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职事题名后 南宋 · 陈亮
笺奏一局之具眼,掌计一局之司命。题名小录,利害通涉始末,而司膳虽若碎烦,亦有关系。蒙恩来此,盖久而后知之。四海九州之人,邂逅而为同年。士大夫荐吾所不知者,亦当分其能品以为言,庶几各识其职云耳。
书赵永丰训之行录后 南宋 · 陈亮
太史公论婢妾之引决,出于计画无理之甚;而英雄俯仰以全一死者,将以有为也。而孟子论义有重于死,虽圣贤不得而避。人固难于一死,而一死之难又如此。国家遭阳九之厄,能以死拒虏者固自有数,而禁卒内溃,人不知义极矣。身为宗室以当百里之寄,不爱一死以明大义,此圣贤所不得而避者,其死岂不壮哉!方天下太平,天子有事边功,使守在四夷,而公独知其为祸乱之萌。及金虏剪中国如枯槁,公又欲率义师以沮遏其锋。推公之志而揆公之才,固非自分于一死者,义之所在,不约而自隐其中之所存耳。此天下之所知,而人之所以尚其子孙者也。张巡之死义,岂不明甚,而犹有待于韩李之秉笔者;朝廷之旌死节不踰时,岂待人言而后明哉,殆未请耳。天人报应,尚堕渺茫;上下融合,实关激劝。天下士固不少为赵公设也。公之孙彦橚出其始末以示亮,因书以归之。新天子龙飞之十日也。
题喻季直文编 南宋 · 陈亮
乌伤固多士,而称雄于其间者,余熟其四人焉,盖非特乌伤之雄也。喻叔奇于人煦煦有恩意,能使人别去三日念之辄不释;其为文精深简雅,读之愈久而意若新。何茂恭目空四海,独能降意于一世豪杰,而士亦乐亲之,其文奇壮精致,反覆开阖,而卒能自阐其意者。陈德先举一世不足以当其意,而人亦不愿从之游;然其文清新劲丽,要不可少。喻季直遇人无亲疏贵贱皆与之尽,而于余尤好;其文蔚茂驰骋,盖将包罗众体,而一字不苟,读之亹亹而无厌也。而四君子者尤工于诗,余病未能学也。然皆喜为余出,余亦能为之击节。余穷滋日甚,索居无赖,时一作念。顾茂恭之骨已冷,而三山相去踰千里;德先季直虽宿春可从其游,而出门辄若有絷其足者。喻行之牧之出季直旧文一编示余,耸然观之,如得所未尝。茂恭死,其文益可贵重,而子弟亦珍惜之,欲求一字不可得。得吾季直之文,便如茂恭在日。昔余尝读茂恭之文而面叹曰:「九原不可作,欧苏姑置勿论。如世所谓六君子者,公将何愧」!茂恭油然而笑,盖以为「能知我者」。幽明异道,每念此,意为之索然。今将求厌足于季直耳。
跋焦伯强帖 南宋 · 陈亮
宝元、康定之间,本朝极盛之时也。诸公巨人踵武相接,天下毫发丝粟之才,皆得以牵连成就,况若伯强之卓然能自见者乎!其于骨肉书翰之间,恩意蔼然,盖非其异行也。鲁多君子,而宓子贱称焉。事衰世之大夫,友薄俗之士,虽豪杰拔出之才犹惧其不免,是以君子论其世也。
跋米元章帖 南宋 · 陈亮
本朝诗文字画之盛,到元祐更无着手处。元章以晚辈一旦驰骤诸公间,声光烨然,此帖亦可窥一斑乎!淳熙己亥四月之晦,龙川陈亮为先友之子王晦叔书之。
书作论法后(意与理胜。) 南宋 · 陈亮
大凡论不必作好语言,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。故大手之文,不为诡异之体而自然宏富,不为险怪之辞而自然典丽,奇寓于纯粹之中,巧藏于和易之内。不善学文者,不求高于理与意,而务求于文彩辞句之间,则亦陋矣。故杜牧之云:「意全胜者,辞愈朴而文愈高;意不胜者,辞愈华而文愈鄙」。昔黄山谷云:「好作奇语,自是文章一病;但当以理为主」。理得而辞顺,文章自然出群拔萃。
中兴论 其一 中兴五论序 南宋 · 陈亮
臣闻治国有大体,谋敌有大略。立大体而后纪纲正,定大略而后机变行,此不易之道也。仰惟陛下以睿圣神武之资,充硕大光明之学,留神政事,励志恢复,罔敢自暇自逸。而大欲未遂,大业未济,意者大体之未立而大略之未定欤!臣尝为陛下有忧于此矣。尝欲输肝胆,效情愫,上书于北阙之下。又念世俗道薄,献言之人动必有觊,心虽不然,迹或近似,相师成风,谁能不疑!既已疑矣,安能察其言而明其心!此臣之所大惧而卒以自沮也。今年春,随试礼部,侥倖一中,庶几俯伏殿陛,毕写区区之忠以彻天听。有司以为不肖,竟从黜落,不得进望清光以遂昔愿,索手东归,杜门求志。因以为功名之在人,犹在己也:怀愚负计,而不以裨上之万一,是忿世也;有君如此而忠言之不进,是匿情也;己无他心而防人之疑,是自信不笃也。故书其《中兴论》一千八百馀言,大体大略,于斯见矣。并论开诚、执要、励臣、正体之道,合五篇,上干天听。惟陛下宽其万死,不以为草茅之言而留神财幸。是天下社稷之福也,于臣何有!
其二 中兴论
臣窃惟海内涂炭,四十馀载矣。赤子嗷嗷无告,不可以不拯;国家凭陵之耻,不可以不雪;陵寝不可以不还;舆地不可以不复。此三尺童子之所共知,曩独畏其强耳。韩信有言:「能反其道,其强易弱」。况今虏酋庸懦,政令日弛,舍戎狄鞍马之长,而从事中州浮靡之习,君臣之间,日趋怠惰。自古夷狄之强,未有四五十年而无变者,稽之天时,揆之人事,当不远矣。不于此时早为之图,纵有他变,何以乘之!万一虏人惩创,更立令主;不然,豪杰并起,业归他姓,则南北之患方始。又况南渡已久,中原父老日以殂谢,生长于戎,岂知有我!昔宋文帝欲取河南故地,魏太武以为「我自生发未燥即知河南是我境土,安得为南朝故地」,故文帝既得而复失之。河北诸镇,终唐之世以奉贼为忠义,狃于其习而时被其恩,力与上国为敌而不自知其为逆。过此以往而不能恢复,则中原之民乌知我之为谁!纵有倍力,功未必半。以俚俗谕之,父祖质产于人,子孙不能继赎,更数十年,时事一变,皆自陈于官,认为故产,吾安得言质而复取之!则今日之事,可得而更缓乎!陛下以神武之资,忧勤侧席,慨然有平一天下之志,固已不惑于群议矣。然犹患人心之不同,天时之未顺,贤者私忧而奸者窃笑,是何也?不思所以反其道故也。诚反其道,则政化行,政化行则人心同,人心同则天时顺。天不远人,人不自反耳。今宜清中书之务以立大计,重六卿之权以总大纲;任贤使能以清官曹,尊老慈幼以厚风俗;减进士以列选能之科,革任子以崇荐举之实;多置台谏以肃朝纲,精择监司以清郡邑;简法重令以澄其源,崇礼立制以齐其习;立纲目以节浮费,示先务以斥虚文;严政条以覈名实,惩吏奸以明赏罚;时简外郡之卒以充禁旅之数,调度总司之赢以佐军旅之储。择守令以滋户口,户口繁而财自阜;拣将佐以立军政,军政明而兵自强。置大帅以总边陲,委之专而边陲之利自兴;任文武以分边郡,付之久而边郡之守自固。右武事以振国家之势,来敢言以作天下之气;精间谍以得虏人之情,据形势以动中原之心。不出数月,纪纲自定;比及两稔,内外自实,人心自同,天时自顺。有所不往,一往而民自归。何者?耳同听而心同服。有所不动,一动而敌自斗。何者?形同趋而势同利。中兴之功,可蹻足而须也。夫攻守之道,必有奇变:形之而敌必从,冲之而敌莫救,禁之而敌不敢动,乖之而敌不知所如往。故我常专而敌常分,敌有穷而我常无穷也。夫奇变之道,虽本乎人谋,而常因乎地形。一纵一横,或长或短,缓急之相形,盈虚之相倾,此人谋之所措而奇变之所寓也。今东西弥亘绵数千里,如长蛇之横道。地形适等,无所参错,攻守之道,无他奇变。今朝廷鉴守江之弊,大城两淮,虑非不深也,能保吾城之卒守乎?故不若为术以乖其所之。至论进取之道,必先东举齐,西举秦,则大河之南,长淮以北,固吾腹中物。齐、秦诚天下之两臂也,奈虏人以为天设之险而固守之乎!故必有批亢捣虚,形格势禁之道。窃尝观天下之大势矣。襄汉者,敌人之所缓,今日之所当有事也。控引京洛,侧睨淮蔡;包括荆楚,襟带吴蜀。沃野千里,可耕可守;地形四通,可左可右。今诚命一重臣,德望素著、谋谟明审者,镇抚荆襄,辑和军民,开布大信,不争小利,谨择守宰,省刑薄敛,进城要险,大建屯田。荆楚奇才剑客自昔称雄,徐行召募以实军籍;民俗剽悍,听于农隙时讲武艺。襄阳既为重镇,而均、随、信阳及光、黄,一切用艺祖委任边将之法,给以州兵而更使自募,与以州赋而纵其自用,使之养士足以得死力,用间足以得敌情。兵虽少而众建其助,官虽轻而重假其权,列城相援,比邻相和;养锐以伺,触机而发。一旦狂虏玩故习常,来犯江淮,则荆襄之帅率诸军进讨,袭有唐邓诸州,见兵于颍蔡之间,示必截其后。因命诸州转城进筑,如三受降城法,依吴军故城为蔡州,使唐邓相距各二百里,并桐柏山以为固。扬兵捣垒,增陴深堑,招集土豪,千家一堡,兴杂耕之利,为久驻之基。敌来则婴城固守,出奇制变;敌去则列城相应,首尾如一。精间谍,明斥堠,诸军进屯光、黄、安、随、襄、郢之间,前为诸州之援,后依屯田之利。朝廷徙都建业,筑行宫于武昌,大驾时一巡幸。虏知吾意在京洛,则京、洛、陈、许、汝、郑之备当日增,而东西之势分矣;东西之势分,则齐秦之间可乘矣。四川之帅亲率大军以待凤翔之虏,别命骁将出祈山以截陇右,偏将由子午以窥长安,金、房、开、达之师入武关以镇三辅,则秦地可谋矣。命山东之归正者往说豪杰,阴为内应,舟师由海道以捣其脊。彼方支吾奔走,而大军两道并进以揕其胸,则齐地可谋矣。吾虽示形于唐、邓、上蔡而不再谋进,坐为东西形援,势如猿臂,彼将愈疑吾之有意京洛,特持重以示不进,则京洛之备愈专,而吾必得志于齐秦矣。抚定齐秦,则京洛将安往哉!此所谓批亢捣虚,形格势禁之道也。就使吾未为东西之举,彼必不敢离京洛而轻犯江淮,亦可谓乖其所之也。又使其合力以压唐蔡,则淮西之师起而禁其东,金、房、开、达之师起而禁其西,变化形敌,多方牵制,而权始在我矣。然荆襄之师,必得纯意于国家而无贪功生事之心者而后付之。平居无事,则欲开诚布信以攻敌心;一旦进取,则欲见便择利而止,以禁敌势;东西之师有功,则欲制驭诸将,持重不进,以分敌形。此非陆抗羊祜之徒,孰能为之?夫伐国,大事也。昔人以为譬拔小儿之齿,必以渐摇撼之,一拔得齿,必且损儿。今欲竭东南之力,成大举之势,臣恐进取未必得志,得地未必能守。邂逅不如意,则吾之根本撼矣。此岂谋国万全之道?臣故曰:攻守之间,必有奇变。臣謏人也,何足以明天下之大计!姑疏愚虑之崖略,曰《中兴论》,唯陛下裁幸!
其三 论开诚之道
臣尝观自古大有为之君,慷慨果敢而示之以必为之意,明白洞达而开之以无隐之诚;故天下雄伟英豪之士,声从响应,云蒸雾集,争以其所长自效而不敢萌欺罔之心,截然各职其职而不敢生不满之念。故所欲而获,所为而成,而卓乎其不可及也。仰惟陛下英睿神武,出于天纵,嗣承大统,于今八年,天下咸知其为真英主矣。而所欲未获,所为未成,虽臣亦为陛下疑之也。夫慷慨果敢,陛下固示之以必为之意矣,而天下之气索然而不吾应,或者明白洞达、开之以无隐之诚者容有未至乎?夫任人之道,非必每事疑之而后非无隐之诚也。心知其不足任,而姑使之以充吾位;使之既久,而姑迁之以慰其心。身尊位大,而大责或不必任;职亲地密,而密议或不得闻。听其言,与之以位而不责其实;责其实,迫之以目前而不待其成。陛下自度任人之际颇有近于此者乎?如或近之,则非所谓明白洞达、开之以无隐之诚也。故天下懦庸委琐之人,得以自容而无嫌;而狂斐妄诞之流,得以肆言而无忌。中实无能而外为欺罔,位实非称而意辄不满。平居则何官不可为,缓急则何人不退缩!是宜陛下当宁而叹天下人才无一之可用,而谓书生诚不足以有为,则非陛下之过也,天下之士有以致之耳。虽然,何世不生才,何才不资世!天下雄伟英豪之士,未尝不延颈待用,而每视人主之心为如何。使人主虚心以待之,推诚以用之,虽不必高爵重禄而可使之死,况于其中之计谋乎!人主而有矜天下之心,则虽高爵重禄日陈于前,而雄伟英豪之士有穷饿而死尔,义有所不屑于此也。夫天下之可以爵位诱者,皆非所谓雄伟英豪之士也。陛下勿以其可以爵位诱,奴使而婢呼之。天下固有雄伟英豪之士,惧陛下诚心之不至而未来也。臣愿陛下虚怀易虑,开心见诚,疑则勿用,用则勿疑。与其位,勿夺其职;任其事,勿间其言。大臣必使之当大责,迩臣必使之与密议。才不堪此,不以其易制而姑留;才止于此,不以其久次而姑迁。言必责其实,实必要其成。君臣之间,相与如一体,明白洞达,豁然无隐,而犹不得雄伟英豪之士以共济大业,则陛下可以斥天下之士而不与之共斯世矣。不然,臣恐孤陛下必为之心,沮天下愿为之志,两相求而不相值也。以陛下英睿神武之资,视古之贤主,无所不及而有过之者,而其效乃尔,此臣所以区区爱君之心不能自已,而辄献其愚忠,惟陛下财幸!
其四 论执要之道
臣窃惟陛下自践祚以来,亲事法宫之中,明见万里之外,发一政,用一人,无非出于独断;下至朝廷之小臣,郡县之琐政,一切上劳圣虑。虽陛下聪明天纵,不惮劳苦,而臣窃以为人主之职本在于辨邪正,专委任,明政之大体,总权之大纲;而屑屑焉一事之必亲,臣恐天下有以妄议陛下之好详也。自祖宗以来,军国大事,三省议定面奏,获旨差除,即以熟状进入,获可,始下中书造命,门下审读。有未当者,在中书则舍人封缴之,在门下则给事封驳之,始过尚书奉行。有未当者,侍从论思之,台谏劾举之。此所以立政之大体,总权之大纲,端拱于上而天下自治,用此道也。今朝廷有一政事而多出于御批,有一委任而多出于特旨。使政事而皆善,委任而皆当,固足以彰陛下之圣德,而犹不免好详之名;万一不然,而徒使宰辅之避事者得用以藉口。此臣爱君之心所不能以自已也。臣愿陛下操其要于上,而分其详于下。凡一政事,一委任,必使三省审议取旨,不降御批,不出特旨,一切用祖宗上下相维之法。使权固在我,不蹈曩日专权之患;而怨有所归,无代大臣受怨之失。此臣所以为陛下愿之也。臣闻之故老言,仁宗朝,有劝仁宗以收揽权柄,凡事皆从中出,勿令人臣弄威福。仁宗曰:「卿言固善。然措置天下事,正不欲专从朕出。若自朕出,皆是则可,有一不然,难以遽改。不若付之公议,令宰相行之。行之而天下不以为便,则台谏公言其失,改之为易」。大哉王言!此百世人主之所当法,而况于圣子神孙乎!史之称光武曰:「明谨政体,总揽权纲」。政体者,政之大体也;权纲者,权之大纲也。臣愿陛下立政之大体,总权之大纲,辨邪正,专委任以幸天下,得操要之实而鉴好详之弊,则天下雄伟英豪之士,必有能奋然出力以办今日之事者矣。臣不胜大愿。
其五 论励臣之道
臣闻上下同心,君臣戮力者,事无不济;上下相蒙,君臣异志者,功无不隳。春秋之时,晋伐楚,三舍不止。大夫请击之,庄王曰:「先君之时,晋不伐楚。及孤之身而晋伐楚,是寡人之过也。如何其辱诸大夫也」!大夫曰:「先君之时,晋不伐楚。及臣之身而晋伐楚,是臣之罪也。请击之」。庄王俛泣而起拜。晋师闻而夜还。越王求成于吴而归,抱柱而哭,承之以啸。群臣闻之曰:「君王何愁心之甚也!夫复雠谋敌,非君王之独忧,乃臣下之急务也」。其后越父兄请报耻,越王曰:「昔者我辱也,非二三子之罪也。寡人何敢劳国人以塞吾雠」!父兄曰:「四封之内,尽吾君子;子报父雠,谁敢不力」!越王卒用以灭吴。区区楚越有臣如此,而谓堂堂大国反无君忧臣辱、君辱臣死之义乎!今陛下慨念国家之耻,励复雠之志,夙夜为谋,相时伺隙。而群臣邈焉不知所急,毛举细事以乱大谋;甚者侥倖苟且,习以成风。陛下数降诏以切责之,厉天威以临之,而养安如故,无趋事赴功之念,复雠报耻之心。岂群臣乐于负陛下哉!特玩故习常,势流于此而不自知也。臣愿陛下慨然兴怀,不御正殿,减膳彻乐,夕惕若厉,立群臣而语之曰:「朕承太上皇帝付托之重,念国家之深耻,志在复雠,八年于兹,若涉渊冰,未知攸济。而群臣玩故养安,无肯戮力。是朕不明不德,不足以承大宝,图大业,其何颜以临于王公士民之上!况敢即安以自取辱」!群臣震惧,顿首请罪,然后徐谕之曰:「朕固未敢即安,群臣犹以朕可与有为,其各共阙职,勉趋厥事。上率其下,下勉其上,自度其力之不逮者,无尸厥官,朕将明赏罚以厉其后。由今以往,群臣咸为朕思所以畏天爱民,求贤发政,富国强兵,复雠谋敌之道。无以小事塞责,无以小谋乱大,相与熟讲惟新之政,使内外有序,则朕即安之日」。陛下惕然侧席,图济大业,而群臣不能惕然承意,竭力以报其上,是人而禽兽者也,诛之杀之,何所不可!诚使上下同心,君臣戮力,则何事之不济哉!
其六 论正体之道
臣闻君以仁为体,臣以忠为体。遍覆包含,如天地之大,仁也;公家之事,知无不为,忠也。故君行恩而臣行令。庆历间,杜衍辅政;遇有内降,辄封还之。仁宗以杜衍不可告之而止者,又多于所封还。治平初,任守忠离间两宫,韩琦乘间开悟上心,斥之远方,仍放谢辞,即日押出国门。君当其善,臣当其怨,君臣之体也。澶渊之役,自寇准而下,均欲追战。章圣皇帝独恻然许和。及其议岁币也,章圣不欲深较,而准戒曹利用以不得过三十万。天圣初,契丹借兵伐高丽,明肃太后微许其使,吕夷简坚以为不可而塞之。其后刘六符来求割地,夷简召至殿庐,以言折之。君任其美,臣任其责,君臣之体也。今则不然。陛下锐意于有为,不顾浮议;而群臣持禄固位,多务收恩。陛下慨然立计,不屈丑虏,而群臣动欲随顺,图塞溪壑。使陛下孤立以主大计,群臣安坐而窃美名,是尚为得君臣之体乎!臣愿陛下总揽大柄,端己责成,畏天爱民,以德自护;明诏大臣,使当大任,不惮小怨,不辞大艰。使天下戴陛下之恩而严大臣之执守,敌人服陛下之德而惮大臣之忠果,则何事之不济,何功之不成!此祖宗养人心以行德义,正君臣之体而为百世不易之家法也。故愿陛下仰法祖宗,而大臣以寇准、吕夷简、杜衍、韩琦为法,天下有不足为者矣。此己丑岁余所上之论也。距今能几时,发故箧读之,已如隔世。追思十八九岁时,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。酒酣,语及陈元龙周公瑾事,则抵掌叫呼以为乐。间关世途,毁誉率过其实,虽或悔恨,而胸中耿耿者终未下脐也。一日,读杨龟山《语录》,谓「人住得然后可以有为。才智之士,非有学力,却住不得」。不觉恍然自失。然犹上此论,无所遇,而杜门之计始决,于是首尾盖十年矣。虚气之不易平也如此。孟子曰:「诡遇而得禽,虽若丘陵弗为」。自视其几矣。又曰:「五谷者,种之美者也;苟为不熟,不如荑稗」。岂不为大忧乎!引笔识之,掩卷兀坐者良久。壬辰重午前二日书。
问答(上) 南宋 · 陈亮
三代以仁义取天下,本于救斯民,而非以位为乐也。齐桓挟尊周以自私,败商周之常经,而开争夺篡弑之祸,其流既惨矣。秦合天下以奉一人,恣其所欲为;陈涉因斯民之不忍,徒手大呼,而刘项藉之以起。沛公号为宽大长者,三章之约足以动天下而入其心,宜本于为民而起矣;方其穷时,纵观秦皇帝,叹曰:「大丈夫当如此」!其意岂出于为民耶!天下既定,周防曲虑,如一家私物,此岂三代公天下之法耶?唐太宗与刘文靖之谋似矣;与其父谋所以免祸,而迫胁以从之,何其舛也!尊隋之举,代王之立,殆若濯泥于水,而明白洞达之事,仅能以九锡归诸有司耳。其所以守之者,又密于汉,则其义岂足自附于三代乎?然而国祚之久长,斯民之爱戴,曾不减于夏商,何也?民不可欺,则其取守之道必有可言者矣。
昔者生民之初,类聚群分,各相君长。其尤能者,则相率而听命焉,曰皇曰帝。盖其才能德义足以为一代之君师,听命者不之焉则不厌也。世改而德衰,则又相率以听命于才能德义之特出者。天生一世之人,必有出乎一世之上者以主之,岂得以世次而长有天下哉!以至于尧,而天下之情伪日起,国家之法度亦略备矣。君臣有定位,听命有常所,非天下之人所得而自制也。朱均之不肖,非如桀纣之足以亡天下,而尧以为非天下之贤圣,不宜在此位,岂以法度定天下之心而私诸不肖之子哉!取舜禹于无所闻知之人而历试以事,以与天下共之,然后举而加诸天下之上。彼其心固以天下为公,而其道终不可常也。禹以为苟未得非常之人,则立与子之法以定天下之心;子孙之不能皆贤,则有德者一起而定之,不必其在我,固无损于天下之公也。汤以为天下既已听命于一家,而吾之子孙不择其可者与之,而使不肖者或得以自肆于民上,则非所以仁天下也;故或世或及,惟其贤而已。不幸而与之不当其人,则天下之公议,终不以私之吾家也。武王周公合天下之诸侯,使之小大相承,而方伯实总之以听命于天子,天子不能以一人之私而制天下也,故定立嫡之法以塞觊觎争夺之门,而君臣之定分屹然如天地之不可干矣。此岂一世之故哉!秦以智力兼天下而君之,不师古始,而欲传之万世,使天下皆疾视其上,翻然欲夺而取之,势力一去,则田野小夫皆有南面称孤之心。竞智角力,卒无有及沛公者,而其德义又真足以君天下,故刘氏得以制天下之命。使刘氏不有以大异乎天下之姓氏,则君臣之分犹可干,而三代之统绪未可继也。周防曲虑,岂其将以私天下哉,定于一而已。曹孟德一有私天下之心,而天下为之分裂者十馀世。及李氏之兴,则犹刘氏之旧也。彼其崛起之初、眇然一亭长耳;其盛者不过一少年子弟;安知天下之大虑,而勃然有以拯民于涂炭之心!三章之约,非萧何所能教;而定天下之乱,又岂刘文靖之所能发哉!彼其初心未有以异于汤武也,而其臣凡下,无以辅相之,虽或急于天位,随事变迁,而终不失其初救民之心,则大功大德固已暴著于天下矣。孔孟以天下之贤圣而适当春秋战国之乱,卒不得行其道以拯民于涂炭者,无其位也。《易》曰:「天地之大德曰生,圣人之大宝曰位」。又曰:「垂象著明莫大乎日月,崇高莫大乎富贵」。苟诚其人而欲得其位者,其心犹可察也。使汉唐之义不足以接三代之统绪,而谓三四百年之基业可以智力而扶持者,皆后世儒者之论也。世儒之论不破,则圣人之道无时而明,天下之乱无时而息矣。悲夫!
汉高祖起布衣以争天下,及大业既成,而父兄故无恙也。然尊之封之,皆有所感而后发,而或者犹置馀忿于其间。唐之太宗既已一切委命于父兄矣,己未、庚申之变,岂人道之所可安乎?舜之于瞽象,周公之于管蔡,未必有其道矣。岂圣人之事不可复见于后世,而天下冒冒然以强弱小大相为雄长,而彼善于此者亦可以一天下而归之正乎?人道之不灭者几希矣!精微委曲之际,处其所不可处以待圣人之复起者,固不可以无论也。
匹夫不阶尺土而有天下,此天地之大变,而古今之所无也。彼岂有熟讲素定之规模,而其臣相与把手以奋起草莽之间,又岂尝学古以从事哉!仁义礼乐,先王所以维持天下之具,既已一切尽废,而利害缓急迫乎其前,则裂土定封无所爱惜。至于著在人心不可泯灭者,或有感而后发,或因以泄其馀忿,亦其势然耳。嗟夫!此岂可谓非天哉!自黄初以来,陵夷四百馀载,夷狄异类迭起以主中国,而民生常觊一日之安宁于非所当事之人。人道失其统纪,而天地几于不立矣。此非有超世迈往拔出之英豪,安能扫地以求更新乎!太原之义旗一指,而天下靡然知所向矣。高祖以父而主之可也,建成独可以常法嗣之乎!据非所当得,而又疾其当得者若不能以终日,此非天诛之则人杀之耳。天未尝不假手于人,是以太宗抽矢蹀血,忍于同气,犯天下不义之名而不恤。彼其心以为是天实为之,而非吾过也。天人之厌乱极矣,岂其使建成元吉得稔其恶以自肆于民上哉!人心蔽于自见,而天命不知所归,是治乱安危之大几也。昔者周公盖忧此矣。孺子离襁褓宁几时!而武王疾且病,周公惧其事之不可继也,至诚委命于天,欲以身代武王之死,武王得以延数年之命,而孺子可辅以立。他日管蔡之诛,为天下诛之耳。要以使天命即于人心所可安之地;不然,则吾心岂能尽白于天下,而何以为后世训乎!天命之所在,若决江河,故「檀车煌煌,牧野洋洋」,虽圣人不敢以疑贰之心而承之也。顾其所以先为之地者至矣,人欲谋我,而我亦谋之,是以乱易乱也,而其地安在哉!虽其决于承天命以脱民于涂炭,有足自解者,而终不即于人心之所安,至今论者犹不安之。嗟夫!此又可以尽归之天哉!
三老董公以仁义遮说汉高帝,而三军始为义帝缟素,项氏不复能自直于天下。名义之不可负盖如此。儒者正名之说,虽起于管仲之尊周,而自汉以来,则以此举为明验矣。然人为万物之灵,而仁义智数盖不可以杂而行也。不出于高帝之诚心,而欲以欺天下,则名义乃自外来乎?故三军缟素本足以纳侮而不足以形敌,然刘项同受命于义帝,坐视同列之贼其君而不问,则举世皆不复知所谓人道矣。是三军缟素而大义始明,高帝定天下之机,无乃真在于此乎?合内外而论之,宜必有以处此者。
晋奚齐义不足以君国,圣人书以为君之子;而卓子则书君者,里克君之也。秦以夷狄之智兼天下,其亡楚尤为无道,盖天下欲共亡之久矣。况当天下溃乱之时,盖不必用怀王以从民望也。项氏君之,而诸公皆禀命焉,则其君之者非一人矣。利其为名则君之,不利其实则害之,自立自废,各从其私,是君臣无定位,而以强弱为轻重;率天下之人如驱群羊,是非可否惟吾之所欲为,而人亦不得裂去也,其轻天下亦甚矣。董公者,发天下之公愤,而借高帝之力以扶人道于既绝者也。揭项氏之不义于天下,使天下皆欲援弓而射之,虽微高帝犹不可以自立。盖董公之遮说,几于孔子沐浴之请;而高帝之义,吾不知其何心也。故孙权之自立,非义也;使魏氏不得自正于天下,则人道不至于尽废,虽圣人不得而明权之非义也。
三代之初,必以封先圣之后为急;而论功行封,犹待其定也。至周则大封同姓于其间,为国五十有三,而犹未以为慊。武王周公固非以天下为己私者,天之立君,岂为姬姓而设乎?汉兴,患异姓之强大,而大封同姓以镇之,其道盖本诸此矣。七国同时举事,黥彭之患,不如是之并也。诛锄刬削,至于分裂以各王其子弟,同姓湮微,而后族之祸又成矣。圣人之立法,本以公天下,而非以避祸乱。心有亲疏,则祸福倚伏于无穷,虽圣智不得而防也。周汉之法,岂世变之穷而至此乎?合天下而君之,疏远之人何负于国家,而周以宗强,此果何道乎?不然,则汉诿之周,而周公其衰矣。
昔孔子论三代之损益可知,盖自尧之亲睦九族,积而至于周之大封同姓五十有三国者,亦其损益之可知者也。然其义遂穷而不可继。故《春秋》之诸侯以其子弟为卿者,圣人皆以弟书之,独于季友之来归,不系以亲,而书曰季子。盖其贤者则与众共之;其不贤者,圣人以为有国者之私其亲,而其义不通于天下也。此岂非参酌四代之制,以为万世通行之法哉!汉高帝与诸公共起草莽以帝天下,天下平定,诸公各已南面称孤,帝犹疑其不可尽信也,分王子弟以据其冲,而庶孽与其不肖者一切不问,庶几以为可自附于周家亲亲之义。而不知权势既成,虽亲者亦不可保,其可保者,惟其贤也。不思天下之公义,而用其谋国之私心,是非利害徇于目前,而使前后相矫,卒不得其正,祸乱相寻于无穷。不独汉氏为可悯,而魏、晋、宋、齐不能以是一日为安者,盖亲疏之义不明也。出其子弟之贤者,以与天下共之;其不贤者,养以国家之私。使亲贤参错,而祸福治乱一付之天下之公,而吾无容心焉。圣人之作《春秋》以待后圣者,盖如此。
项羽喑呜叱咤,千人皆废,而能恭敬爱人,自屈于礼节之士,其仁与勇可谓兼之矣。至于赏不妄与,岂不足自附于「惟衣裳在笥」之义邪?汉高帝乃饶爵邑以来天下之顽钝嗜利亡耻者,开国承家之初,而顾以小人先之,卒用是以胜羽,羽之目当不瞑矣。使天下有疑于儒者之道,其不自高帝始邪?
方三代之衰,闻诸侯脩德以兴矣,未闻崛起草野而皆有南面称孤之心也。当草昧之时,欲以礼义律之,智勇齐之,而不能与天下共其利,则其势必分裂四出而不可收拾矣。匹夫并起而争,此非先王之常势也。高帝能用是以合其势,而不能用是以一日为安。盖其初不能参用项氏之所长,以消伏异时党与摇动之心。此正陈平之所预见而深忧,而「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」之义,何尝一日而废哉!盖田横之未去,郡国豪姓之未徙,四老人者伏于商山而不可招致,高帝虽死而目不瞑也。异姓诸侯王之忧,特众人之所共忧耳。《易》曰:「天造草昧,宜建侯而不宁」。圣人其知之矣。
周、召、毛、毕,实佐文武以有天下。成康即没,王朝之公卿往往皆诸公之子孙族属。比闾族党之贤,脩身饬行以自见于斯世者非一人,其卓然者,岂不可与诸公之子孙族属共执国政哉!然而位终不得过大夫。人才之特起,不幸而非世家,则不得以任公卿之位,此果何法也?《春秋》讥世卿,而人才之特起者终无一人得附见于册书。虽圣人之法,亦不免随世而立欤?汉高帝与萧曹诸公共起而亡秦,天下既定,非尝更当时之事者,不以任公卿也。贾生特起之才,天子明知之而不得用,非独绛灌之专其宠利也。然公孙弘自海濒而登宰相,则天下自此多事矣。唐太宗虽以房杜为宗臣,而天下之贤者始杂取而用之,然其后遂无世臣之可倚。更任迭用,虽贤君亦不克其终,岂君臣之际无终始之义,则其势必至此邪?然合天下而君之,而独私于共事之臣,宜非圣人之公道。而周汉之法,果可为通行之法乎?
君臣,天地之大义也。君臣不克其终,则大义废而人道阙矣。此岂苟然之故哉!方天地设位之初,类聚群分,以戴其尤能者为之君长,奉其能者为之辅相。彼所谓后王君公,皆天下之人推而出之,而非其自相尊异,以据乎人民之上也。及法度既成,而君臣有定位。舜命夔以典乐教胄子,盖欲其君臣相与世守之,以达天地之大义。三代既以世次而有天下,其相与肇造人纪而维持其国家者,亦欲其代脩祖父之业而君臣相保,与国无穷;使天下之人有所观仰爱戴,而不敢窥伺其间以觊幸国柄,横生意见,紊乱纲纪,使天地大义有所废阙,而厌故喜新,败亡相寻而不悟也。惟其子孙族属举不足以当贤者之选,而后广求天下之贤圣,以庶几于一遇,而中接坠业,不敢有加焉,如高宗之于傅说是也。此岂君臣之常法哉!孔子之作《春秋》,其于三代之道或增或损,或从或违,必取其与世宜者举而措之,而不必徇其旧典。然于君臣之大义,未之有改也。其讥世卿,盖讥其不择世臣之贤者而用之,甚者遂使世其官,而人人轻视其上,皆有掩而取之之心。其势必至于君臣之不相保,故惓惓于一世之贤者,悉使之附见于册书。如蔡季、纪季、楚屈完、齐高子、鲁季友、叔肸、宋子哀之徒,往往非公族则其世家之旧也。使皆得若人而用之,则何厌于世臣,而欲求天下特起之贤于不可知之际哉!至于死生恩礼之厚,而适遭变故,或不以其道终,则正色书之,而无间于曹莒之小国,所以究极天地之大义,而明示之后世者也。故孟子以为故国必有世臣,至于不得已而后使卑踰尊,疏踰戚,然犹必取其国人皆曰贤者。由此言之,岂乐于君臣之不相保,而新故相易以求快一时之耳目哉!战国朝暮反覆之祸,盖起于君臣之不相保也。汉高帝以匹夫而有天下,视平时之等夷无非可疑之人,故其臣不自保其首领,而天地之大义不复明矣。然犹不使后生新学得以参乎其间也。唐太宗则参而用之,更一世而尽忘其旧,甚者朝为君臣而暮为路人。故以势相临,而不复以恩相保,缓急无一人之足依,而方顾望草莱之贤者以为己用,岂不殆哉!惟我本朝,于天下之贤者必使之扬历中外,养其资望,而后至于大用。故其人往往足以重人之国家,而子孙习识其本末源流,家世守之,至于一二百年而不替。呜呼!是天地之大义,而非君臣之私恩也。天下不能皆特起之贤,则超举显擢岂可率以为常乎?朝暮不相保,则是弃爵位于草莱,大义废而天下离矣。
问答(下) 南宋 · 陈亮
义利之分,孟子辨之详矣。而赏以劝善,刑以惩恶,圣人所以御天下之大权者,犹未离于利乎?有所利而为善,有所畏而不为恶,则其入人也亦浅矣。尧舜之治天下,不赏而民劝,大怒而民威。故罪疑惟轻,功疑惟重。岂亦知其效入人之浅乎?然皋陶之陈谟,以典礼赏罚同出于天,而非有轻重之别也。苟无所事乎其用,则赏罚亦自外来耳,安在其为天乎?三代之用赏罚,大概犹法唐虞,而记礼者载其先后之用甚详,又以为至周而穷。岂世变之极,而赏罚之用始重乎?抑其出于天,而三代始赖其用也?《春秋》圣人经世之志,而独以代天子之赏罚,则圣人起而治天下,必不能以易此矣,亦何怪于汉宣帝之专恃赏罚以为治乎?「惟辟作福,惟辟作威」,《洛书》之所明载,而儒者终以为治天下者不取必于赏罚,亦知夫劝惩之效浅也。谓赏罚不取必于劝惩,则无以御天下;谓其为惩劝而设,则赏罚亦利耳。利者,人道之末也,则皋陶之所谓天者岂诬乎?
耳之于声也,目之于色也,鼻之于臭也,口之于味也,四肢之于安佚也,性也,有命焉。出于性,则人之所同欲也;委于命,则必有制之者而不可违也。富贵尊荣,则耳目口鼻之与肢体皆得其欲;危亡困辱则反是。故天下不得自徇其欲也,一切惟君长之为听。君长非能自制其柄也,因其欲恶而为之节而已。叙五典,秩五礼,以与天下共之。其能行之者,则富贵尊荣之所集也;其违之者,则危亡困辱之所并也。君制其权,谓之赏罚;人受其报,谓之劝惩。使为善者得其所同欲,岂以利而诱之哉!为恶者受其所同恶,岂以威而惧之哉!得其性而有以自勉,失其性而有以自戒。此典礼刑赏所以同出于天,而车服刀锯非人君之所自为也。天下以其欲恶而听之人君,人君乃以其喜怒之私而制天下,则是以刑赏为吾所自有,纵横颠倒而天下皆莫吾违。善恶易位,而人失其性,犹欲执区区之名位以自尊,而不知天下非名位之所可制也。孔子之作《春秋》,公赏罚以复人性而已。后世之用赏罚,执为己有以驱天下之人而已。非赏罚入人之浅,而用之者其效浅也。故私喜怒者,亡国之赏罚也;公欲恶者,王者之赏罚也。外赏罚以求君道者,迂儒之论也;执赏罚以驱天下者,霸者之术也。
肉刑之兴,说者以为起于苗民,而尧参取而用之。「报虐以威」,盖将以戒小人,而非出于圣人之本心也。故舜多为之涂以出民于刑,祇以施诸怙终者;而穆王之训刑为尤详。然则虽圣人欲去之久矣,安在其为孝文姑息之仁也?而世儒之道古者,必以为井田、封建、肉刑皆圣人之大经大法,不可废也。治天下而不用肉刑,徒以启小人犯法之心耳。故曰:肉刑之刑,刑也。汉魏之际,往往数议复之而不果,以至于本朝,而刑轻于三代矣。法家者流以仁恕为本,惟学道之君子始惓惓于肉刑焉,何其用心之相反也?推之天理,验之人事,而要诸古今之变,究其所从始,极其所由终,必有至当之说。
昔者圣人别人类于禽兽之中,而去其争夺戕杀之患。盖必执生杀之权,而后谓之刑政也。则肉刑固已草具,而未有其法耳。苗民始多为戕人之具以淫用之。尧惧其为世训也,故取而次第品节之,使必若苗民者然后罹此刑耳。故曰:「报虐以威」。舜又多为之法以出之,而夏于赎刑为尤详。商人执刑罚以督奸,伤肌肤以惩恶,盖严其所当用者耳。夫既多为之涂以出之,而不严其所当用者,是教人以轻犯法也,岂圣人制刑之本意哉。文、武尤谨于庶狱,而成、康措而不用至于四十馀年。穆王耄荒,而训刑以诘四方,使知刑者圣人爱民之具,而非以戕民也。汉兴,承秦之馀烈,先王之法度尽废,而肉刑块然独存。文帝感一女子之言而慨然除之,于是可与语变通之道矣。井田封建,自黄帝以来,极十数圣人之思虑,所以维持而奉行之者,惟恐其一事之不详而一目之不精也。至于肉刑,则多为之涂以出之,惟恐其或用耳,岂可同日而语哉。圣人之恐其一事之不详而一目之不精者,今既尽废而不可复举矣,独惓惓于圣人之恐其或用者,纵使可用,无乃颠倒其序乎!使民有耻,则今法足矣;民不赖生,虽日用肉刑,犹为无法也。礼节民心,乐和民声,政以行之,刑以防之。四达而不悖,则王道成矣。吾闻诸圣人者如此。
郦食其教高祖以示诸侯形势之制。方天下未定之际,形势固不可以授之人,盖惧其自伐也。天下已定,固当以天下为家,以四塞为形势。而萧何方惓惓于壮宫室,娄敬方劝据秦地以临制天下,何其狭也!高帝宽仁爱人,念天下汹汹数岁,本不敢轻用其力;豁达大度,欲示天下以至公,而庶几于周家之义。然卒为宗臣所移犹可也,而竟移于羁臣之说,何哉?岂三代公天下之道,后世真不可复行乎?抑人心多自疑,而其流遂如此也?不然,则在德不在险,是真书生之谈耳。
万物皆备于我,而一人之身,百工之所为具。天下岂有身外之事,而性外之物哉!百骸九窍具而为人,然而不可以赤立也,必有衣焉以衣之,则衣非外物也;必有食焉以食之,则食非外物也;衣食足矣,然而不可以露处也,必有室庐以居之,则室庐非外物也;必有门户藩篱以卫之,则门户藩篱非外物也。至是宜可以已矣。然而非高明爽垲之地则不可以久也;非弓矢刀刃之防则不可以安也。若是者,皆非外物也。有一不具,则人道为有阙,是举吾身而弃之也。然而高卑小大,则各有分也;可否难易,则各有力也。徇其侈心,而忘其分不度其力,无财而欲以为悦,不得而欲以为悦,使天下冒冒焉惟美好之是趋,惟争夺之是务,以至于丧其身而不悔。然后从而告之曰:「身与心内也,夫物皆外也。徇外而忘内,不若乐其内而不愿乎其外也」。是教人以反本,而非本末具举之论也。二帝三王未尝不择形势而居之,而周公于宫室之制,闳大端丽,欲用以为万世之法。夫岂以形势为德之辅,而宫室为德之华哉,此帝王所以备人道而与天下为公也。萧何娄敬盖亦知天下之势而已,而未知圣人本末具举之道,故使论者犹有疑焉。且谚有之:「衣则成人,水则成田」。此岂有内外轻重之异哉?世儒之论所未及也。
帝、王之号名殊,而其道一也。然学者知称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,而名号与谥终不可得而别。以「尧」、「舜」、「禹」为名,则汤、文、武独以谥举,可乎?通以为号,则咨尔舜禹者,必非号也。汤之子孙,以「甲」、「庚」、「丙」、「壬」为号,则「汤」不得以谓之谥,然而所谓「予小子履」者,则汤既有其名矣。后世之言谥法者,遂次尧、舜、禹、汤于其中,夫岂其然乎?文武之子孙各以谥显,而善恶一付之天下之公论,虽孝子慈孙不得加私意于其间也。《春秋》之公侯伯子男,其卒葬例以「公」书,又何所贵于圣人之笔削乎?亦无怪后世之孝子慈孙因得以致其隐恶之义也。圣人酌古今而裁之中道,必有俟百世而不惑者。
自风气初开,人极肇建,于是有君臣上下之分,而为之号以尊异之,未有名字之为别,而文物之可观也。及其久也,有号而后有名,有名而后有字,有字而后有讳,有讳而后有谥。上则追王其先祖先公,下则施及其文子文孙,旁则庇其本支族属,推其姻连亲党,隆于朋友,不遗故旧,以广亲亲之道于天下,然后为忠厚之极则,人道之至文,此周家所以独备于三代也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既已品节而尽用之矣。然名之曰「幽」「厉」,而国恶不讳,无以致君父之敬;列爵各从其实,而直情径行,无以尽臣子之心。故《春秋》兼隐恶之义,从尊君之文,而人文于是大备,后世无以复加矣。过是以往,则人心无穷,不可以尽徇;而天下至众,不可以文欺也。故尧、舜、禹、汤循而至于周道之文也。《春秋》之义,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。后世之欲行恩义于《春秋》之外者,徇人心而欺天下者也。
吕不韦市子楚以为奇货,此战国策士朝暮反覆之谋,君子之所不道。而汉文立未数月,乃脩代来功,宋昌既封侯,而六人者皆官至九卿。宣帝惓惓旧恩,至侯五人而未止也。天之立君,本为斯人计,犹不以逸豫其君之身,顾何有于平时自结于其君以觊非望者乎?将相大臣以天下之义迎立代王,犹逡巡而不敢进,既已立矣,夜拜宋昌为卫将军,领南北军,而张武实行殿中,将相大臣今犹未足信耶?昔者王代而今为天下主,必自代来者而后足信,何其示天下以狭耶!贪天之功以为己力,宋文帝能忍于徐羡之、傅亮、谢晦,而王华、王昙首之徒自是而用事焉。使后世反覆多诈之人常觊天下之有变,以幸一日之富贵,其必自宋昌始矣。汉高帝用其私心于丰沛,而生长之地亦有异恩焉,是纳吾身于一邑,而教天下以侥倖,岂所以为天下主哉!南阳之恩虽小杀,而此义卒不可废。人主一时之私恩,又可为万世之常法乎?裁恩义而中持衡焉,使开国承家者有所据以为常行之道,揆之以《春秋》之义,则必有以处此矣。
晋文公在外十九年,从亡者非一,而三士称焉。及其反国也,郤縠实当国政,狐偃、赵衰盖始为卿,而贾佗、臼季之徒未有列也,郤縠死,先轸以下军之佐代之,当时以为上德,则从亡之劳不论矣。颠颉就诛,魏犨几不免,而介之推不及禄。荣辱可否,与众同之,幸不幸一归诸命,不以亲疏厚薄为等降也。《易》曰:「君子知柔知刚,知微知彰,万夫之望」。自古圣贤之举事,与夫后世英雄豪杰,必寄腹心于同起共事之人者,彼其察事见情常先乎众人,非以其为故旧而特亲之也。至于左右亲昵,讵肯以得国有天下而任之以政哉!富厚安荣,不欲以天下国家而俭其素所亲耳。《春秋》之义,所以重君臣恩义之始终而不及其私者,固所以防人心之流也。文帝裁绛侯以大义,而卒不任宋昌张武以国政,彼其轻重浅深必有以知之矣。丙吉之端简厚重,虽微旧故,是可不任之以政乎!宣帝忍于霍光,而惓惓于五人者,非但亲疏有以蔽之,而权利所在,固争之端而怨之府也。周公谓鲁公曰:「君子不施其亲,不使大臣怨乎不以,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,无求备于一人」。此圣人所以裁恩义而中持衡者,其诸《春秋》之所不废欤!丰、沛、南阳,以生长之地而沾异恩,雨露之所被,日月之所照,近而易入者常先得之。此亦天下之公义,而厚薄之殊绝则为私心耳。夫人心之正,万世之常法也。茍其不役于喜怒哀乐爱恶之私,则曲折万变而周道常如砥也。唐太宗惓惓于天策学士,而秦府旧人则与东宫、齐府均其用舍,盖亦庶几于恩义之平矣。呜呼!安得皇极之主而共叙之哉!
圣人以常典卫中国,以封疆限夷狄,明其不可参也。然民命之所在,不当以夷狄、中国为别,故兼爱之说兴而通和之义行。甚者至欲以女妻之,冀以舅甥之恩而获一日之安。彼惟不习于礼义也,故谓之夷狄,而可以人伦而縻之乎?暗哉娄敬之智也!一日作俑,而其流至于不可胜言矣。然合中国而君之,既不能却夷狄于塞外,又不能忍一日之辱,坐视民生之涂炭而莫之救,是诚何心哉?此齐景公所以涕出而女于吴也。孟子之所不敢废,则娄敬岂得为过乎?略其事而取其心,虽宋虢之息民,圣人不得正色而诛之也。
有中国必有夷狄。待夷狄之常道莫详于周,而其变则备于《春秋》矣。方舜禹之时,蛮夷猾夏,则命士以明刑而已。至汤有来享来王之事,而未有其礼也。周公相成王,朝诸侯于明堂,而列四夷于四门之外;分天下为五服,而以周索、戎索辨其疆,盖不使之参于中国也。宣王伐猃狁,至太原而止,而蛮荆使之来威而已。此周道之所以中兴也。幽王之乱,而中国、夷狄混而为一矣。其后楚始僭王,以夷狄之道横行于中国;吴越奋自南方,以与晋楚争伯,而晋楚不能抗。此商周而上夷狄未有之祸也。圣人有忧焉而作《春秋》,其所以致夷夏之辨亦难矣。戎狄之种类不一,而杂出于中华,以致其猾夏之祸。圣人一切以周道治之,而不使参中国之事也。诸侯与之会盟则讥之,伯主穷追远讨则黜之,要使各安其疆则止矣。至于吴楚,则非周道之所能尽治也。方其始之僭窃也,固已斥而弃之于夷狄矣。及其能从中国之会盟,则人之;能行聘礼,则爵之;能正中国所不能正之罪,能讨中国所不能讨之敌,则酌轻重以许之。及其行诈谋,用狄道,则斥而弃之如故也。然而窃伯可也,分伯可也,专伯则不可;人可也,子可也,公侯则不可;而况于僭王乎!是圣人于中国、夷狄混然无辨之中而致其辨,则所以立人道、扶皇极以待后世也。吴楚之祸极矣,圣人岂不知后世必有夷狄之尤猾者,踵其辙以抗衡于中国,庶几《春秋》之义尚可覆而行也。汉之匈奴,唐之回鹘吐蕃,本朝之契丹,岂可以待夷狄之常道而待之,徒曰不可参于中国而已乎!彼固越疆而来参,窃中国之文以自尊异,逞夷狄之威以自飞扬矣。然而妻之以女则不可,藉其力以平中国则不可。盖惧夷狄、中国之无辨也。汉唐之已事可以鉴矣。本朝去是二祸,而岁以金缯奉之,不复至于交兵,则既享其福矣,独使之并帝,则汉唐之所未有也。专中国之祸,岂一朝一夕之故哉!是皆当时之廷臣不讲《春秋》之过也。今中原既变于夷狄矣,明中国之道,扫地以求更新可也;使民生宛转于狄道而无有已时,则何所贵于人乎!故扬雄之言曰:「五政之所加,七赋之所养,中于天地者为中国」。王通之言曰:「天地之中非他也,人也」。盖「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」。
酌古论一 其一 酌古论序 南宋 · 陈亮
文武之道一也,后世始歧而为二:文士专铅椠,武夫事剑楯。彼此相笑,求以相胜。天下无事则文士胜,有事则武夫胜。各有所长,时有所用,岂二者卒不可合耶?吾以谓文非铅椠也,必有处事之才:武非剑楯也,必有料敌之智。才智所在,一焉而已,凡后世所谓文武者,特其名也。吾鄙人也,剑楯之事,非其所习;铅椠之业,又非所长;独好伯王大略,兵机利害,颇若有自得于心者。故能于前史间窃窥英雄之所未及,与夫既已及之而前人未能别白者,乃从而论著之;使得失较然,可以观,可以法,可以戒,大则兴王,小则临敌,皆可以酌乎此也。命之曰《酌古论》。
其二 光武
自古中兴之盛,无出于光武矣:奋寡而击众,举弱而覆强,起身徒步之中甫十馀年,大业以济,算计见效,光乎周宣。此虽天命,抑亦人谋也。何则?有一定之略,然后有一定之功,略者不可以仓卒制,而功者不可以侥倖成也。略以仓卒制,其略不可久;功以侥倖成,其功不可继。犯此二患,虽运奇奋斗,所当者破,而旋得旋失,将以济中兴,难矣。人有常言:「光武料敌明,遇敌勇,豁达大度,善御诸将,其中兴也固宜」。吾则曰:此特光武中兴之一术也。使其中兴止在于此,则是其功有时而穷也。西都之末,莽盗神器,群雄并起,相与图之。光武因思汉之民,举大义之师,发迹昆阳,遂破寻邑,百战以有天下。彼其取乱诛暴,或先或后,未尝无一定之略也。何以明之?光武自昆阳之胜,持节河北,镇慰郡县,破王郎,击铜马,收复故地。凡所以经营河北而取河内,为之根本也。河北平,河内服,自常情观之,当此之时,更始闇弱,可以西取关辅,疾据其地,俯首东瞰,以制天下。光武乃身徇燕赵,止命邓禹乘衅西征。此其意岂以燕赵为可急,而关辅为可后哉?吾尝筹之,关辅虽形胜之地,而隗嚣在陇西,公孙述据巴蜀,赤眉群盗蜂起山东。嚣、述犹虎狼之据穴也,有物以阻其穴,则彼不敢骋:不然,将何所惮!赤眉犹长蛇之螫草也,有物以肆其螫,则其毒无馀;不然,将何所不至!光武之未取关辅,所以阻嚣述之穴,而肆赤眉之螫也。故且身徇燕、赵,使之速定,则自河以北,民心已一,而吾之根本固矣。及赤眉破长安,志满气溢,兵锋已挫,而邓禹得乘衅以并关中,冯异继之,遂破赤眉,而长安平,洛阳固,而耿弇且定齐矣。当此之时,天下略平,嚣、述虽有觊觎之心而不得复骋。光武定都洛阳,命将讨嚣平述,而天下遂一矣。此其有一定之略,而后有一定之功也。使燕、赵未平而光武西取关辅,则遂与嚣述为敌,而赤眉无所骋其锋矣。与嚣述为敌,则欲徇燕赵而彼乘其虚;赤眉无所骋其锋,则已服郡县而或罹其毒。是燕、赵未可以卒平,关辅未可以卒守,河北河内未可以卒保,而天下纷纷将何时而一也!虽料敌明,遇敌勇,豁达大度,善御诸将,顾亦何用哉!吾以是知中兴之君,略之不定,而侥倖于或成,则我欲东而盗据其西,我欲前而敌随其后,智谋勇斗,无一可者。今夫道路之人,侥倖而得千金,得之于此,则必失之于彼。何者?千金不可以常侥倖也。千金之子则不然:致之有术,取之有方,成之有次第,不终年而其富百倍。此光武所以为中兴也。唐肃宗起兵灵武,不能先图范阳而急取关中,卒使盗据其穴,不能尽取,而河北裂为藩镇。终唐之世为大患者,皆藩镇也。此无他,不能立一定之略,则不能成一定之功,中兴之不终,宜哉!吾以是知光武之果不可及也。且吾又闻自古服群叛、驱英豪者,无如汉高帝。而光武之行事,有高帝之所未能为者二焉:光武降铜马,封其渠帅,降者未安,将有他变,此何异于沙上之谋乎!光武勒使归营,单骑按行,示以赤心,而降者悉服,不必封雍齿而后诸将安也;冯异镇关中,人或言其威权太重,恐有异志,此何异于萧何之事乎!光武不信言者,而以其章示异,异惶恐称谢,复赐诏慰谕,信任愈笃,不必系诸狱而后明其无他也。且使后世人君用此术以成功者多矣。吾始读高帝之书,至此,未尝不窃疑其计之过,而未有所处,及得光武二术,则欣然而笑曰:天下之事,未尝无奇术,而人不能发之,光武发高帝之所未能为,而中兴之功远过古人者,虽天命,抑人谋也。
其三 曹公
善图天下者无坚敌。岂敌之皆不足破哉,得其术而已矣。夫运奇谋,出奇兵,决机于两阵之间,世之所谓术也。此其为术,犹有所穷。而审敌情,料敌势,观天下之利害,识进取之缓急,彼可以先,此可以后,次第收之,而无一不酬其意,而后可与言术矣。故得其术则虽事变日异,沛然应之,而天下可指挥而定,汉高帝是也。失其术则虽纷纷战争,进退无据,而卒不免败亡之祸者,项籍是也。至于得术之一二而遗其三四,则得此失彼,虽能雄强于一时,卒不能混天下于一统,此虽曹公之所为,而有志之士所深惜也。公奋身徒步之中,举义兵,破黄巾,走奉暹,辅帝室,深据根本,号令诸将。于是降张绣,擒吕布,毙袁氏,破乌桓,兵锋所加,敌人授首。盖举无遗策,而北方略平矣。其为患者,荆州二刘、江东孙氏,张鲁擅汉,刘璋据蜀,而关西诸将,纷纷不一,此其取之不可以无术也。夫所谓术者,当审敌之强弱难易而为之先后。以势度之,璋、鲁弱而易,其势在所先;孙、刘强而难,其势在所后。夫荆州至近,表又寖弱,而有刘备在焉,故不若留之以恣备之所欲为,而并鲁取璋以孤其势。然则欲引兵西向,而关中诸将适当其前,则如之何?盖尝考之,关西诸将皆不足畏,所可惮者,惟一马超,而公制之非其术,此所以卒为边患,而反为璋、鲁之藩蔽也。方腾、遂不叶,求还京畿,此其势易服矣。腾之家属尽还宿卫,而独留超,所谓养虎自遗患也。公之意,岂非以其尝辟之不就,今虽召之,而彼未必肯至耶?此亦不思之甚也。且超之所以不就者,以父子俱在关西,未欲独至,而又辟之甚轻,不肯屑就也。及腾既归宿卫,公于此时能以前将军召之,待以厚礼,示以赤心,命统锐卒,常以自随,又使超弟若休若铁者领腾部曲,而超之果敢喜立功名,曷为不就?超既就,则关西诸将举无足道。及熙尚既平,厉兵西向,风谕诸将,使来合势,则韩遂等必不敢叛;纵叛,破之易耳。然后并兵自陈仓出散关,运奇奋击以讨张鲁,则鲁可平,汉中可有。复于此时合张鲁之资,乘汉中之势,整兵临蜀,则刘璋震恐不能为计,欲召刘备而无所及,备虽至而亦不能禦。何者?备非素拊蜀,蜀人方慑吾之威,必不肯信备而拒守。上下异论而不能为用,璋、备异志而潜相疑,其势必不足以敌我。况荆州用武之国,备必不释以与人而径入蜀,则璋不得不降也。璋降蜀平,分慰郡县,命夏侯渊、张合守之,而公亲自还邺,整兵向荆,使许洛之兵冲其膺,蜀汉之兵捣其脊,而绝吴之粮援,则荆州破,刘备蹙。然后大会诸将,合享士卒,传檄江东,责贡之不入;命荆州之兵出江陵,蜀汉之兵出巴峡,合攻其上流;一军出广陵,一军出皖城,合攻其下流;使之奔命不暇。而公亲率精兵数万,直抵武昌,则虽有智者不能为吴谋矣。周瑜、鲁肃虽千百辈,何害也?江东既平,天下一统,分封诸将,抚慰士卒,乃退就臣列,光辅汉帝,招贤礼士,脩明庶政,以幸天下,虽西伯之功,不能远过。如其不然,亦不害为能一天下也。彼荀彧智谋百出,而不足以知天下之大计,徒见荆州四达,英雄之所必争,而巴蜀险阻,非图天下之所急;及熙、尚平,遂教之南征荆州,责贡之不入,而不知大略之士常留所必争者以饵敌,而从事乎不足急者以蹙之也。孙权尝告刘备,以巴汉为曹公耳目,规图益州,得之则荆州危。而廖立亦言,先主不先定汉中,而与吴人争南三郡,三郡既失,几亡汉中。则孙、刘之所争,盖亦可以见矣。盖蜀、汉者,天下之右臂也;江东者,天下之左臂也。安有人断其右臂而左臂能全乎!不知断其一臂而从其中以冲之,则两臂俱奋矣。此曹公所以南失荆,西失蜀,而孙、刘争雄,天下分裂。盖其失止于留马超,取荆州,而患之不可支卒至于此。故夫取天下之大计,不可以不先定也。且夫曹公未平徐州而先平兖州,未击袁绍而先击刘备,破张、吕而后图二袁,盖亦得术之一二。然公巧于战斗而不能尽知天下之大计,故至此而失,亦卒无有以告之者,悲夫!
其四 孙权
天下之事,最为难应者,百万之众卒然临之,而群情有不测之忧;坐观其来而望风请命,则惧至于失吾之大计:起而欲拒之,则又惧力之不足而反为大患。唯英雄之君,为能出身以当之,而其气不慑。观其势,审其人,随其事变而沛然应之,切中机会而未尝有失。此固非侥倖于或成而畏谨者之所能为也。故吾欲拒之,则以至寡当至众,而吾能保其必胜;而不拒之,则啖以甘言,济以深谋,而彼必不敢动。二者之所为不同,而均于有成效。昔者汉高帝之据关,尝欲纳项籍矣;而孙权之据江东,则举兵而拒曹公。事变不同,应之亦异。何以言之?项籍劫诸侯之兵,西向入秦,所当者破,胜气百倍,此其势固不可拒也;而籍之为人,勇而无谋,气虽行,然而有不忍之心,可下以言,则亦何必拒之哉?曹公并荆州之众,东向俱下,而轻骑兼进,千里趍利,复与吴争长于舟楫之间,此其势易拒也;而公之为人,智而多诈,其言甘,其心忍,一罹其手,莫之能救,则虽欲不拒,不可得已。观其势,审其人,而后可以当大变也。当时之人,乃教高祖拒,而劝孙权降,可谓两失机矣。方帝封秦府库,还军灞上,其计善矣;一惑其说,遽命拒关,鸿门之役,微项伯几殆。使帝能因籍之来,开关延之,身往见籍,再拜贺救赵之功,作而曰:「秦为亡道,英雄并起。章邯举全国之师,出关击之,驱灭群雄,如猎孤兔。当此之时,邯以为天下易与耳。渡河击赵,偃然不顾。将军整数万之众,趍救钜鹿,焚弃辎重,身先士卒,叱咤风生,震呼响应。将军有死之心,士卒无生之气。人百其勇,秦军大溃。诸侯观之,心战胆栗,始知将军为真英雄,膝行而前,莫敢仰视。敢贺」。又再拜谢所以破秦,作而曰:「臣与将军戮力攻秦。将军渡河救赵,大破秦军,秦之良将劲卒尽于钜鹿,臣得引兵略地,通行无累,乘虚入关,遂降子婴。凭藉威灵,得展尺寸。不然,臣何以至此?敢谢」。又再拜请分王之约,作而曰:「臣自入关,秋毫无所取,籍吏民,封府库,还军灞上,以待将军。将军存亡定危,救败继绝,于天下功最多,宜为盟主,以幸天下,裂土行封,加惠于诸侯。将军世居大楚,身为霸王,臣愿得如约居关中,与诸侯比肩错壤,臣事大楚,世为西藩,异者击之。非臣之私,实将军之大义。敢请」。彼籍素不忍,可啖以言,吾曲意推之,则必欣然而受,固不背吾关中之约矣。吾得王关中,然后收英雄之士,合义从之众,厉兵南向,则全蜀可谈笑而取;抗旌北首,则两河可指麾而定。席捲燕赵,电扫齐鲁,据形势之雄,慑项籍之气,然后三面并进以攻之,则彼将拱手就缚,亦何至于屡战屡败,重残天下之民哉!张子房号为知天下之大计者,见其距关,不能预为之谋,事迫而仅能解之。此岂其虑有所不及耶,抑知之而不敢告耶?然幸而谢过之后,籍犹使之王巴蜀,得乘衅而取关中,而争天下。苟王之于燕赵若齐鲁之间,则大失机矣,天下岂遽为汉有哉!此其成特出于幸也。若夫孙权,盖亦不惑于流议矣。审操可拒,卒置众说而断用周瑜,使与刘备协力,期必拒之,遂破孟德,开拓荆州。非惟免虎口,而且有大功。此其临大变而不慑,岂幸也哉!权既不慑于孟德,而魏文继立,始曲意事之。啖以甘言,效其珍物,有求则从,惟恐少拂其意,欲待其骄而乘其变,其谋深矣。不幸而司马仲达在魏,而其谋卒不获骋。此则遇时之不幸,而非权之罪也。夫高帝之英雄,非权之所能髣髴;而帝之成实出于幸,权之不成实出于不幸。故夫天下之事,未可以成败而定论也。
其五 刘备
英雄之主所为置私忿而未尝求复者,非以私忿之不当复,而义有大于私忿者也。当理而后进,审势而后动,有所不为,为无不成,是以英雄之主常无敌于天下。夫刘备之荆州,孙权假之也。权不假之,其曲在权;备不复之,其曲在备。备既得益州,权遣使请荆,备不以复,而天下皆不直备矣。权一举而袭破三郡,再举而遂枭关羽。何者?师直为壮也。然备之于羽,义则君臣,恩犹父子。羽既就戮,备不胜忿,遂大举以求复其雠。而不知魏者国家之深雠,非特一关羽之比;吴者一家之私忿,犹有唇齿之援也。此吾所谓义有大于私忿者,如斯而已矣。备既举兵,权遣使求和,而盛怒不许,是怒敌也;兵向西界,平地立营而无他奇变,是轻敌也。怒敌者危,轻敌者败,备之丧师,有自来矣。且吾又闻之,用兵之道,有攻法,有守法,此兵之常也;以攻为守,以守为攻,此兵之变也。攻专用攻法,守专用守法,其败也固宜。然守专用攻法,攻专用守法,亦焉得而不败哉!备之攻吴,可谓专用守法矣。备自秭归列立数十屯,亘七百里,将以攻人而计出于此,虽曹丕之庸犹得而笑之,而备不知避者,岂其果闇于用兵耶?备之意,欲示拙以诱吴师,待其贪利,一举荡之,而不知陆逊之持重,可以速压,而不可以巧胜也。形之而彼不从,予之而彼不取,固将制奇合变,求为不可败而全军以返;乃难于举动,计不复生,此固逊之所轻为也。夫善用兵者,常避敌之所轻,而出敌之所忌,是以进而不可禦。何者?敌气沮而吾志得也。且夷陵者,荆州之咽喉也。得夷陵,则荆州可有。使备能遣黄权率水军以为先驱,顺流而下,掩其未备,而备率步兵分进,疾趋夷陵,扇动诸蛮,招诱大姓,按兵而不动,命水军急攻之,临机设变,奋力死斗。彼方枝梧未暇,而吾率步兵乘高而进,声东而击西,形此而出彼,乘卒初锐而用之,彼亦疲于奔命矣。如其能随机拒守,则驻军而相持,固垒而不懈,多张疑兵,断绝险要,而实未尝分。乃密遣一辩士间行至魏,以金币结其贵倖,自谓有谋,求见魏主。魏主知,必召之。既入见,则泛论天下之事。语及吴蜀,然后徐言曰:「臣尝私贺陛下,窃笑陛下,已而又私喜陛下」。彼必问曰:「何以贺朕」?则对曰:「武皇帝所以不能吞并吴蜀者,非力不足而智不逮,以吴有长江之阻,蜀有崇山之险,而又相为唇齿之援也。今天相魏,两雄相斗,以资陛下进取之机,此臣所以贺陛下」。曰:「何以笑朕」?则曰:「臣闻敌人开阖,必亟入之。今陛下不亟图进取,而猥信吴人之和。彼急则和,缓则去矣。投机之会,间不容发。此臣所以笑陛下」。曰:「何以喜朕」?则曰:「陛下天姿神武,圣断易回,苟见其利,罔有不从。此臣所以喜陛下」。彼必曰:「计将安出」?则曰:「蜀地僻险,未易卒图,不若遣夏侯尚、曹仁出信陵,贾逵、满宠出东关,或出皖城,或出广陵,东西弥亘,直造长江,因蜀之势,大举攻吴。吴亡则蜀失援,然后徐举而图蜀,天下可一也。议者必曰:『两虎方斗,当收卞庄子之功』。臣以为庄子之术,可以刺野走之虎,若夫阻穴之虎,则当及其方斗而急刺其一。待其斗已,则毙者犹能阻穴,尚何收功之有哉!吴、蜀阻穴之虎也,臣恐既解之后,胜者张势,败者阻险,桀骜不逊,以拒陛下。陛下虽愤怒,无所逞其锋矣。机不可失,愿陛下熟虑之也」。彼曹丕素贪功,而刘晔亦尝言此。丕既得闻此计,必深以为然而大举攻吴。吴力不能两拒,固将弃夷陵而与我和,以并力拒魏。是吾不战而得夷陵也。夷陵得,则荆州可图矣。不知出此,而怒敌取危,轻敌取败,谁谓刘备为识大计也!故夫以私忿兴师,而又怒之、又轻之者,可屡为哉!
孔明(上) 南宋 · 陈亮
英雄之士,能为智者之所不能为,则其未及为者,盖不可以常理论矣。骐骥之马,足如奔风,升高不轩,履湿不濡,度山越堑,瞬息千里,而适值一马,盖亦能然,则虽有此骏,而不足以胜之也,于是驾以轻车,鸣以和鸾,步骤中度,缓急中节,锵锵乎道路之间,能行千里而能不行,虽无一时之骏,而久则有万全之功。何者?吾乖其所能而出其所不能,可以扼其喉而夺之气也。且谲诈无方,术略横出,智者之能也;去诡诈而示之以大义,置术略而临之以正兵,此英雄之事,而智者之所不能为矣。故夫谲诈者,司马仲达之所长也。使孔明而出于此,则是以智攻智,以勇击勇,而胜负之数未可判;孰若以正而攻智,以义而击勇?此孔明之志也,而何敢以求近效哉!故仲达以奸,孔明以忠;仲达以私,孔明以公;仲达以残,孔明以仁;仲达以诈,孔明以信。兵未至而仲达之气已沮矣。八阵列于前,四头八尾,触处为首。进无速奔,退无遽走;突兵不能触其膺,奇兵不能缭其背;伏兵不能冲其胁,追兵不能袭其后;谍间无所窥,诈谋无所用;当之则破,触之则靡。锋未交而仲达之能已乖矣。夫仲达出奇制胜,变化如神,天下莫不惮之。虽孙权亦以为可惮,而仲达亦自负其能也。孔明以步卒十馀万,西行千里,行行然求与之战,而仲达以劲骑三十万,仅能自守,来不敢敌,去不敢追。贾诩等尝逼之战矣,兵交即败,不敢复出,姑以待弊为名,而其为计者,不过日夕望其死而无他术也。彼岂孔明敌哉!论者以孔明制戎为长,奇谋为短;虽知者亦止以为知其短而不用;吾独谓其能为而能不为,将以乖仲达之所能,而出其所不能也。故吾尝论孔明而无死,则仲达败,关中平,魏可举,吴可并,礼乐可兴。请遂言之。夫仲达以所能要其君,压其同列而誇其国人。今敛重兵而自守,姑曰「待其弊」。然孔明始试其兵,或以饥退,晚年杂耕渭滨,为久驻之基,木牛流马日运而至,则其弊不可待矣。迟之一二年,仲达将何辞哉!不战则君疑之,同列议之,国人轻之,其身不安,其英气无所骋,固不免于战;战则败耳。败则魏人破胆,郡县响震。引兵略地,关中可有。分慰居民,彰明汉德,然后举兵而临关东,势如破竹,所攻者下。关东平,则谕以信义,燕赵可指麾而定矣。至五六年而魏明即世,齐王践位,上下相疑,萧墙衅起。引兵合进,可以一举而覆其巢穴,俘其君臣,分定州县,安集流亡。魏既举,则吴人胆破矣。况权之末年猜疑益甚,果于杀戮,虽陆逊不能自明;至十年而逊没,其后步骘、朱然、全琮之徒,复相继云亡,权之勇决之气亦已就衰,适庶分争,内不能制。于是使蜀汉之师顺流而下,荆襄之师乘势而进,一军出夏口,一军出皖城,一军出广陵,吴之群臣无亮敌也,攻城略地,孰能禦之?尽一年之力,而吴可举。江东既平,天下既一,偃武修文,彰善瘅恶,崇教化,移风俗。数年之间,天下略治。然后兴典礼,修正乐,斯民复见太平之盛矣。且孔明之治蜀,王者之治也。治者,实也;礼乐者,文也。焉有为其实而不能为其文者乎?人能捐千金之璧而不能辞逊者,天下未之有,吾固知其必能兴礼乐也。不幸而天不相蜀,孔明早丧,天下犹未能一,而况礼乐乎!使后世妄儒得各肆所见以议孔明者,天也,非人之所能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