒吴秀琳,秀琳之擒李祐,其忠款固可见矣,独李祐未有以縻其心,而又欲专倚之以谋蔡,则其术不可不尽也。
故方其得祐也,诸将皆请杀之,愬不听,待之愈厚,会霖雨不止,将吏汹然以为不杀祐之罚,愬力不能胜,乃表诸朝,且言:「必杀祐,无与共诛蔡者」。
诏释还之,卒赖其用。
夫将者,三军之纲纪也。
生杀予夺,皆禀其令。
故虽天子之诏犹或不受,而亦何畏于将吏之言乎!
使将吏必欲杀祐,不过以色辞拒之,如嚣嚣不止,则又从而戮之,彼固不敢有辞矣,何至表诸朝而后用之哉!
吾于此识愬之心矣。
其心曰:「吾之待祐者如此其厚也,全祐者如此其至也。
将吏嚣然不已,吾力不能独胜,复泣涕而送诸朝,表言其必不可杀,此虽父母之所以生全祐者不过如是也」。
祐安得不竭其死力以报之哉!
虽啖以高爵,胁以白刃,固不肯弃愬而就贼也。
故其始也,愬虽待之无间,未使之佩剑统兵也;
及朝廷还之,乃使佩刀出入帐下,统六院锐士,而袭蔡之谋始定。
愬之心盖可见矣。
吾以是知古之英豪所以临事机者,未尝无术,特其不以语人,而人亦莫之识也。
昔韩信背楚归汉,高帝用之,无以异于楚也,及滕公言之,上亦未之奇,使其愤怒而出亡,然后命萧何往追之;
何力言其可用,乃以为大将。
夫以一将之亡而丞相自追之,人主骤用之,信之身固甘为汉役矣。
其后汉之所以定天下者,皆信之力,而蒯通、武涉之说不得而间,即其效也。
论者乃以为何之追信,高帝不知也;
不然,何以反疑何之亡乎?
曾不知高帝失何,如失左右手,然迟之一二日而不问者,何也?
帝之心固可见矣。
嗟夫!
古之人所以御降将者,其术如此。
苟不思其术而欲遽用之,其不为所陷者几希矣。
其六 桑维翰
以中国定中国,以夷狄攻夷狄,古之道也。
借夷狄以平中国,此天下之末策,生民之大患,而究其本原,乃出于明君贤臣者,盖其事变迫于前,不得已而为之,姑以权一时之宜,未暇为天下后世虑也。
然其积也既深,其来也既远,胶于见闻,而为之益厉,一旦溃乱四出,虽出于百营而莫之能救,是非可叹也欤!
故吾尝推原其事,盖肇于唐高祖,成于郭子仪,而极于桑维翰。
或难于创业而资为声援,或急于中兴而用为辅翼,或迫于拒命而倚为先驱,皆所以权宜济变,而速一时之功,虽能快中心之所欲,而后世之被其患盖有不可胜道者,此所谓虑不及远也。
且昔者汉高帝尝创业矣:倡义草莽,无置锥之地,虽纠合徒众以破强秦,而百战百败,危窘于项籍者数矣;
然高帝之气曾不少慑,合罢敝之卒,据形势,收英雄,卒困项籍而亡之,未尝资夷狄之声援也。
隋炀之暴,遍流于天下,天下之人,皆苦其刑而厌其秽德,惟恐其不速亡也,苟能反其道,虽徒手可以亡之,而况太原之众乎!
故夫资夷狄之声援者,唐高祖之罪也。
汉光武尝中兴矣:起自徒步,无素合之众。
虽奋力鼓勇以破寻邑,而群盗蜂起,几见蹙于河北之盗矣;
然光武之心未始或懈,因思汉之民,运筹略,驱诸将,卒举群盗而平之,未尝用夷狄之辅翼也。
安史之恶彰闻于天下,天下之人皆欲食其肉而寝处其皮,未尝一日忘之也,苟能顺其势,虽尺箠可以夷之,而况灵武之众乎!
故夫用夷狄之辅翼者,是郭子仪之罪也。
至于拒命者,虽忠臣义士之所必不为,而古之人盖亦有因时而为之者,孙权是也。
曹公乘举荆之势,率八十万之众,直造长江,挟天子之令,以责其贡之不入,此其大势未易与敌也;
权壮勇敢为,遽命周瑜往禦之,运奇奋巧,大败其众,虽遏其敌不能遂兼天下,而常以江东之众与中国抗衡,非有待乎夷狄为之先驱也。
潞王以非姓而继大统,淫秽暴虐,天下所明知也。
张敬达以庸琐之才,统兵以攻石敬瑭,其势未足以直曹操之万一也,为维翰计者,当一举太原之众,运奇奋巧以破敬达,乃急下太行,抵怀孟,塞虎牢,示天下以形势,檄诸镇而犄角,则区区之唐亦何足灭哉!
此则磊磊落落,千载一时之功也,何至于北面夷狄,请救以示弱哉!
北面犹可也,复割卢龙以遗之,使夷狄有轻中国之心,长驱径入,习以为常。
原情定罪,维翰可胜诛哉!
故自汉以来,夷狄之犯边者盖亦有之矣,西不过雁门定襄,东不过渔阳上谷,未有长驱深入者也。
自唐始有之。
故虽太宗盛时,颉利之兵直次渭水,其后径犯长安者代不绝也。
盖自唐高祖而降,急于有功,求其为援,使之得骋志于中州。
彼其乐中州之繁华而谓其易与也,故常心吞而气蹙之,是以长驱深入无所顾惮,使中州之人世被犬狼之毒,至于今犹未已也。
或曰:「五胡乱华,自晋有之,岂惟唐哉」?
曰:五胡乱华,胡之在中原者也。
越塞而犯中原者,唐始有之。
吾恶中原之乱于夷狄,故推原三人之罪如此。
然此三人者,特欲速一时之功,亦不知祸患之至于此极。
使其诚知之,则彼亦安肯为之哉,由是观之,举大事者果不可以欲速成也。
余于是时盖年十八九矣,而胸中多事已如此,宜其不易平也。
政使得如其志,后将何以继之!
独曹公一论,为之反复数过。
谢安比王导论 南宋 · 陈亮
善观大臣者,常观诸其国而不观诸其身。
晋有天下,不二世而为江东,德之在人者尚浅也,而更成百年之业。
有王导焉,立之于其先;
有谢安焉,扶之于其后;
端静宽简,均能为一国之轻重有无者,故当时有谢安比王导之论。
请因史臣所载而申之。
方刘、石交乱中原,晋之藩镇相继覆没,人心虽未忘晋,非有英豪绝世之才,不能驻足于北方也。
势之所在,岂人力之所能强哉!
故王导辅元帝,立基建业,以遥为北方应援。
当是时,元帝名论尤轻,导能重之;
诸名胜未附,导能致之。
法令宽简,庶事草创。
宫室不脩,军国之仪不备,示若不安于此者,以扬州为京畿,谷帛所资皆出焉;
以荆州为重镇,甲兵所聚尽在焉。
故江左之势遂强。
举大纲于其上,而二千石守长往往得以自行其意;
将帅之有功者,人才之不羁者,族望之盛者,民之豪强者,与夫户口之能自隐匿者,又皆得以自舒于其下。
不穷奸以为明,不苛法以为严。
中更敦峻之变,及若将相异同疑间之论,导俛仰废兴存亡之间,因事就功,而江东卒赖以定,魁然社稷之臣也。
独祖逖经营河南,有功绪矣,导盖若任其自存自没者,岂以江左甫定,未遑远略乎!
君父之痛,不可以一朝安也,是以周访、陶侃有志而不遂,庾亮、庾翼、褚裒大举而自沮,造端于其初者无以开其后也。
其后桓温藉平蜀之势,威震一时,挈兵入关,三辅震动。
当是时,南师不出盖四十馀年矣。
有如径指长安,则豪杰响应,西北郡县谁非效功之人?
虽有智者,不能为苻健苻雄计矣。
温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,故气不足以决之而进退失据,此固王猛之所不屑就也,晋于是无中州之望矣。
而温方专制朝廷,几于改物
谢安高卧东山,负苍生之望,晚始从温辟,卒与王坦之、彪之周旋上下,扶持王室,使逆谋遂缓,而温自毙。
及安辅政,晋之变故数矣。
如人之一身,元气未实而奇疾继作,此固非永年之道也。
乘其小定而求快焉,则遂亡矣。
故安一切以大体弥缝之,号令无所变更,而任用不分彼此。
后戚入则辅政,出则方伯,晋之制也。
王蕴固辞,则以义强授之,使上下无不满之心,而他时无任用过正之祸;
桓氏布列内外,一朝失职,政之蠹也,以石民石虔为荆江,使其无窥窬之心,而异时无意外生忧之虑。
苻坚之举,可以无晋矣,而泰然如平时。
淮淝之功壮矣,而微赏之不受。
君臣之恩意已不可保,顾方经略中原,惟恐不及。
晋之为晋,盖可知矣。
有以壮其势,则来者尚有所凭藉,而一身之不暇恤也。
及桓氏竟以失职成祸,而刘裕卒藉手以起,竟能为晋一平河洛,司马氏既亡而复存者犹二十馀载。
微安之壮其势,宜不及此。
导与安相望于数十年间,其端静宽简,弥缝辅赞,如出一人,江左百年之业实赖焉。
其亦庶几于古之所谓大臣欤!
置其立国之功,而取其立身之一节以较之,非所以论大臣也。
故吾极论江左之兴亡,而二人之相配较然矣。
王圭确论如何论 南宋 · 陈亮
人才之在天下,固乐乎人君之尽其用,而尤乐乎同列之知其心。
夫士之怀才以自见于世,常虑夫人君之不我用。
君既知而用之矣,同列之人相与媢其长而媒孽其短,周旋四顾,无与共此乐者,其何以泰然于进退之际哉!
此自古乘时有为之士,而犹怀不尽之叹,以公论常不出于同列故也。
房玄龄、李靖、温彦博、戴胄、魏徵、王圭,其于唐室之兴,太宗固已无所不尽其用矣。
而诸公亦奋然并见其才,而无相媢之意,虽至于廷论之际,辨其所长,如数黑白,则诸公岂不各以自慰哉!
王圭确论如何,于是始有可论者。
夫宠利所在,至可畏也;
功名之际,至难居也。
君臣上下相与共乐之,而无异同疑间之论,则为可愿耳。
汉高帝所藉以取天下者,固非一人之力,而萧何、韩信、张良盖杰然于其间。
天下既定而不免于疑,于是张良以神仙自脱,萧何以谨畏自保。
韩信以盖世之功,进退无以自明,萧何能知之于未用之先,而卒不能保其非叛,方且借信以为保身之术。
然则人才之获尽其用,乃一身之至忧也,则亦何乐于功名宠利之际哉!
故李泌极论李晟马燧于德宗之前,而二臣为之感泣。
使泌如张延赏,则晟方欲死而不可论;
至于此,则同列之公论岂不甚可乐哉!
吾之所长既已暴白于天下,而犹眷眷于同列之公论,固非沾沾自喜之为也。
盖同体共事之人,其论易以不公,而人主之听易以入。
此自古之所通患,而其来非一日矣。
唐太宗之兴也,房玄龄相得于艰难之中,谋谟帷幄以定大业;
温彦博盖尝掌其机事,而李靖亦既有功于南方矣。
其后天下平定,玄龄相与兴仆起僵,而唐之纪纲法度灿然为之一新;
彦博于出纳之间,盖亦具尽其劳;
而征伐之责,靖实专之。
及魏徵、王圭以雠臣入备谏诤之列,而戴胄亦自小官进用,遂以平天下之法。
其先后新故之不同,亦已甚矣。
太宗并举而大用之,以究尽其才;
而诸公亦展布四体以自效,不复知先后新故之为嫌也。
一日,太宗以王圭善人物,使之庭论诸公之才,而圭一二辨数,皆足以尽其长而中其心。
彼其同心以济天下之事,至是可以释然而自慰矣。
宜其不谋同辞,而皆以为确论也。
不然,因诸公已成之业而论之,此何足以为知人、而诸公乐之至此哉,故曰:人才之在天下,固乐乎人君之尽其用,而尤乐乎同列之知其心。
嗟夫!
圭之论可谓公,而其心盖亦甚平矣。
圭与徵均为诤臣,而忠直剀切,大略亦相当也。
人情每蔽于自知,而圭独察其有耻君不及尧舜之心,而自处于激浊扬清之任,辨析毫釐,而明于自知,则其论安得而不公!
吾以是知其心之甚平也。
虽然,房玄龄视诸公最为旧故,而唐业之成亦劳矣。
以汉高帝之多疑,盖终其身不敢舍萧何而他有所用也。
太宗方奋然有运天下豪杰之心,使新进迭用事,而玄龄泰然居之,不以进退自嫌。
故诸公得以尽其才,而卒无纷乱法度之忧。
夫迭用新进而不害于国家之大体,此萧何、曹参之所难,而圭之论所未及也。
岂玄龄固乐诸公之并己,而非圭之所可察乎!
此玄龄所以为宗臣也。
扬雄度越诸子论 南宋 · 陈亮
天下不知其几人也,古今不知其几书也。
人物有细大高下,书有浅深醇疵,所未暇论也。
要之,天下不可以无此人,亦不可以无此书,而后足以当君子之论。
伏羲氏始画八卦,假象以明理。
更数圣人,设爻立彖,推义陈词,以发挥《易》象,使之光明盛大而不可掩,而后天下之开物成务者宗焉,言术数者宗焉,著书立言者宗焉。
孔孟盖发挥之大者也。
扬雄氏犹惧天下之人不足以通知其变,故因天地自然之数,覃思幽眇,著为《太玄》,以阐物理无穷之妙,天道人事之极。
天下之人知其为数而已,而乌知其穷理之精一至于此哉!
《法言》特其衍尔,宜乎世人之莫知也。
桓谭称其度越诸子,班固取以赞之,则亦不可不极论其故。
自昔圣贤之生于世也,岂以一身之故而求以自见于斯世哉!
适会其时,而人道之不可少者待吾而后具,则其责不可得而辞。
进而经世,退而著书,亦惟所遇而已矣。
《六经》待孔子而具者也;
七篇之书,待孟子而具者也;
荀卿子之书出,而后儒者之事业始发挥于世。
彼其时之不可以无此人也,亦不可以无此书也,岂若诸子之譊譊然诵其所闻而求以自见哉!
贾生之一书,仲舒之三策,司马子长之记历代,刘更生之传五行,其切于世用而不悖于圣人,固已或异于诸子矣。
盖晚而后扬雄出焉。
雄之书,非拟圣而作也。
《玄》之似《易》也,《法言》之似《论语》也,是其迹之病也,而非其用心之本然也。
不病其迹而推其用心,则《玄》有功于《易》者也,非《易》之赘也。
有太极而后有阴阳,故《易》以阴阳而明理;
有阴阳而后有五行,故《洪范》以五行而明治道。
阴阳五行之变,可穷而不可尽也,而学者犹有遗思焉。
则雄之因数明理也,是其时之不可已,而事之不得不然者也。
起于冬至而环一岁,以应事物之方来而未已,是其时之可见者也;
始于一而终于八十一,以错综无穷之算,是其数之可知者也;
从三方之算而九之,并昼于夜,为二百四十有三日,三分其方而以一为三州,三分其州而以一为三部,三分其部而以一为三家,以该括天地之变,是其事之可究者也。
其时之可见者如此,其数之可知者如此,其事之可究者又如此,而雄为首、为表、为赞、为测,深入黄泉,高出苍天,大含元气,纤入无伦,文义繁衍,枝叶扶疏。
虽一时、一日、一分、一算之间,莫不有至赜之理,无穷之用,开启思虑,发挥事业,通此心于天地万物,而错综阖辟无不自我,性命道德之理乃于时日分数而尽得之,此岂为《太初历》者之所能知哉。
此其为书必待雄而后具者也。
天下而未明乎《玄》也,则时日分数之理无往而能得其用,将何以应事物之变而通天地之心?
是雄之书虽人道之所不可少,而犹有待于后之君子也。
当时之不知可也,后世之不知亦可也。
桓谭知之可也,班固知之亦可也。
天下而可以无此书,则雄实病之;
天下果不可以无此书;
则千载之下,雄之心犹一日也。
《法言》之书,所以讲论古今,掇拾人物,以旁通其义者也。
《玄》尚不知,虽知《法言》,犹不知也。
因数以明理,是雄之所以自通于圣人者也,安得而不度越诸子哉!
世无皇极之君以大其用,又无道德之望以发越其旨,则桓谭之言亦姑以致其意而已,岂敢自谓有补于雄哉!
呜呼,天地万物之理未尝不昭然也。
更圣越贤,苟可以互明其理者无所不用其极,而天下之人犹未尽赖其用,则诸子之譊譊真可谓候虫之自鸣自止者也。
故曰:天下不可以无此人,亦不可以无此书,而后足以当君子之论。
勉彊行道大有功论 南宋 · 陈亮
天下岂有道外之事哉,而人心之危不可一息而不操也。
不操其心,而从容乎声、色、货、利之境,以泛应乎一日万几之繁,而责事之不效,亦可谓失其本矣。
此儒者之所甚惧也。
夫道,非出于形气之表,而常行于事物之间者也。
人主以一身而据崇高之势,其于声、色、货、利,必用吾力焉,而不敢安也;
其于一日万几,必尽吾心焉,而不敢忽也。
惟理之徇,惟是之从,以求尽天下贤者之心,遂一世人物之生,其功非不大,而不假于外求,天下固无道外之事也。
不恃吾天资之高,而勉彊于其所当行而已。
汉武帝好大喜功,而董仲舒言之曰:「勉彊行道大有功」。
可谓责难于君者矣。
请试申之。
昔者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汲汲,仲尼皇皇。
彼皆大圣人也,安行利行,何所不可,又复何求于天地之间而若此其切哉?
盖人心之危,道心之微,出此入彼,间不容发,是不可一息而但已也。
夫喜、怒、哀、乐、爱、恶,所以受形于天地而被色而生者也,六者得其正则为道,失其正则为欲。
而况人君居得致之位,操可致之势,目与物接,心与事俱,其所以取吾之喜、怒、哀、乐、爱、恶者不一端也,安能保事事物物之得其正哉!
一息不操则其心放矣。
放而不知求,则惟圣罔念之势也。
夫道岂有他物哉,喜、怒、哀、乐、爱、恶得其正而已;
行道岂有他事哉,审喜、怒、哀、乐、爱、恶之端而已。
不敢以一息而不用吾力,不尽吾心,则彊勉之实也。
贤者在位,能者在职,而无一民之不安,无一物之不养,则大有功之验也。
天祐下民而作之君,岂使之自纵其欲哉,虽圣人不敢不念,固其理也。
武帝雄材大略,杰视前古,其天资非不高也;
上嘉唐虞,下乐商周,其立志非不大也。
念典礼之漂坠,伤六经之散落,其意亦非止于求功夷狄以快吾心而已,固将求功于圣人之典,以与三代比隆,而为不世出之主也。
而不知喜、怒、哀、乐、爱、恶一失其正,则天下之盛举皆一人之欲心也,而去道远矣,有功亦止于美观耳。
尧舜之「都」「俞」,尧舜之喜也,一喜而天下之贤智悉用矣。
汤武之《诰》、《誓》,汤武之怒也,一怒而天下之暴乱悉除矣。
此其所以为行道之功也。
经典之悉上送官,非武帝之私喜也,用为私喜,则真伪混淆,徒为虚文耳;
夷狄之侵侮汉家,非武帝之私怒也,用为私怒,则人不聊生,徒为世戒耳。
使武帝知彊勉行道,以正用之,则表章而圣人之道明,必非为虚文也;
诛讨而夷、夏之势定,必不为世戒也。
其功岂可胜计哉。
武帝奋其雄材大略,而从容于声、色、货、利之境,以泛应乎一日万几之繁,而不知警惧焉,何往而非患也!
说者以为:武帝好大喜功,而不知彊勉学问,正心诚意以从事乎形器之表,溥博渊泉而后出之,故仲舒欲以渊源正大之理而易其胶胶扰扰之心,如枘凿之不相入,此武帝所以终弃之诸侯也。
夫渊源正大之理,不于事物而达之,则孔孟之学真迂阔矣,非时君不用之罪也。
齐宣王之好色、好货、好勇,皆害道之事也,孟子乃欲进而扩充之:好色人心之所同,达之于民无怨旷,则彊勉行道以达其同心,而好色必不至于溺,而非道之害也;
好货人心之所同,而达之于民无冻馁,则彊勉行道以达其同心,而好货必不至于陷,而非道之害也;
人谁不好勇,而独患其不大耳。
人心之所无,虽孟子亦不能以顺而诱之也。
不忍一牛之心,孟子欲其扩充之,以至于五十之食肉,六十之衣帛,八口之无饥,而谓之王道。
孟子之言王道,岂为不切于事情?
梁惠王问利国,未为戾于道也;
移民移粟,未为无意于民也;
孟子皆不然之,而力以仁义为言。
盖计较利害,非本心之所宜有,其极可以至于忘亲后君,而无可达于事物之理,非好货好色之比,而况不忍一牛之心乎!
圣贤之所谓道,非后世之所谓道也。
为人上者,知声、色、货、利之易溺而一日万几之可畏,彊勉于其所当行,则庶几仲舒之意矣。
夫天下岂有道外之事哉!
六经发题 其一 (1172年) 南宋 · 陈亮
昔者圣人以道揆古今之变,取其概于道者百篇,而垂万世之训。
其文理密察,本末具举,盖有待于后之君子。
而经生分篇析句之学,其何足以知此哉!
亮也何人,而敢议此?
盖将与诸君共学焉。
夫盈宇宙者无非物,日用之间无非事。
古之帝王独明于事物之故,发言立政,顺民之心,因时之宜,处其常而不惰,遇其变而天下安之。
今载之《书》者皆是也。
要之,文理密察之功用,至于尧而后无慊诸圣人之心。
是以断诸《尧典》而无疑。
由是言之,删《书》者非圣人之意也,天下之公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