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潭州重脩岳麓书院记(淳熙十五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自唐季至于五代,用兵而教事阙。
圣人作,四方次第平,以俎豆胜干戈,而天下靡然日趋于文。
盖宋受命四年,遂平荆湖;
又十有一年,尚书朱洞来守长沙,作书院岳麓山下。
朱在国史,其行事不甚较著,足以考见上意所乡,为吏者皆承休德,知所先后如此,岂不盛哉!
而其风动抑何速也!
五六十载之间,教化大洽。
学者皆振振雅驯,行艺脩好,庶几于古。
当是时,州县犹未尽立学。
所谓十九教授,未有显者。
而四书院之名,独闻天下。
上方崇长褒异之者甚至,则其成就之效博矣。
熙宁初行三舍之法,颇欲进士尽繇学校。
而乡举益重教官之选,举子家状,必自言尝受业某州教授,使不得人自为说。
崇宁以后,舍法加密,虽里闾句读童子之师,不关白州学者,皆有禁。
诏令诚甚美,然由是文具胜,而利禄之意多,老师宿儒尽向之。
书院不知起何时,以余所闻,汉初郡国,往往有夫子庙,而无教官,且不置博士弟子员。
其学士,尝课试,供养与否,阙不见传记。
然诸儒以明经教于其乡,率从之者数十百人,辄以名其家。
齐鲁燕赵之间,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《、易》、《春秋》、《论语》,家各甚盛,则今书院近之矣。
县官时时遣守相劳问,致馈为礼;
其门生皆世守师说,更相传受不易业。
盖至孝武帝时,郡国始稍稍有学校官。
由今观汉晚出,视其初,儒者术业,工楛优劣,可知也已。
方大中祥符间,天子使使召见山长周氏式,拜国子主簿。
诏留讲诸王宫,式固谢不应诏,卒还山肄习如初,至赐对衣、鞍马、内府书。
而宋有戚氏,吴有胡氏,鲁有孙、石二氏,各以道德为人师,不苟合于世著名。
余以是益叹国初士风之厚,本之师道尊,而书院为不可废。
乾道元年,故帅枢密刘公珙克复开宝之旧,已浸费治。
今直徽猷阁潘公畤,亟践脩之。
某得官桂阳,于长沙为属邑。
始诣大府请事,时公至镇适数月矣。
与九郡守要束,咸以宽简,阖部晏然,民吏意得。
曾无凡目,可以再三于有司者。
因得陪别驾后,至书院谒诸先生□祠下,会修事且辑,诸生穆然而志专,徘徊乐之,不忍去也。
既去,州教授兼山长顾𣏌、堂长吴猎,以讫役,属为之记。
某尝获诵侍讲张先生所为记,及于治心修身之要,湖湘之俊,亦既知所指归。
近岁,以其论述,由大学礼部奏名,及对大廷,连为天下第一。
他未试,可略睹矣。
虽欲有言,无以出讲闻之外者。
而公于今卿大夫为先进,年益高,闻望益尊重,人人能道之,又何待余言者?
故但次书院所从废兴之故,系以岁月,而强附名焉。
是岁,淳熙十有五年。
云章阁记(1192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臣恭惟寿皇圣帝在御二十八年,宇内之士,可谓遭时矣。
臣为布衣,识僧嗣清于行在所之西湖净慈寺。
清尚年少,土形木质,穷昼夜或累日不饭蔬饮水,一破衲,凡数十寒暑,其徒类讪笑之,士大夫犹未甚有识者。
然时时闻被旨入禁中,莫知上访何事,清所对者何语,臣每惑焉。
隆兴、乾道之间,方讲修内外之政,惟日不足,有以作士气、宽民力、足兵、长财之说进,则朝上而夕召见,或不淹时。
至达官贵人,而空谈不适用,但习纸上语云云者,往往不录。
盖举选人,必考课劳迹果如何;
进士,必习弓矢于殿庭,试中与否,而群臣方病不知当世之务,趋于实学。
于是时,上安取于嗣清,而嘉与之如此?
后二十年,为绍熙之元,寿皇禅大宝今上适再岁,燕居殊宫,澹然遗事物之累;
恭俭滋甚,玉食日不费万钱。
而嗣清则亦去江浙,南游湖湘之间矣。
臣乃释然窥见圣意。
乡者凡以博求宇内之士,阴访幽隐,庶几有豪杰者,不但为佛法也。
虽然,佛法几坠,清于是时能以苦学动万乘,世倾向之,岂不盛哉!
其南来也,无一物自随,当暑,行数千里,未尝宿人家。
独所受上赐四句赞诗,衔袖不懈。
始至,寄藏臣所,为之震叠;
已而,帅臣赵善俊请住南岳之福岩寺;
明年,臣行郡,过山间,既拜稽首,瞻想宸翰,且叹曰:《云汉》之章,足以镇兹山矣,顾未有尊阁之所。
其徒遂相与作云章阁藏焉,而求记于臣。
维岳之尊,维宸翰之光,相与为无极也!
抑臣何幸,附名碑阴,死且不朽。
又拜稽首书之。
温州淹补学田记 南宋 · 陈傅良
郡校官有赐田,自庆历四年始。
于是宋兴且百年,上所以加惠学校之道备矣。
崇宁学制行,郡各置博士弟子员,费广不继,用事者文饰过当,至苛敛以赡之。
中间多故,辄一切弛去,往往所在凡校官之入,不足以待学士之版。
直焕章阁司谏谢侯来守永嘉,下车才数月,修坠绪,平滞讼,人用乂和。
乃以其暇,访求里中士,宾致之学。
又得公田民私以为利而不应令者,归于学、有司,阖郡惊叹。
方为吏者急他务,不暇有学政,侯顾独加之意,即相与请于博士李君,求余文记之。
余固乐道乎此者也。
盖宋兴,士大夫之学亡虑三变。
起建隆,至天圣、明道间,一洗五季之陋,知乡方矣,而守故蹈常之习未化,范子始与其徒抗之以名节,天下靡然从之,人人耻无以自见也。
欧阳子出,而议论文章粹然尔雅,轶乎魏晋之上。
久而周子出,又落其华,一本于六艺。
学者经术,遂庶几于三代,何其盛哉!
则本朝人物之所由众多也。
余尝求其故,三君子者,皆萃于东南,若相次第然,殆有天意,而浸灌培埴,斯已勤矣。
虽后生晚进,失其师传,自为异同,不务相扶持,然要其消长,皆关于兴衰之数,非细故也。
而议者但患官冗,而举子多厌薄,而销沮之之说滋甚。
吾州生长旁郡最有闻,则亦每在数中。
侯于今加意焉,政何足以言之?
是尤余所乐道者也,而况李君之请乎?
侯名某,邵武人;
李君某,庐陵人。
田若干亩,著之碑阴。
谢居士赞 南宋 · 陈傅良
贫而好施,隐而好客。
终身鳏居,而义不废嗣息。
岂其所谓非儒非墨,而自适其适者耶?
李斯梦鼠传 南宋 · 陈傅良
李斯见厕鼠食不洁,又犬数惊之,及见仓库中鼠食粟,又不见惊,叹曰:「人犹鼠也,贤不肖自处耳」。
斯既相秦,后为赵高所谮。
将刑,鼠见于梦曰:「臣固相国之溷人也。
相国向哀臣,臣今哀相国矣。
臣闻禄天下之美者,有利物之功者也;
居天下之安者,有高天下之德者也。
微功而饕美,不德而盗安者,必及祸。
臣虽懵,向岂不知巢于呺然之仓,聚天下之粟其中,不抓不啮,拱得而坐食,充充焉而卧之好也,而不往者,惧祸也。
夫不利人而蠹有用之积者,人刑之;
无益于世而盗恶于不睹之地者,天刑之。
故宁处垢以□□危以自惧,则取多而无尤,忌进而不贪,臣亦计之审矣。
夫使天下之乌鸢鴳雀甘不洁之虫豸粪壤,喙乌而数惊于弓𥐊,则人亦不得誇其肉矣。
使天下之鲦鲿鲨鲤鳣鲔鲂鱮安不洁之泥淖,遇芬芳之饵倏逝而不嗅,数惊于舟楫罔罟,则人不落其鳞而俎荐之矣。
使天下之牛草啮而水饮,不洁其刍,不寝其无惊之牢,则不牺矣。
使天下之马亦草啮而水饮,不美其秣,不寝之无惊之厩,则蹄不彫,鬣不剪,鞭勒衔辔不及矣。
夫勇而善搏者虎也,挚而善击者鹰也,人貌而言者猩猩也。
虎不逐豚,鹰不攫雏,猩猩不嗜酒,则天下不能革虎之皮,脱鹰之爪,血猩猩而染矣。
故夫食于无虞之地者,物之械也;
禄于不震之朝者,士之贼也。
臣是以哀相国之不没也。
夫秦,天下之呺然仓者也;
三公之禄,聚天下之粟而奉之者也。
相公助秦虐汉东诸侯,而剥民以益其富,则秦之仓,六国之寝室也;
秦之粟,万民之脂体也。
相公巢中焉,拱得而坐食久矣,而又诛扶苏,杀蒙恬,戳群公子,咸阳之市为之累,则天下之惊相公者削迹矣,臣惧相公之亡无日矣」。
斯寝甚恶矣,明日,具五刑以死。
君子曰:斯岂贤于鼠哉!
按:《文章类选》卷七。又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五一。(郭声波校点。)
右奉议郎新权发遣常州借紫薛公行状 南宋 · 陈傅良
曾祖庠,皇不仕。
祖强立,皇任江宁府观察推官,累赠左光禄大夫。
父徽言,皇任起居舍人。
公讳季宣,字士龙,姓薛氏。
其先世家河东,后徙福之长溪廉村。
至唐补阙令之后,又自廉村徙永嘉。
而光禄公始显,四子:司封郎中嘉言,敷文阁待制弼及舍人,皆第进士,昌言为婺州通判。
舍人从胡文定先生学,以丞相赵公鼎荐,仕于朝。
秦公桧相,定和议,舍人廷争移晷,中寒疾以卒。
母胡氏安人,后十三日亦卒。
公六岁而孤,抚于待制伯父,长任以官。
公从待制宦游四方,尚及见故老,闻建炎、绍兴初将相大臣赵、张、韩、岳诸公事,有当世志,而乐道其人。
年十七,荆南安抚孙汝翼辟书写机宜文字。
孙氏藏书多,公一意讲说䌷绎,绝不治科举业。
有隐君子袁溉道洁,少学于河南程先生,闻蜀薛叟名,求得之,道洁翻六经诸史以观叟,叟笑曰:「子学博而寡要」。
其相授受严约盖如此。
湖湘间皆高仰道洁,公师事焉,繇是益务自歛制充养。
蜀制置萧振辟公为属,部将有狠诉统制者,公当以犯阶级法,幕中或论纵之,公以军政争不克,谢去。
尽其禄直,买蜀书以归。
为鄂州武昌令。
故太尉刘公锜镇鄂渚,公论武昌形势直淮蔡,今见户三千五百,弓级财五十人,土军十有九人,宜早为备。
因陈屯田分戍保伍以宽民力之策。
会有旨营田,一卒二十亩,县官尽征之。
公告鄂守宋似孙曰:「是非汉屯田之谓。
汉兵民也,使之就田,岂曰不可?
今非惰游不从军,彼不素知田家事,驱之缘亩,必不乐。
曩时王彦营田湖外,遣二十将,溃者十有八,而况尽征之乎?
且齐民在野,环营以军,殆必争利」。
成闵益戍夏口,公曰:「宜戍武昌,备申、蒋」。
故枢密使汪公澈宣谕江淮,公上书言:「自权臣执国柄,士气索然。
赵、张之放,莫敢尚德;
岳飞之死,莫敢趋功。
今卒有意外之虞,谁其禦之」?
因论边事甚悉,及营田宜亟罢。
岁馀,虏犯襄阳,而还兵围蒋甚急。
汪公问策安出,公白以蔡要害,得蔡,则蒋围自解。
成闵克蔡,蒋兵果遁。
于是虏东道军傅合肥,王权退次柘皋,李显忠亦不利,却成闵东为援。
公又白:「蔡不可失,若乘胜拔颍昌,道陈、汝,直趋大梁,则庐兵不战可屈。
舍蔡援庐,是弃投机之会,为连鸡之栖,淮沔虚矣」。
又曰:「虏空国来寇,苻秦故计也。
今我不可复战,惟当画江固守,而以奇兵遮击脊尾。
阻前顾后,势且自沮。
舆尸一决,其祸必大」。
初,公试邑,年甚少,方天下无事,豫陈边备,诸公唯唯未遑也。
居无何,边吏仓卒兴发骚然,柴桑迁孔子宫避戍将,嘉鱼坏学宫缮壁垒,江湖间稍骛于武事矣。
公顾以「和籴贱伤农」三白郡,解印绶去,为奏罢籴乃已。
比寇至,蕲、黄以南,列邑无宁居,守令窃议内徙,宦江、湖者,归孥相望于道。
公乃议死守不去,与民期曰:「吾家即汝家,一旦有急,吾与若偕死敌」。
民亦自矜奋,三分其众,更壁县下。
二总首帅轻舟守安乐口白鹿矶,且乞师于汪公,得甲三百,楼船十艘,气声张甚,渡江来归者数千家,江西恃以无恐。
诸公繇是翕然称慕,交章继荐。
汪公虚幕府官以待,比其入也,欲以公朝行在所,转运判官王逖劾罢信阳守,檄摄军事;
既解县,争欲辟留,满考改官,公并辞不受。
其后营田,二十卒田二顷,岁得谷六佰石,廪钱乃七十三万,米一佰八十石。
阔远或数百里,一壮马负二石谷,从以骑士诣大军,其费视民间买谷价相若,士苦之,往往道弃谷去。
又壅民之水利,而掩其善田,州县莫敢如何,营田终废。
虏亮既毙,明年,蔡果不守。
寻复议和,朝廷于此亦弃唐、邓,封略止于沔南矣。
盖一如公言。
公治县事,为之经,必曲折尽人心,不苟作差役,宿戒里胥披籍次第,条二十馀家,未差已差别为行,且疏其强弱,某堪一役,某堪再役于其末。
自任某人某岁月,序当役以付案,案任之付录事,录事任之乃差。
差已,有讼不均,举其籍,俾讼者自覆视。
伍民五家为保,二保为甲,六甲为队,若干队为总,不以其乡分画,惟地之形便。
诸总旗各为色,枪仗皆中度。
舍奸有禁,诘盗有赏。
其以巡徼遇非常死事者,为棺赗之,复其家田若干租三岁。
总首得与令相问报专达,不关县胥、巡尉,非县檄毋得擅征甲士。
在邑五日一阅官赋之粮,而赏其最。
乡惟所欲,偶习于总首之射圃,毋赘聚。
其为士若大姓,附编存之,勿藉,俾输财与力,佐治戎器。
其将输信阳也,凡一千八百人,致米九百石。
行必为陈,日暮各以部曲相地顿舍,以枪为壁,鸣刁斗设伏。
公食饮卧兴,自同役夫,医护病者,不偕至不宿。
府檄治砦屋百数区,溯流二千三百馀里,程日立办。
公借材于县人,度长围大而加偿之,赋乡挽舟而五分之,以居者之四,共行者之一。
匠人亦各俾一乡偿其僦费。
旧财赋名色异,为籍杂,不可省察,为都籍以提出入之要,钩摭侵奸,以除无名之歛。
诸案事,以其剧易,分日久近,为旁行谱,每以日加申稽,知其决否。
故不决,宿吏于次。
抄积不销,为走历日揭其名数,以便主簿者之钩考,而因察其惰,民赖其便。
凡公意趣乡,辄鼓舞从之。
豪民卫仲坚、王安道,更数令不能役,及是以次受代,安道语人曰:「失今不为,焉能頫首它令」?
创鄂营八百架,总队请分事,公约剪伐某所茅,某所木竹,应日而集。
县有钟、吴二盗魁,大府屡设方略,求不能得。
公以诿总首王宗元,竟谕吴降之,为买田屋,改业为民。
钟滋甚,俄斩之。
而至信阳之役,选徒乡属,而邑二队首固请从,曰:「吾知县出矣,吾何敢处」?
是役也,露次不惊,讫归不惰,道边梨枣下无迹。
边民谓阅过军多矣,未有若此肃者。
它所区处,民吏皆化服类此。
调婺州司理参军,居五年,用枢密使王公炎荐召,公恳求之官,不报。
于是,上在位七年矣,入对,进三说:「一,审政本。
躬细务,亲鞍马,以权为经,本末倒植。
况动烦宸衷,国论靡定,权移近密,衮职日轻。
降胡侍从之虞,毬猎固宠之术,意有所偏,患生不察。
愿陛下以静养恬,略小图大。
遴三公之选,责以进人才,张纪纲。
延端直之士,与之讲问学,求治道。
归有司之常务,屏驰骋之细娱,沉潜待时,安往不济?
其二,冗官冗兵。
周官惟六,汉别九卿。
自东都有尚书六部,唐置内诸司使,增员浸多,有职盖寡。
诸路帅臣,在古州牧。
国朝以来,置转运使、副、判官、提点刑狱、提举常平茶盐、总领、市舶、坑冶、茶马诸司;
屯驻之军,又别置都统制。
牧伯之任,分为五六,而州之知、通,县之令、佐,不相统临,各行其意。
臣之所谓冗官,此也。
唐方镇之兵,今厢军是;
周世宗及太祖皇帝增置禁旅,今禁卫与诸州禁军是;
神宗皇帝立将兵之法,今帅藩系将禁军是;
太上皇帝收诸将麾下,作三衙御前诸军,今大军是。
四者之外,复有弓手、土军、役兵。
今惟大军胜战,将兵而下,废为隶役。
臣之所谓冗兵,此也。
苟得其道,更张不惊。
顾陛下处之何如,毋惮难也。
其三虚税。
武昌绝户屋租,屋亡而租在;
德安岳飞牛租,牛亡而租在;
永嘉海溢滨卤之田,田亡而租在。
凡此,宜悉蠲除,以惠贫下」。
当是时,上志在中原,王公炎方数进见,语合,骤登用,荐公甚力。
公未至,则谢曰:「圣上天资英特,群臣亡将顺缉熙之具,幸得遭时,不能格心正始,以建中兴之业,徒侥倖功利,夸言以眩听。
今俗皆曰《中庸》、《大学》,陈编厌闻,然物不两大,心无兼虑。
天地之道,忽略根本,而奔走军旅之间。
舛先后之序而却施之,虽复中夏,犹无益也」。
比至,王公再见,纵谈边阃事,公曰:「既曰论兵,窃尝评以《孙子》始计之书,未见其可。
方今人人异意,不可谓道;
灾异数起,不可谓天;
以江左争中原,不可谓地;
以贪御骄,不可谓将;
将不恤士,士不安将,不可谓法。
集一图九,古人寒心。
求之时贤,谁能辨之?
况今三衙御前旧卒略尽,江南白丁,何以持久?
常平钱米,在所虚数,以此馈师,其能继乎?
兵骄民困,或未免萧墙之悔。
即幸胜之,方上劳庙算。
伏惟以仁义纪纲为本,至于用兵,请俟十年之后。
如曰上独断耳,去位可也」。
又曰:「天长可以入维扬,清流可以向六合,淝水可以下合肥,北峡之隘,庐江之径,武昌之近新息,秭归之比商于,子午南达梁、洋,岷、洮东近威、茂,用兵所径,忽不之备,然而献计者但曰无患,非偷则狂」。
有旨改宣义郎,差知平江府常熟县。
明年,大臣数言,上复召审察,公固辞。
其友人秘书省正字刘朔以君命相风厉,公雅意廉耻道鲜,自一介不宜菲薄,遂白丞相陈公俊卿曰:「周公宁以戏封诸侯,开成王不敢玩人之心;
酂侯身追亡将,移汉祖嫚士之习。
古人格君之业,于是乎在。
有如假令以匹夫之节一感上意,亦足以报」。
陈丞相免,虞公允文相,益趣发不懈。
自召命下,公请之任六七,不报。
又请奉祠,不报。
积十有八月而后就道,至数日,则欲引去。
侍从有留行者,除大理寺簿。
方虞公锐意于事,一时言利言兵,自衒鬻者甚众。
守经不阿,或被罢斥。
公见之晚,犹冀幸一改听,始从容引番吾君说赵相国公仲连事,讽以功业缺然,咎在进贤未广,置助不善。
丞相亦矍然为敬。
顷之,乃反覆切论:「徼功太速,兴事太轻。
速无远抚,轻则中废。
经济天下,当与天下士图之。
鄙夫嗜利自市,试迹前事,今皆反缪。
愿公易虑勉终,毋为后悔」。
会江湖荐饥,民流淮甸,边州又有言归正人相属者,上命帅臣、漕臣共安集之。
逾月,奏不至,丞相召公,问所当施行,俾条列,将议遣使。
公惶恐谢不敏,且淮事难踰度。
固以问,因疏数端。
一、责成帅漕,毋以遣使。
使者所过州宿留,循行未周,已及春夏。
二、新民未见便,辄劳苦州县百役,为是怀故乡,无长居之心。
宜略如孙吴屯田都尉故事,自立营壁,他繇使勿与。
三、宜先定要束。
诚以辟地而已,县官一无利焉,悉以故陕西弓箭手法,复其租四岁。
谷既登,漕司致布帛茶盐,凡民所须,率令谷价视物价稍昂,以传籴就藏屯所为后备。
因言:「若辟属吏,若移用钱米,若括隐田,兹事体大,必遣使,非选择重臣,持节漕帅,州县何以协使」?
翊日,有旨以公将命淮西,公即言:「流民或前散寓山谷,依人姓,闻今使者出,必相携持,聚城邑,仰食于县官。
卒有累万之众,将安取给?
且请以淮西诸州县系省不系省钱,一得以便宜调度」。
朝廷尚难之,公重谢不敏。
寻得旨,以见钱米一万缗、二万石行,不足用,听次第以闻。
是岁,乾道七年也。
十有二月八日,公至合肥,明年正月,抵齐安,布宣天子劳来德意,分遣才谨吏循问,大抵安礼以东,来者略已隶主户矣,即抚勿徙。
沙窝以南,稍稍未有适乡。
公亲履阡陌间,审度山泽旷地,以为合肥废圩,可因以设险,断栅江,保巢湖。
而旧黄州,古邾城也,路直垂瓠,置庄旁近,异时寇不能潜师径度。
乃与安抚赵善俊修复三十六圩,且于旧黄东北置二十有二庄居之。
凡合肥户三百四十有四,口一千九百九十有六,胜耕夫八百一十有五,为田三百七顷八十有四亩;
齐安户三百四十有一,口二千一百一十有一,胜耕夫六百一十有四,为田四百四十有四顷五十二亩。
率户屋二间,二夫,牛一头,犁耙锄锹镬镰刀如牛数。
三牛,犁刀一。
每甲二辘轴、一车。
其受田人,种子钱五千,其家以口老壮少为差。
赋米及秋止,凡费钱缗二万,米石六千。
而寿春归正及自占若为隶农于大姓者,亡虑振业三千八百馀家。
要约明具,器用便利,庐舍有伍,疆埸端正,场圃牢牧、陂沟路桥,悉皆治修。
病医死葬,所谒辄得,迁如归居,乃请还。
始,大臣白遣数人,各试其备边计画,往往设饰为辞以上功,天子虽不尽然之,姑惟阔略,庶几或报效。
公之行也,至固始,求所谓北归人者,凡一百十有二家,皆土著数年,而新附者才五家。
光守宋端友更以旧户比新户,诡为奏,甚者贼杀归人,掠其善马。
公即劾奏端友谩蔽
时端友进寘环列,根柢连附,不可撼动,人皆危公。
奏上,天子独怒,下其事于理,将穷竟问治。
端友暴以忧死,繇是颇疑边臣亡状,而所白遣大臣,类无欲得事情之意。
于公齐安之请还也,命覈麦田,留累月。
覈已,又命视铁钱事,公归对,卒展罄所见闻复上。
首论:「州县田簿甚具,而淮地实不加辟。
臣诹其故,大抵主户占田一亩数顷,输租仅斗斛耳,而履其产,弥日不遍。
既不能自耕,又害他人耕,何以聚人保境?
宜合刬请,以徕远民。
来者务得,居者患失,主客力竞,将无旷土」。
再论:「今边郡田野荒芜,劝垦文具,总首空设,蒐除苟简。
循淮而南,则有和籴,则有铁炭,则有建康草料之征。
劳远虚边,以资江左。
守将数易,以苛继苛,一郡三邑,二令聋愦。
险阨非一,不过合肥、历阳、居巢三戍。
夫以陛下规略,而稽误至此,或者外治不可成欤?
臣愚妄意推本,自夫不计而谩为,而后外以卤莽报;
不思而出令,而后外以难行寝。
号为责实,未免徇名,则趣办皆徇名之人;
志在大功,却规小利,则迎合皆规利之辈。
诞谩者败而不诛,谀悦者察而不去。
言既上雍,人多自营。
宵旰十年,观今何补?
臣谓内治不修,无以整外。
惟望责宰辅以坐论其原,收贤材以博图其绪,兼听虚受,以通壅阙,朝廷正则疆埸理矣。
唯陛下留神」。
三论:「左右之人,为欺囊橐,迩为援则远坚,大为间则小肆。
彼其伺候辞色,占揣意乡,开阖将迎,莫状其巧。
托正以行邪,伪直以售佞。
荐退人物,曾非诵言。
游扬中伤,乃自不意。
一旦孚号扬廷,虽出睿断,喜怒气焰,已归私门。
齐威之强,不在阿即墨大夫之诛赏,而在毁誉者之刑。
毁誉无證,刑不行焉,胡能禁欺?
陛下诚幸听臣,无自立我,收骨鲠,弃软熟,察此非难」。
乃悉数骨鲠、软熟情状,上极开纳。
读奏至齐威事,进曰:「臣观近政,非无阿即墨之断,奈何毁誉之人自若」?
上曰:「正待理会」。
公益口疏治边非是,曰:「买马亡几,习至盗马。
虏将寄声问,故卒索归之。
国家何至乏此,而自伤体若是」?
诏即罢买。
又曰:「日城淮郡,以臣观之,未知守所。
合肥板干方立,中使督视,卒卒成之。
乃者臣行过郡,一夕风雨,堕楼五堵。
历阳尚壁缺,而居巢庳陋如故。
乃闻有靡缗钱钜万,而成城四十馀丈者,陛下安取此乎」?
上问:「千秋涧何若」?
对曰:「始臣行时,方冬水落,涧不胜舟。
比归,夏潦时至,江涧合流,渺然矣。
是将焉用」?
上曰:「闻亦险要」。
对曰:「若以兵法言之,渐车之水,足以制敌。
藉此为险,无乃不可」。
又曰:「外事无足道,咎根不除,抑臣深忧。
左右近侍阴挤正士而阳浮称道,陛下诚圣明,傥因貌言,万一垂听,臣恐石显、王凤、郑注之智中也」。
又曰:「近或以好名弃士,臣伏思念,好名特为臣子学问之累,人主为社稷计,唯恐士不好名。
诚人人好名畏义,何乡不立」?
上悦,连言:「极是」。
于所汲引士,皆旌赏。
先是,上即道迁公两官,又除寺正。
有自边来觐者,则曰:「薛某凡可为国,知无不为。
而又注意倾洽以听,罢行如响。
故讳缺失者相目矣」。
数日,除知湖州。
朝辞劄子论科折不明示数,输送不即除籍,及祖家分镇强边之法,曰:「陕西为五,而统于永兴;
河北为三,而统于大名。
有塘泺、方田、稻田、榆塞为之险,城堡寨铺为之防。
弓箭社、弓箭手、番族、熟户为之罗落。
它路迭戍,悉受节度。
幕府州县,惟所辟差。
自种、折二氏外,别帅则以三衙若三司使、都转运使为之。
能绩效验,入备政府。
夫地分则守固,势连则情不隔,权壹则足以有为,赏明则知劝。
光尧中兴,沿边置镇,茶盐之外,举推与之。
将以固圉,计亡易此。
臣愿按行成宪,众建镇守,统帅舆师,不限文武,忠智是使。
且无拘虚文,无要小利,无以日月为断」。
卒章尤剀切,曰:「方今谀媚成俗,举世尚同。
汎观设施,欢曰尽善。
偏辞先入,异议不继。
百辟盈庭,几成孤立」。
是日奏罢,上留语良久。
公将退,特温辞宠藉之。
大旨谓:「书生姑息,而办事者以苛为能,烦卿辅郡,冀以中道理之」。
公对曰:「臣学于师,以事陛下,唯中道尔」。
上曰:「如此,朕复何忧」?
公至郡,踰月,户部奏言:「诸州经、总制钱皆出场务,酒税杂钱分隶以纳。
今多隐馀,分隶不尽,得自便恣用,请更为令监司给历州县,以凡日收钱摭实,系历分隶,否则劾闻」。
令下,吏相顾莫敢建明者。
公独首奋为当路言之,其略曰:「旧额,凡杂纳钱,以十分为率分隶,四为籴本,六为系省钱。
其后,乃始增以二分分隶总制钱,是时州县未病之也,然亦寖寻于奇羡矣。
久之,乃裒羡钱,校数岁之最为额,以十分分隶之,七为总制增税,三为在州钱,愈非旧比也。
复积有上供、月桩、大兵、打船、修船、六分、赡军、移用、降本、竹木等钱,科色不胜繁矣,而隶额如故。
既不足以应计,且岁费弥广,郡用弥匮。
由此场务凿空以取赢,虽有奉法吏,思以宽弛予民,而不得骋。
若复隶额外之征,掇其强半,官吏自救不给,民病甚矣。
且以湖之都务籴本系省,初为钱二十三万五千六百有奇,自总制之起,为钱五万八千九百有奇。
与故合,犹日课二十九万四千馀钱而已。
重以七分增税,为钱三十五万三千七百有奇;
又重以上供若大兵之须,凡四十万八千钱有奇,使今且共得八十万钱以充入经总制之额,其馀为上供诸杂须钱,且患若不足,况不盈此?
乡所谓系省、在州之数,悉阙亡有。
约此推见,他筦库尽然,郡将安仰?
如不得已,宜以日收钱先桩上供诸杂须之馀,乃系历分隶,庶或可行。
不然,不敢奉诏」。
版曹恚,逮郡胥俾持条法诣曹自解。
公辨益力,台谏官感发,相继疏争之,上乃寝前奏。
湖无苗米饟军,岁籴七万一千五百馀石,为缗钱二十一馀万,自添差武臣路钤辖,下至进勇效士一百七十有一员,军员五百三十有一人,其廪稍为缗钱距二十万,以他经费合往岁凡用缗钱五十二馀万。
旧制:乌程、归安二县,折丁钱岁十三万缗,七年,有旨减折丁钱太半,其已全输者,听以明年除之。
是岁所失亡十有馀万,而大农和籴六万石,以银、交子高估,徒欲用钱二千省得米一石,郡不忍裁市直,则当补钱万六千缗,僦载之费不与焉。
益以就禄八十有三人,不啻为缗钱二万。
明年,郊祀,进献赉予之币赍,亦以二万缗数,凡增费十万三千馀缗,以亡加增,大都缺缗钱十有五六万。
公曰:「是虽刘晏,将奈何」?
亟请于朝,乞以市直偿民籴钱,乞以折帛䌷绢钱拨除折丁钱,乞汰军改徙宽郡,乞节冗长,差授在郡」。
裁三四月,自抗论分隶后,执拒大事累数端,日与权贵征利者为敌。
虽或依或违,郡民少苏,而不能平者滋众。
独赖天子简记,所以见覆护甚至。
始公尝荐某人有材识,它日某官缺员,宰执拟数姓名以进,竟擢某人为之。
郡丞趋时好干政,引章避之,为易他丞。
尝遣中使有所廉察,浙西诸郡独不入境,用是故不敢辄动危之。
然公归志决矣,即称病请奉祠三,不许。
会除代,一月章五上;
已,又旬四上。
改除知常州。
公方乡用,人人期待行所学,不数月,久劳于外,还七日,乃出守,守七月罢,罢归之百日,以疾卒,年止四十。
邦君、朋友暨后学哭之过乎哀,四方贤大夫士,千里交相吊也。
公之学,莅事唯谨,宅心唯平。
其燕私,坐必危然,立必嶷然,视听不侧欹。
虽所狎授,言不以戏。
自著、抄书及造次讯报,字画不以行草。
几箧笔研,衾枕屏帐,皆有铭。
毫釐靡密,若苦节然。
要其中坦坦如也,故其寡欲,信于家,行推于乡,正直闻世,而居无以逾众人。
公自六经之外,历代史、天官、地理、兵刑、农末,至于隐书、小说,靡不搜研采获,不以百氏故废。
尤邃于古封建、井田、乡遂、司马之制,务通于今。
或者疑公之博,盖其所自得精一矣。
名流问质,或往复累数百言,旨要无二。
大抵以古人小学,神而明之;
大学之道,传远说离。
故汉儒守器数,章句名家,小知穿凿,异端之徒乃一切屏事,忘言后已。
高论虚无,而卑者滞物,卒不合。
合归于一,是为得之。
读其书,知其为博之约也。
公己不求闻达,于人有一长,荐称必备。
居官不出位,遇大事,义所当为,断为之。
尝掇拾管乐事为传语,不及功利。
平生所推尊,濂溪、伊洛数先生而已。
告学者则曰:「毋为徒诵语录」。
有《浪语集》若干卷,《书古文训》若干卷,《诗情性说》若干卷,《春秋经解》若干卷,《旨要》一卷,《中庸》、《大学说》各一卷,《论语小学》若干卷,《资治通鉴约说》止若干卷,《九州图志》止若干卷,馀未就。
公患五代史缺略,修之亦未就。
若《阴符》、《握奇》、《山海经》、《古文道德经》,焦延寿《易林》及刘恕《十国纪年》、庄绰《揲蓍谱》、林勋《本政书》、姚宽《汉书正异》之属,皆校雠,为之叙,其文精确趣实,可以济世。
其经说不并依先儒,其校异书,必解剥其不正者。
娶孙氏,父汝翼也。
初,汝翼与舍人友相得,舍人死,汝翼遣书待制,自言:「吾有女才且淑,异日宜善事夫子,吾将以室起居之孤」。
比归公,妇行皆应书。
公卒,其友人张淳欲悉遗衣服以歛,书铭如古法,能俛听,盖不失公意云。
一子曰沄,补国学生。
公以卒后之百四十有四日,十有二月壬申,葬于吹台乡慈湖之原。
傅良丙戌、丁亥岁受徒城南,公间来过,教督之;
明年谢徒束书,山间屏居,公又过之,问:「治何业」?
竭己所已得对,公曰:「吾惧吾子之累于得也」。
即诏曰:「宜若是」。
岁己丑冬,遂往依公具区滆上卒学。
茅茨一间,聚书千馀卷,日考古咨今其中。
明年秋,试太学,公适赴召,于是乡诸生及它邦之友咸在,又日相与从公居游,凡七八年间,违公久者,惟公使淮、守霅川时为然,然亦率不一二月书命辄至,至则具道所言与行事,故世多知公详莫如傅良。
今取其出处事言之大关治道学术者为状。
馀不著。
乾道九年十二月某某日,门人迪功郎新泰州州学教授陈傅良谨状。
福州长乐县主簿诸葛公行状(1177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曾祖考璿,妣朱氏。
祖考原,武翼郎;
祖妣张氏、赵氏,并封孺人。
考纯,迪功郎;
妣赵氏。
公姓诸葛氏,讳说,字梦叟。
琅琊诸葛,自会稽内史恢别为浙东之族,后稍徙严陵,永嘉族盖严徙也,或曰新安,谱亡,弗可论次。
公大父娶城南张氏,以诸子从其舅学,所谓草堂先生以八行应书者也,繇是阖郡贤士大夫往往多诸葛氏师友姻娅。
公幼陶染诸公间,已岐然度越行辈,益自励,读书著文,穷夜旦不辄休。
既冠,入太学,再荐登绍兴庚辰进士第。
方待严州司户参军阙,丁迪功公忧,服除,授台之黄岩尉。
复丁母氏忧。
公故负当世志,学不为章句训诂浅事,务见于施设。
比罹两丧,谓禄养之无逮,命之不偶也。
于是名其园曰「艮园」,室曰「傃室」。
以其学力行于家,辑柔其族,而厉其乡人。
久之,上下交孚,子弟无少长,咸视公,习谨而丽于善,莫之或肆。
里并大海,其商海自给者,率剽悍,乃时以所不平,就公决质之,惟一唯否是定。
郡之东南隅,广斥易恐,截然倚公为巨防,而公亦任其戚休。
非众同欲,谒不至郡邑。
凶年艰岁,县官有恤政,为守者率需公至为方略。
公白事当若何,费当几何,立听行之。
然他乡部未有条,而东南隅若干户,少长秩秩然蒙惠矣。
绍兴之季年也防海,隆兴之甲申视疫,丙戌埋骴,乾道之庚寅、辛卯食饥,壬辰筑埭,皆其小试微见者也。
往年,余与薛叔似象先、陈谦益之俱会行在所,私相语为授福之长乐簿,公重违吾党意,强起之官。
是时,前丞相史公帅闽部,丞相阅人熟,不轻以狱讼畀属吏,雅闻公贤,数诿以事,公以理平决,不视大府意所疑信为非是。
丞相滋相知,延之幕中。
幕中故盛宾游,惟公自一话一言,无裨补不出诸口。
丞相自喜晚得士,礼以己敌,且率当路者荐之朝,而公死矣,实淳熙元年正月庚戌也。
公平生燕寝无惰,待物不矜,庄施交际,语唯恐伤人。
闻或为不义,必反覆镌切不但已。
虽行百里,从一仆,持被饮食,廑廑无乏,所以周邻里、朋友,则不问费。
室事一切勿理,趋公事未尝不勇决也。
年且五十,德日加脩,讲问日加切。
余尝见公暨张淳忠甫夜论学,自叙读书二十年,得一健字。
余辄从旁款公:「健,天德也,盍求其本」?
公云云。
旦日,忽挈余手出,曰:「吾固深省于畴昔之言」。
余窃自恨规意之浅也。
比将殁,犹校雠《仪礼》,家人不知其甚病也。
厥明盥栉已,遽索纸,书遗友人,以训其子为寄,更以一纸书:「吾他日将族葬,必择宽地,问法于伯忠甫」。
又以一纸书:「吾弟儿女多,以某所田若干亩尽归之。
适刘氏娣、薛氏妹具有缺,以田若干亩归之」。
已,呼其子耕来,曰:「汝行之,毋敢违戒」。
又曰:「语汝母」。
屏母来前也,一家始大惊。
顷之,长乐尉之书至,还答如平时。
又顷,丞相遣客与其子至,亦将迎如平时。
客出大门,公目已瞑矣。
娶徐氏,一子,耕也。
享年五十。
有《易》、《论语》说若干卷,碑志、诗文若干卷。
耕卜以三年十二月丙申,奉公葬于黄屿山,以状来请。
始余闻公谊甚高,未之敢请见也。
寓城南,有题曰「里弟诸葛某」之谒入,余愧叹,袖谒走出见,遂辱与为忘年交。
将何敢辞?
以余所见闻,公居乡试吏,建民利甚众。
夫人有一事则以传世,要之于公不足道,故道其出处进退死生者为状。
国子司业何公行状 南宋 · 陈傅良
何氏,郡大家,别为二族。
讳溥,字通远,官至翰林学士,为百里坊族。
公讳伯谨,字诚夫,官至国子司业,为城南族。
翰林公试礼部,奏名为天下第一,百里坊之何,于是始大。
而城南何氏,自讳某生四子:金华主簿子发,为宣和间进士;
子达、子谟,同时为太学诸生。
子达晚授官,累封至朝请郎。
公以金华仲子来为朝请后,复与其弟青田令伯益同为绍兴二十一年进士。
公卒,青田之子叔忱,与其三从兄次常,又为同年进士。
盖以儒生赋禄三世矣。
论之,虽繇文词,以孝睦为本。
往时,金华蚤世,朝请抚其孤,教之有成,是为青田令。
青田复早世,公抚教其孤如朝请,今竟成,是为叔忱也。
父子以善托孤,起敬乡党,则何氏之世其家有以也。
公信厚靖共,务不暴白,宦稍达,皆循次平进,不自意得。
而世之奔竞沽激速化之术,不但不欲,亦诚不能也。
由国子博士摄尚书郎,出知饶州,罢,起知广德军。
以朝请年九十馀丐祠,不行,丁朝请忧,服阕,除太府丞。
是时,上方更用一二执政,阖朝士诣府称贺致辞。
已而,颜行前论今进退人宜谁先,则皆曰:「若何君,不当久居此官」。
已而改大理正,不越月,真除兵部郎官。
驾幸学,于师儒选甚遴,阖朝士相与语,则又曰:「上既用某人、某人矣,必将用何君」。
明年,除司业。
以余所见士,入朝不为众媢忌,顾冀幸其迁官,鲜有如公者。
观公群居平日寡言笑,初无以悦人也。
每进对论事,具以质言,不好立新奇。
自以学官至为郎,凡三四对,所上十馀奏,大要以:「当世之患,文胜而实不足。
比年,臣子为陛下丰财缮兵,尝试不效者,类多诞谩,无补事情。
方今慕汉宣帝,而赏罚未尽当其功罪,俗何由变」?
末论久任,曰:「以竞进之人,为自营之计,望其实课绩,犹却行求前也」。
在饶州,江西诸郡皆旱甚,往往讳,不悉言上。
公以户口若吏卒之稍食计见廪,实所欠为米十有四万石,乞诸朝,有旨予三万。
公连奏不已,更奏月桩为缗钱十六万,折帛十二万,绵绢六万二千匹,不蠲,民必重困。
禾且熟,犹自疏力不足救荒,当罢去。
永嘉不宜蚕,民岁输绢,以贸丝旁郡为苦。
转运使将以桑土例概数敷和买绢,公适在度支,持不使下。
有建造二百艘者,宰相以为问,公恳言:「温濒海郡,木铁皆非其有」。
为损其半。
平生不多见设施,于其一二,足以发明公之所存矣。
岂所谓徒文具,无恻隐之实者耶?
以某年某月日卒于官,年若干。
娶某氏、某氏,俱先卒,又娶某氏。
子男三人:叔愿,迪功郎;
叔谋,叔振。
女三人:长适某,次适某,次许嫁某。
叔愿以某年月日葬公于某乡某里之山,来谋于某曰:「先君辱知于今参政周公厚,尝惠许之铭。
不肖孤自惟念,设不获执事之文以藉手,则参政公将谁从而信予之」?
某不敢辞,遂为之状。
徐叔楙圹志 南宋 · 陈傅良
叔楙年二十二取科第,始娶剡之周氏。
妇党爱叔楙,留之弥年,不使其女行。
叔楙客久,念其亲,尝欲得余书风刺之,将持白其妇翁媪以乞归。
余以叔楙意,为书累百言,道其王母老矣,父母日夜望叔楙,以佐其归决。
叔楙于是乎归,而已病矣。
余与叔楙同乾道八年进士。
是岁繇乡贡以第者,唯叔楙一人。
里中慕悦之,奉羊酒贺徐氏之门者日至。
他父兄皆各咎其子弟,谓吾之不如徐君也。
今叔楙调长乐主簿,弗及禄,又去亲侧逾年,以病归。
归之日,父母为之愁苦无聊,累月,而叔楙死。
呜呼!
是不幸耶?
非耶?
叔楙名槐,温永嘉人。
一子才周岁。
以淳熙某年某月某日卒。
父扩帅其同年进士,请墓于郡太守,得某乡慈云院之后山,以某年某月某日葬。
余悲叔楙之亲之怨也,故为叙其才与志尚不愧于亲者如此,因以为铭云。
林安之圹志 南宋 · 陈傅良
安之姓林氏,讳居实,温瑞安邑人。
父尧宾,母王氏。
安之以淳熙二年十月丙申卒,以其卒后之六十有二日丁酉,葬于邑西偏三里之横山。
余既为图铭于东莱吕伯恭氏,而圹不可无识也。
盖安之从余游最久,余在城南时,群居累数百,及屏仙岩之阳,至者盖十一,而安之实先。
越数年,寓会稽之石氏藏书房,至者盖百一,而安之又先。
明年繇太学还,过越,安之犹栖然冻馁逆旅以俟。
将行天台,则安之束书僦仆矣。
余察安之勤甚矣,而趣好杂,因辞却不与偕。
比至天台,安之已蹙容,俛立户外以请。
由是,不以涉事物毫秒分志,而趋于学。
余师友虽在数百里外,必往依事。
诸公见安之,咸曰:「佳士,佳士」。
年止三十四。
其葬也,同舍生为之椁。
悲夫!
赵夫人墓志铭(1176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余友孙叔特将葬其内赵氏,为余言内所以克相之者,而拜乞铭,曰:「昔吾母早世,诸弟有尚结发者。
吾父春秋高,多恙。
赵氏年二十馀来归,事字尊稚,时节其服食饮药,各以意。
禁嗜无堕缺,不自事游饰。
惟宾祭之馔,腆洁必致。
训齐儿女,色庄如丈人。
至令僮婢,则以惠及。
虽妇氏,其行应铭,敢以请」。
按夫人,温瑞安东郭人,乡贡进士耆孙之女。
生三男:昭子、明子、宣子;
二女,归同郡士朱清、何璠。
年五十二,卒于乾道七年七月丙戌,以淳熙三年十有一月壬寅朔,葬于永嘉县建牙乡鹏飞里西华山之原。
余闻东郭与金奥赵,皆清献公之族。
熙宁中,清献公之子㞦来丞郡,夫人曾大父岵从公问家法,繇是赵氏子姓有检守,自辟雍正霄以文名天下,登进士第者至今不乏。
夫人行应铭,有自来矣。
余娶城南张氏,实金奥出。
昭子而下,又从余游,皆辞不可。
遂铭之曰:
维系之光,维习之臧。
式谨妇常,无年乎何伤?
胡少宾墓志铭(1178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少宾讳序,姓胡氏。
胡氏繇婺徙温,至荆湖制置司干办公事君讳褒,通判滁州君讳裒,宗正少卿君讳襄,兄弟始著,累赠其考讳观国中散大夫、妣赵氏恭人。
滁州君周氏安人无子,以干办君之子为后,是为少宾也。
少宾娶薛氏,故起居舍人徽言之女。
世所称薛士龙者,其妻弟也。
年四十有九,以淳熙五年后六月丁未卒于官所,十有一月辛未,归葬于永嘉县吹台乡梅屿山先兆之侧。
子男五人:宗、宇、守、寅、定,女四人。
曩余问学于薛士龙氏,往往见少宾。
已而,与郑纯全真往还。
全真雅从隐君子游,间一至城邑,必食寝于少宾之家。
余固心异少宾,而未之知也。
前年,官行在所,少宾适赴调,久馆于余师友郑景望氏,则日得与少宾处语。
是时,少宾之从弟千秋待湖州监酒阙,年方少,母老矣,不乐其为是官,使来换县主簿若尉。
少宾念人人择便利,将谁听吾弟?
昔授福州侯官尉,推千秋。
尝适市,见宜春走卒,问其族子教授时者亡恙乎?
曰:「既亡矣」。
为之涕泣奔走,以求归宜春之丧与其父母妻孥者累日。
余始知少卿之笃行、全真之不苟合,郑、薛二氏之常与居,有以也。
其后,益闻少宾生平。
少嗜酒倔彊,年三十,尽舍故交,窃聚粮,走千里,见黟人所谓金先生者。
先生名梁之,尝为奉新尉,一旦弃官,变衣服,垢面骂市,难近。
即所可意,复危坐讲说,若经生学士然者,最善郑全真也。
少宾介以见,卒然相欢,饮之于酒家,竟醉。
少宾盖留黟数月而后归其所云云。
怀不以语人,乃更自负恃爱惜,非亲党庆唁,未尝出门巷。
独旦暮与士龙、孙处厚子诗相追逐,上下议论。
士龙名在天下,士争趋和其言,少宾亦自立我,务不为同,于子诗尤各出奇,不相降下。
余顷闻滁州君初读书天庆观,故相秦公在永嘉,闻其名,出不意,杖策来觇之。
君方读《孟子》,书不为辍也。
秦因诵宋勾践一章以感讽君,君讫其去如初。
旦日,且不还谒。
秦公再相,有以君为荐者,曰:「是固以三顾望人者耶」?
滁州竟官不达死。
干办君以布衣从大将岳飞定群盗,仅得官以死。
少卿稍贵,亦坐言者谓尚胡寅、赵鼎之学,摈十馀年不用。
少宾志益壮,连调官,丁内外艰,不赴。
晚监湖酒,名字才出,未几死矣。
胡氏父子盖如是。
宗来乞铭,其可无辞叙哀之乎?
宗尽得外氏书,率诸弟力学,或者在兹耶?
铭曰:
璞也而或以为珉,似也而或以为真。
徒以屈伸,云谁不泯?
吁嗟乎少宾!
承务郎陈公墓志铭(1178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始余入太学,故右文殿修撰芮公为祭酒,以士之有文行者职掌凡学之事,而永康陈君圣嘉为选首。
余繇是与圣嘉往还甚熟。
尝语余:「吾父春秋高,而吾之室亡矣。
因不复娶,以与吾父同卧起者若干年。
岂忍一日离也?
而吾犹未免于诸生」。
余闻其言而感之。
后数岁之官,道过永康,则圣嘉取上第,调处州州学教授。
遇太上皇庆寿恩,授其亲承务郎,父子盖甚乐也。
明年秋,圣嘉忽访余行都,衰绖面墨,拊膺哭拜,曰:「某不孝!
某不孝!
不能寿先君以及于禄,尚不敢葬,而来乞铭于吾子,以究大事。
惟吾子惠存之」。
余既泣吊,即辞。
辞未就,会罢官东归,又道其州邑,往往所至以其族子承议郎监左藏南库公亮之状访公之为人,颇合,且得其轶事。
盖自熙宁变古役法,不以主户敏愿之士上公给事,而浮食与政者,类皆恶少。
州县不胜其敝,里居者同患之。
然自好,非诎与齿也。
公习见前事,独坚忍不屑去,以阴平一县之赋讼,痛自洁谨,虽有督察之长欲求其一二过差,而不可得,故能究其惠爱。
呜乎!
使当秦汉察举之法行,其因是以著见,必有足观者,而其志岂但若是哉!
以余知其子十年,见其休戚之变,又得公行事如是,是宜铭。
公讳某,字某。
其先自颍昌徙婺。
曾大父某、大父某、父某。
公善事亲,不以家事累兄弟。
教子不问费,虽事科举业,试不利不愠。
与人交,非辈行不辄相字。
于童稚,未尝施尔汝。
家甚贫,犹施及亲故。
晚尝杜门读佛书,间一日出,比邻欢迎之。
讫年八十,齿发不甚衰变。
娶郑氏,先卒。
男四人:志同、志节、志质、志刚。
二女,适邵去病、倪资深。
男孙三人,女四人。
以淳熙五年三月某日卒,明年正月某日葬县之长安乡西山原。
公亮云:「而志同者,圣嘉也」。
铭曰:
谓为无位耶?
子姓以贵之。
谓为无传耶?
乡党以誉之。
兹为其藏,后之人易忘也,而我铭著之。
叔祖母韩氏墓铭(1180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夫人姓韩氏,乡先生汝翼之兄女。
年二十八,归我族叔祖父。
归二十一年,而叔祖父卒,葬所居前山之阳。
后二十六年而夫人卒,叔父某以淳熙七年十有一月吉奉其柩祔于山阳之兆。
盖夫人归,比葬,岁复庚子矣。
叔父泣命某曰:「吾葬以故缓,而今属吾子铭之也,以尚亡悔」。
某不逮事叔祖父,不尝见夫人为冢妇时事,而见为母久。
是时长叔姒亦茕寡,家日落,二小郎鼎盛,门户冷热异。
夫人中处与外绝,独教子读书;
一女,爱甚,择以妻国子进士韩公禀。
妇子或微过,但色不怡,妇子谢已则复常。
虽邻,未尝闻语笑声者。
而室庐园田,无秋毫损于叔祖父之旧。
叔祖讳某,字某。
铭曰:
余叔祖父以善士称,叔父继以善士称。
族之愿其妻若母者,必以夫人也。
如之何勿铭?
冯司理墓志铭(1181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君讳施叔,字孟博,以淳熙六年某月某日卒于家,年六十,以八年十月庚申葬于永嘉县建牙乡桐岭之下。
娶魏氏,再娶薛氏。
三男:琳、瑜、璋。
五女,适吴仲洽、林谦,馀未行。
往时,吾乡尚名德、贵门地,士大夫不苟为婚友。
永嘉如草堂先生张子充氏、经行先生丁某父氏,瑞安如唐奥先生林介夫氏,皆名家也。
数家子弟宾客,往往可称数。
君考讳光庭,娶介夫之孙女,因林氏君得从草堂诸子学;
复因张氏,得以其仲姊归经行之孙。
君三岁丧母,十五丧父,家益落,而迄以读书属文得官。
居有善誉,出有廉绩,盖其所渐习异也。
府君且卒,召林张氏以其子为寄。
两家合教十数年,丈人课之,妇女饮食衣被之。
比君偕计书上名于礼部,两家奉酒相劳苦,以为可见府君地下矣。
余每论婚友之不可苟,于君故有感也。
余娶草堂仲子思豫之女,则尝教君者也。
既习闻其所繇成就如是,而琳、瑜又来问学,亦雅驯不烦。
瑜也将葬,因述君官政、家政累千馀言,以乞余铭。
余叹曰:士宦不达,志不究见,何足用书?
有以孤儿受教于外氏,致其身,以无辱其父,其可以无传乎?
铭曰:
维古论人必某出,君克其家谁从得?
亦惟厥考好逑匹,我铭旌之后为则。
张忠甫墓志铭(1181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忠甫为人严重深博,善忍事镇物,绝有材智,抑不使出。
其气貌沈沈,伟然丈人也。
年方少,连五试礼部,不中,授特奏官。
忠甫每自悼不第进士,虽宦达,将不得与文墨议论,亡足以著儒效,遂弃去,以居养其母仪妻子、是正朋友为事。
盖晚而学诗书,讲诵数年。
既大通风人美刺与古丧祭上下之交立教微意,以为天下国家可推此而理,此孔门之所教而传也。
益负其学,自刻苦贵爱。
或言诸朝,禄以监岳,忠甫谓徒费县官亡谊,历三任不食其禄,亦不书考。
执母夫人黄氏之丧,自饭含至于既窆,凡所以诚信其亲者,自括发至于既祥,凡所以哀恫其身者,质诸《士丧礼》,无不合也。
初,忠甫独追古辈,好绳俗以己学,无以寓见,则时时为文章;
铭人父祖,有讽有劝,皆不虚书。
于族姻之丧,为之治衣衾棺竁,绌巫佛,强其为此,禁其为彼,人颇谓怪,至交口哂骂之。
忠甫说甚长,而未之服予也。
及见其躬行,极人之所难,然后翕然加敬,尊信其说,有从之者;
虽不从者,亦内愧莫之敢议也。
然而忠甫之言曰:「吾生不免为今人,吾行岂敢为古人?
吾于闾里后进,随和唯诺,一若庸庸然,吾何贤哉」?
呜呼!
忠甫盖已顾避黾勉如此,犹久而后与乡人合,使尽己有耶,人必且大怪,宜愈难合。
使得其位施行之,则必怪之者愈众,亦愈流落不偶,不得其志,故忠甫一意忍穷以死,而非其释然不屑于世也。
忠甫与其友薛士龙、郑景望齐名于时,而二人皆仕矣。
士龙一见人主,语意合且大用,而为政者不悦,去之以卒;
景望三入朝,二十馀年,其卒也位不过九卿。
二人尝勉忠甫仕,忠甫不应,久之,而道不行,功业不就也,则未尝不壮忠甫之决,而推逊其高。
呜呼!
是可不谓之贤欤?
忠甫讳淳,姓张氏,世永嘉人。
曾祖某、祖某、父某。
娶潘氏,休宁丞蔚之女。
年六十有一,以岁之元日卒。
以其年十有一年乙酉祔葬于吹台乡桐屿黄夫人之兆,实淳熙八年也。
二子:凡、几;
三女,适袁州州学教授潘宇、进士刘嗣僖、卢趋。
将葬,潘氏曰:「吾夫子之友,惟陈君在,且余家婿。
铭夫子无以易君者」。
然则,某其可辞?
铭曰:
勇避而不趋,人以为为异也;
愁苦以行之,人以为为利也。
我师古人,孰今不弃也?
犹有鬼神,殁其宁于地也。
章端叟墓志铭(1181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淳熙八年九月日,陈子端己使来告章子之丧曰:「端叟不幸旦日卒,凡两邑之诸生走相吊。
其自今将谁纠合以卒业?
夫子宜闻而哀之」。
余既泣受辞,即往之其庐会哭,哭皆尽哀。
越月,端己复来告曰:「端叟不幸,未及有子,以仲兄之子士则后。
葬日得十有二月丙午,而士则也幼,不任事,诸生分治其丧纪,而端己实刻其墓,敢请于夫子」。
余复泣受之,曰:「是宜铭」。
端叟讳用中,平阳万全人。
考讳某,妣周氏,恣听端叟学。
端叟从余游最久,又因余之金华,依吕公伯恭;
之霅川,依薛公士龙,而其名遂载于人口耳。
性温良,汎无不爱于久,故能分酸苦于先生长者,能受其烦辱之役。
于其徒相厉以学,责难劝义,定为期会程式,稽考有诮,惰游有罚,其人严惮之,则所谓江南书社也。
呜呼!
死生之际,可以观人矣!
端叟无毫发气力,无父子兄弟可以纳交,又无壮子也,而两邑之士交吊聚哭,为之执事焉,图铭焉,惟恐其有憾且遂磨灭也。
是可以妄得之耶?
若是,固不宜铭欤?
娶叶氏,先卒。
有二女,顾言以季归诸郑氏妹之甥,长托之友,友合谋以余之兄子师宇为之媲,盖端叟之志也。
铭曰:
距江五里,寺曰宝积。
循除而西数十步,有壤隆然者,吾端叟之宅也。
止过其下,考视此石。
朱君佐圹志(1182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公姓朱氏,讳兴国,字君佐,温永嘉人。
考永,妣王氏。
享年五十,以淳熙二年十有一月卒。
君佐娶陈氏,生子辄夭,以汲为己后。
晚得光孙,而君佐之丧未练又夭。
陈氏为君佐之爱光孙也,以拱源为之后。
三女,适丁子美、项敏中、陈宗渊。
子美、宗渊皆尝荐国子学,亦辄不第死。
盖君佐卒七年,汲始克葬于所居里西山之麓。
且葬,陈氏使为志焉。
陈氏,余族姑,而宗渊之姑也。
予方哀宗渊呱呱二女莫适,顾托于是,感余姑之经纪朱氏,置孙以绵其祀,乞言以不陨其名也,喜且泣下,而刻藏诸竁,庶几其女不忍弃宗渊如其母然,而亦以解君佐之悲也。
葬以淳熙九年十有二月庚申。
宜人林氏墓志铭(1182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建炎间,天子柬拔民誉之士,一日而除台谏官四人:赵鼎、黎确、沈与求,而其一人监察御史讳惇礼者,福州长溪杨君也。
御史生缜,今以朝奉郎致仕;
朝奉生兴宗,尝为尚书郎,出知处州,徙严州。
余所为铭林氏宜人之墓者,朝奉之配、严陵后母也,盖名家三世矣。
严州使人谓余曰:「始吾大父连以郎官御史召不起,晚日益窭。
兴宗生四岁矣,而吾母死。
母贤可赖,大父日夜念之不乐也,而求继于母家,是为宜人。
宜人虽归,不及大父顾托,然竟成其意,有信士不能然者。
兴宗不善为言,犹能言一二以图铭于子也。
宜人嫁橐费且尽,而刘氏姑死,吾父至无以买棺歛。
哀乱,计不知所出。
宜人泣谓曰:『不有吾头上一金钗乎』?
鬻之,而棺具。
兴宗之为太学诸生也,使遗之金若干两,曰:『吾所纺绩得此,以资汝』。
兴宗之得树立其身以答元母者,宜人之赐也。
吾父从事临安,以其暇问养生于恩州李处士,得其方,一切屏事务自寿。
宜人故清薄,亦即将顺,毁饰饭菜,为浮屠氏学,以迄偕老。
呜呼!
以大父之不乐念此也,至此而皆如其托言无咎。
兴宗悲不能铭。
若遂不铭,岂唯宜人,何以慰大父于土中」?
且宜人,余同郡平阳县人、通奉大夫林公祀之季女。
严州考试乾道八年进士,而余又辱为门下士。
夫论述乡党之美与诸老先生家事,以著之后世,抑余志也。
宜人二十三岁嫁,又四十五岁卒,卒一岁若干日而葬,实淳熙九年十有一月某日。
女婿陈万章、孙男女四人。
铭曰:
余尝过括苍,见其人。
乐道太守之贤,而逮事父母之荣。
龟井之原,今为此铭。
孰无人心?
其永勿倾!
刘端木墓志铭(1183年) 南宋 · 陈傅良
端木,温永嘉人,姓刘氏,讳春。
以待台州教授阙,卒于家。
大父机,父立己。
戴氏出也。
端木性冲约,事后母孝。
与兄弟无违,于朋友亲故用其情,然所蕴抱贵不为人知。
貌言恂恂若庸人,然见之者以为亡异也。
其试礼部,余尝问所为文何如,但谢不能;
已而擢进士丙科,复谢,是适然耳。
他日过括苍,端木为其州户掾,问政何如?
亦谢如初;
比谒其守与郡之善士,亟称端木综理之才,所关白感风,凡在官无及之者。
余与端木同入太学,同为乾道八年进士,议论往复最密,至相好也,自其文辞政事,不欲使余知之,况他人乎?
顾端木亡矣,意所欲施为,虽余未得尽知之也。
世多言古今人不同,以余观端木,与书传间所载深厚有德之士异耶同耶?
端木为吏三年,守蒙其力。
然往往欲挑动之,使自有言,然后荐举之。
近制,选人满岁无举主且再试。
端木即怡然,将诣吏部,而竟不言。
此其视古人特未知孰难也?
斯人也而在高位,则士或知耻矣。
少得疾,良已。
比罢司户,时疾复作,明年,淳熙七年闰三月某日卒,年四十五。
又明年六月某日,后母吴氏夫人卒。
初娶朱氏,某州司理参军某之女,逾年卒;
再娶宋氏,故御史台主簿敦书之女。
生一子,小,赵抱而养之于其父党,今几岁。
十年闰十有一月某日,宋与其伯氏奉吴夫人与端木之柩,将祔于屋前山之祖垄。
卜人曰:「未吉」。
遂殡焉。
宋氏之弟昌国主簿某,能左右其女兄,于是殡;
又能前事请余而为之铭。
铭曰:
有相其孤,系岂不昌?
有刻其墓,名岂不长?
位若年耶?
谁尸此者?
天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