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章策 南宋 · 陈傅良
三代无文人,六经无文法。非无文人也,不以文论人也;非无文法也,不以文为法也。是故文非古人所急也。古者,道德同而风俗一,天下未尝惟文之尚也。学校进士无文教也,乡党选士无文科也,朝廷爵士无文品也。士之有文,皆汲养之素。而谈笑之发,蹈履之熟,而议论之及,非有意也。是故虽其所出,而非其所为,虽其所有,而非其所知,文之在天下郁郁矣。昔者,尝疑夫子于《诗》之三百篇,断之一辞,则曰思无邪。夫《易》也,《书》也,《春秋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也,皆其无邪思也,而圣人独及夫《诗》,盖思而得之。圣人谓是以为天下之文也,出于数人之手,非一人也。出于数十国之风,非一国也。出于数百载之间,非一世也。或出小夫贱隶,非止于学士大夫也。或出于暴政虐世,非止于宽时暇日也。而其辞其义,粹焉一轨。上之化深,下之化厚,固如此也。呜呼!道盛则文俱盛,文盛则道始衰矣。射策之晁错,不如木强之申屠;谈经之公孙,不如戆愚之汲黯。自汉以来,甚矣文之日胜,而士之俗日漓,人才之日乏,而国家之日不理也。华藻之厚,而忠信之薄也。词辩之工,而事业之陋也。学问之该而器识之浅也。吾不意夫文之为天下患如此也。汉之文,扬雄其尤,《美新》之作,庸人耻之。唐之文,韩愈其尤,谀墓之诮,在当时固不免。呜呼!他何望哉?愚方惟是自献,而先生辱问焉。故愚不敢道其末,而愿闻其本,惟先生赐之。
守令策 南宋 · 陈傅良
古之天下无冗官,亦无穷人,无倖法,亦无怨吏。夫官不滥,则人无滞叹,法不屈,则吏无满心,势亦然也。而官若是其甚简也,敷奏宾兴,又若彼其众也。法若是其严也,黜陟用废,又若彼其果也。以甚简之官,待人才之众,以甚严之法,行赏罚之果。而人无滞叹,吏无不满之心,何也?上之人无愧,则下之人无憾也。用者必公,则未获者不敢议也。显者必贤,则继者不敢觊也。内之者非所昵,则所外者不敢浮也。远之者非所怨,则所迩者不敢偷也。是举天下之官,皆可以用人,抱关击柝,府史胥吏,士不耻为也。尝观周公《立政》之书,论文武得人之盛,而至于夷微卢之烝、三毫阪之尹,皆有常之士,而其选无异于三宅。彼皆远方也,皆卑职也。远方非要地,卑职非膴仕,而天下之美材居之,宜亦有所不安焉。而莫之问者,何也?有君如文、武,非弃才之主,有臣如周公,非蔽贤之相,则远之非疏之,卑之非薄之也。且夫周公,大圣也,天下所共知也,而诸侯无伯,则出为东伯,六卿无宰,俯为冢宰。毕公,大贤也,亦天下所共知也,而周公不没,则未得以为伯,则未得以为监商。圣如周公,而下阙人也,则降而为之,不以为辱。贤如毕公,而上有人焉,则淹而留之,不以为恨。天下之不圣于周公,不贤于毕公者,又何择也?愚故谓今日难于久任,非诚难于久任也;难于外任,非诚难于外任也。以古之官,视今之官,则今冗也;以古之法,视今之法,则今倖也。以其甚冗犹苦其不足,以其甚倖犹苦其不平,无他,下有所要者,上有所畏也。用者未必公,人固不恬于退也;显者未必贤,人固不屑于小也。内之者或所昵,人斯竞于求也;远之者或所怨,人斯难于去也。夫如是,则尽今之官,应今之人,废今之法,娱今之吏,天下日愈嗷嗷矣。呜呼!天下非怨,吏之可畏也。今日迁某守,明日易某令,其扰则妨民,其费则伤民;其无意于留而苟简于治,则弊民;其自以为亟迁而求足其欲,则又困民。故夫吏之便,民之病也。有便民之法,而又有不便吏之忧,愚所不敢知也。故凡执事之三策,愚不暇忧,而所深忧者,上有所畏,则下有所要也。
收民心策 南宋 · 陈傅良
汉文之仁,不在复租,而见于复租。《周官》之仁,不在荒政,而见于荒政。武王之仁,不在散财发粟,而见于散财发粟。圣人之仁,其积之有源,其发之有机,其所以厚天下无穷,而见于恤天下者,特其有限者也。天下之人,不以其有限之施,而致不足之望,而常以是信其无所不爱之心,而怀不尽之感者,盖于其所发占所积,圣人之心,始形见乎此。夫媒人而盛誉之,人不以为喜,役人而强饭之,人不以为德,何也?媒之而誉之,吾固有所私也;役之而饭之,吾固有所利也。故夫一誉之及必谢者,必其无所私之之初;一饭之施必谢者,必其无所利之之素。圣人之仁,形见之日,而天下吾戴者,非其形见之日也。其心无所事于形见之末,而所召之速,则形见其机也。昔尝怪宣王咎己之急辞,罪岁之觖望。夫咎己之急辞,生于自治之不足;罪岁之觖望,则又穷焉而尤天也。而中兴之雅,实先是诗。序诗者,顾以为中兴之根本,何也?彼其心未有系天下之心也。宣王之机,所藏者甚微,而泽之及人者,尚自浅也。藏乎中者甚微,非力久,则未易以著,而泽之所及犹浅,则亦难乎遽孚。《云汉》之旱,宣王之恻怛忠爱一旦而大彰彰焉,天下以是为文、武、成、康之心也。《车攻》未作,复古之业就矣。不然,遇灾而惧,汉、唐人主如此者,总总也,彼其令下而民玩,而此则速中兴之功,未可以言语及也。人皆曰《云汉》之旱,中兴之福也。无《云汉》,宣王之仁不加损;有《云汉》,宣王之仁亦不加益。而中兴之机也,是诗也。故尝为之说曰:商非兴于解网,而实兴于解网;周非兴于扇暍,而实兴于扇暍;宣王非兴于遇灾,而实兴于遇灾。圣人之仁,不外假以收天下,而天下之归心,则尝有俟也。天地之德,非止于雨露,而物则德天地之雨露。父母之恩,非止于乳哺,而子则恩父母之乳哺也。愚固为今日贺,而为吾君勉也。方今版图未尽复也,主上践祚以来,江浙之间,饥馑荐臻,水旱相仍,固斯民病也,而圣心恻然,勤恤民隐,下减租之诏,遣振饥之使,却免钱之请,又斯民幸也,愚则以为是宣王中兴之机也。尝读《孟子》,至于邹、鲁之鬨有司死焉,而莫之救,孟子以为是凶年不发之报,而不可以尤民;至梁惠王移粟于民勤矣,而孟氏又以为非先王之政。夫饥而勿恤,穆公固有愧也;饥而惠之,惠王称无政,何也?天下之事,安于莫之为者非也,迫而为之,而不反其本者亦非也。是故以梁之政,视邹之政,梁若可喜;以邹之治,责梁之治,梁之及民未矣。愚故因邹之失,贺今日之所以得,以梁之所未至,勉吾君大之。
右史进故事(绍熙四年二月二十二日) 南宋 · 陈傅良
唐《陆贽奏议》:奉圣旨:「频览卿表状,劝朕数对群臣,兼许令论事,辞理恳切,深表尽忠。朕本性甚好推诚,亦能纳谏。往日将谓君臣一体,都不堤防。缘推诚信不疑,多被奸人卖弄。所致患害,失在推诚。朕从即位以来,见奏对论事者甚多,大抵皆是雷同,道听涂说。试加质问,即便辞穷。若有奇才异能,在朕岂惜拔擢?朕见从前以来,事祗如此,所以近来不多取次对人,亦不是倦于听纳。卿宜深悉此意」。于是陆贽上疏,极陈其不可。有曰:「人之常情,罕能无惑。大抵蔽于所信,阻于所疑。信既偏,则听言而不考其实,由是有过当之言;疑既甚,则虽实而不听其言,由是有失实之听」。又曰:「众多之议,足见人情必有可行,亦有可畏。恐不宜一概轻侮而莫之省纳」。又曰:「违道以师心,弃人而任己,谓欲可逞,谓众可诬,谓专断无伤,谓询谋无益,谓多疑为御下之术,谓深察为照物之情。理道全乖,颠危可待」。
臣尝论之,若德宗,可谓好疑之主;若陆贽,可谓善谏之臣矣。臣比因赐对,亦尝有所建白,而玉音下谕,颇涉疑情。故敢辄陈前鉴,以备采择。
资善堂进故事 南宋 · 陈傅良
太子苦忽忽善忘,不乐。诏使王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,朝夕诵读奇文,及所自造作。疾平复乃归。
元帝八岁立为太子,尝侍燕,从容言:「陛下持刑太深,宜用儒生」。宣帝作色曰:「汉家自有制度,本以霸、王道杂之,柰何纯任德教,用周政乎」?乃叹曰:「乱我家者,太子也」。
弘恭、石显奏萧望之、周堪、刘更生朋党,请谒者召致廷尉。上初即位,不省「谒者召致廷尉」为下狱,可其奏。后上召堪、更生,曰:「系狱」。上大惊曰:「非但廷尉问耶」?
《元帝纪赞》曰:「上牵制文义,优游不断,孝宣之业衰焉」。刘元城先生安世云:「萧望之为太子太傅八九年,固深知元帝之为人。及元帝即位,乃欲逐去许、史、恭、显。元帝昏庸,岂能去许、史、恭、显哉?故恭、显奏堪、更生等下狱,上初即位,不省『谒者召致廷尉』为下狱,可其奏。后上召堪、更生,曰:『系狱』。上大惊曰:『非但廷尉问邪』?且望之久为太傅,知太子仁柔,宜辅导之,使洞晓天下之事,然后可以为人主。今乃懵然无知如此,不知望之八九年间所以辅之者何等事也?亦不容无罪矣」。
太子侍燕之语,可谓甚美。既即位,益乡儒术。然不知「召致廷尉」为下狱,何也?习闻书生之谈,而不通于当世之务故也。观其「苦忽忽善忘,不乐」,则其天资固中人以下耳。望之、堪辅道各有年,无能改于其德,一旦即位,乃欲劝之去宦官、外戚用事之人,岂不缪哉!而望之竟以谮见杀。善乎,刘安世论之曰:「望之知太子仁柔,宜辅道之,使洞晓天下之事,然后可以为人主。今乃懵然无知如此,不知望之八九年间所以辅之者何等事也」?亦不容无罪矣!
经筵孟子讲义 南宋 · 陈傅良
圣王不作,诸侯放恣,处士横议,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,天下之言,不归杨则归墨。杨氏「为我」,是无君也;墨氏「兼爱」,是无父也。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公明仪曰:「庖有肥肉,厩有肥马,民有饥色,野有饿莩,此率兽而食人也」。杨、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。是邪说诬民,充塞仁义也。仁义充塞,则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。吾为此惧,闲先圣之道,距杨、墨,放淫辞,邪说者不得作。作于其心,害于其事;作于其事,害于其政。圣人复起,不易吾言矣。
「圣王不作」者,言周之衰,上无明天子也。「诸侯放恣」者,言上无明天子,则下无贤方伯。凡有国之君,皆得自便,纵欲而专利也。「处士横议」者,言自天子至于诸侯,皆失其道,不复以明教化为务,则天下荡然,学术无统纪,而世之处士各横为议论,人自为一说,家自为一书也。「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」者,言处士横议者虽多,于其中独有杨朱、墨翟之教盛行而莫之抗也。「天下之言,不归杨则归墨」,言从其说者之众也。举天下之能言者,不以杨朱为师,则以墨翟为师,而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之教,□□道也。「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」者,此孟子之所以辟杨朱也。何也?朱之为说曰:「拔一毛而利天下,弗为也」。且夫惟天生民,有欲无主,乃乱。故人主者,天之所置,非天下徒尊之也。葵藿之于太阳,江汉之于海,鸟兽之于麟凤,皆此物也,而谁敢易之?是故天下之士,忘身以为主,忘家以徇国,非直苟利禄也。假使世之学者皆操杨朱之心,虽损一毛而不以利物,是无与事君者也。故曰:「是无君也」。「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」者,此孟子所以辟墨翟也。何也?翟之为说曰:「摩顶放踵,利天下为之」。且天之生物也,使之一本,父母是也。今夫人有父母,有兄弟,有夫妇,均此爱也。而先王立教,每为之差而独隆于父。《记》曰:「为人子者不可不私其父。不私其父,不可以为人子矣。是故有东宫,有西宫,有南宫,有北宫」。此言苟私其父,虽其父之伯仲,不可以不异宫也。又曰:「资于事父以事母,而爱同。天无二日,土无二王,国无二主,家无二尊,以一治之也。故父在为母齐衰期者,无二尊也」。此言苟尊其父,虽父之妃不可以不杀服也,是之谓一本。假使世之学者,皆操墨翟之心,爱无差等,是人人而父也。故曰:「是无父也」。「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」者,孟子极其弊而言之也。人所以相群而不乱者,以其有君父也。有君在,则上下尊卑贵贱之分定;有父在,则长幼嫡庶亲疏之分定。定则不乱矣。苟无君父,则凡有血气者,皆有争心,苟有争心,不夺不厌,是人心与禽兽无择也。「公明仪曰:『庖有肥肉,厩有肥马,民有饥色,野有饿莩,此率兽而食人也』」者,此孟子举公明仪之语,推广言之也。公明仪以为:国君之肥马在厩,而民饥莩在野,是为君者率兽而食人也。「杨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,是邪说诬民,充塞仁义。仁义充塞,则率兽而食人,人将相食」者,盖孟子终言杨墨之害与禽兽无异也。且夫孔子之道所以尊信于万世者,非儒者能强之也,诚以三纲五常不可一日殄灭故也。三纲五常不明而殄灭,则天地不位,万物不育矣。自古及今,天地无不位之理,万物无不育之理,则三纲五常无绝灭之理。三纲五常无绝灭之理,则孔子之道无不足尊信之理。今杨墨者,自信其私说而不信孔子,故杨墨之道不息,则孔子之道不著,如此则邪说行而仁义废。今夫人之所以老者相共养,幼者相抚字,敌己者相往来,以其本诸仁义之心也。无君则不义,无父则不仁矣。此心苟亡,则私欲横流,弱者之肉,强者之食尔,故曰「人将相食」。「吾为此惧,闲先圣之道,距杨墨,放淫辞,邪说者不得作」,此孟子以卫道自任之言也。且孟子非好辨也,惧斯道之不明,而人心沦胥,至于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谓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虽有粟,吾得而食诸?虽有天下,不能一朝居也。此圣贤之所大惧也。「作于其心,害于其事,作于其事,害于其政」者,言淫辞邪说之初,亦甚微也,不过其门人弟子转相传授,以为可行而深信之焉耳。夫苟有是说也,在于人心则不见之于行事,斯已矣,苟见之行事,则必害及于其事。不施之于有政斯已矣,苟施之于有政,则必害及于其政。孟子逆知二氏之学,一日得志于天下,其害有不可胜言者。「圣人复起,不易吾言矣」者,孟子笃于自信之辞也。臣闻之曰:天下未尝一日无邪说也。圣王在上,教明而禁立,虽有邪说,而不得行耳。反道败德,侮慢自贤,有苗氏之邪说也,而虞舜迁之;威侮五行,怠弃三正,有扈氏之邪说也,而夏启征之。谓祭无益,谓暴无伤,谓己有天命,谓敬不足行,商纣之邪说也,而周武灭之。然则道术分裂,间为异端,自唐、虞、三代有焉,而卒不足以干大中至正之统者,圣王在上故也。今夫杨、墨非有王公贵人之势也,非有醲赏以诱率人,严刑以驱迫人也,又未得尝试其术于战国之际也。而天下翕然从之,不归杨,则归墨,是岂一人之力,一朝一夕之故哉!盖圣王不作,则教不明,禁不立。教不明,则曲学之论兴;禁不立,则朋邪之类胜。及其末流,而莫之救也。由此观之,凡不本于孔子,而敢为异说者,岂不甚可畏哉!有圣王者作,岂可不深察哉!
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,周公兼夷狄、驱猛兽而百姓宁,孔子成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。《诗》云:「戎狄是膺,荆舒是惩。则莫我敢承」。无父无君,是周公所膺也。我亦欲正人心,息邪说,距诐行,放淫辞,以承三圣者,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!能言距杨、墨者,圣人之徒也。
抑,遏也;兼,并也。言并治之也。膺,当也。言北当戎与狄也。惩,艾也。言南艾荆楚及群舒也。承,止也。言天下莫敢禦之也。闻之曰圣贤之生斯世,必以天下为己任。当尧之时,洪水为天下害;商之末,夷狄禽兽为天下害;周之衰,乱臣贼子为天下害;战国之际,邪说诐行为天下害。洪水夷狄之害,则生人不得安其居;不得安其居,则不得适其性矣。乱臣贼子之害,则生人不得定其分;不得定其分,则不得适其性矣。邪说诐行之害,则生人不得修其学;不得修其学,则亦不得适其性矣。是皆人心之所由纷乱而昏蔽也。圣贤者,天民之先觉,将使之启迪人心而归于正者也。则以生人为己任者,圣贤之责。此正人心以承三圣,孟子所以不得辞也。是故禹不抑洪水,周公不兼夷狄、驱猛兽,使斯人脱于不安其生之患,而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相保也,则禹、周公之责不塞。孔子不明乱臣贼子之罪,使斯人脱于不定其分之患,而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相保也,则孔子之责不塞。孟子不辩邪说诐行之非,使斯人知所学,而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相保也,则孟子之责不塞。禹、周公得君以行其道,则见之立功;孔、孟不得君以行其道,则见之立言,凡以尽圣贤之责而已。且夫禹、周公,人臣也;孔、孟,布衣也。夫为人臣,为布衣,不敢不以天下为己任,况尊为天子、富有四海之内乎!今敌国之为患大矣。播迁我祖宗,丘墟我陵庙,膻腥我中原,左衽我生灵。自开辟以来,夷狄乱华,未有甚于此者也。高宗崎岖百战,抚定江左,将以讨贼而沮于议和;孝宗忧勤十闰,经营富彊,将以雪耻而屈于孝养。二圣人之责,至今犹未塞也。陛下以仁圣之资,嗣有神器,岂得一日而忘此耶?陛下诚一日不敢忘此,则当以天下为己任,而不敢以位为乐。所谓一日不敢忘此,则不敢以位为乐者,每行一事,每用一人,必自警曰:得无为敌国所侮乎?吾民困穷如此,吾士卒骄惰如此,吾内外之臣背公营私如此,吾父子之间欢意未洽如此,吾将何以待敌国也?常持此心,常定此计,周公岂欺我哉!则大义可明,大功可立矣。虽然,臣特因「兼夷狄」,发明一事尔。若夫人心不正,岂止于此?皆陛下之所当讲也。臣不胜拳拳。
僖祖太祖庙议 南宋 · 陈傅良
《诗·清庙》,祀文王也。《执竞》,祀武王也。《天作》,祀先王先公也⑴。《思文》,后稷配天也。《我将》,祀文王于明堂也。《雍》,禘太祖也⑵。《生民》,尊祖也。《天保》,礿祠烝尝于公先王。
《礼记·中庸》:「武王末受命,周公成文武之德,追王太王、王季、文王,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」。《大传》:「礼不王不禘。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,以其祖配之⑶。「系之以姓而弗别,缀之以食而弗殊。百世而昏姻不通者,周道然也」。
《周礼》大宗伯以肆献祼享先王,以馈食享先王,以祠春享先王,以礿夏享先王,以尝秋享先王,以烝冬享先王。典瑞:祼圭有瓒,以肆先王。司几筵:祀先王胙席,亦如之。司服:享先王则衮冕,享先公则𩦉冕。大司乐:乃奏夷则,歌小吕,舞《大濩》,以享先妣⑷。乃奏无射,歌夹钟,舞《大武》,以享先祖(先祖谓先王先公。)。天府:掌祖庙之守藏(祖庙,始祖后稷之庙。)。守祧:掌守先王先公之庙祧⑸。
《仪礼·丧服传》:诸侯及其太祖,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⑹。若公子之子孙,有为国君者,世世祖是人也,不祖公子。
《春秋外传·鲁语》臧文仲曰: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,郊尧而宗舜;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,郊鲧而宗禹;商人禘舜而祖契,郊冥而宗汤;周人禘喾而郊稷,祖文王而宗武王。幕能帅颛顼者也,有虞氏报焉;杼能帅禹者也,夏后氏报焉;上甲微能帅契者也,商人报焉;高圉、太王能帅稷者也,周人报焉。凡禘、郊、祖、宗、报,此五者,国之祀典也。
以经传考之,自商而上,以受命之君为宗,而祖其所始生之帝。故虞、夏以舜、禹为宗,而祖颛帝。商人则异是矣,亦以受命之君为宗,而祖其所始封之君,故商以汤为宗,而祖契。周监二代,郁郁弥文,于是以受命之君为祖,继祖为宗,而郊其所始封之君。故周人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⑺。其在《诗·思文》,后稷配天,则稷之郊乐也。《清庙》祀文王,则文王庙乐也。《执竞》祀武王,则武王庙乐也。《我将》祀文王于明堂,则又文王配帝之乐也⑻。由此言之,后稷固先公之庙也⑼。《记》曰:「武王末受命,周公成文武之德,追王太王、王季、文王,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」。当武王之末,追尊三世,周公《金縢》之卜,但告三王,则太王为祖,而文王犹为穆。考《酒诰》所谓「穆考文王」是也。成王制礼作乐,更定庙制,于是推稷为始祖,文王为太祖,《闵予小子》之诗曰:「于乎皇考,永世克孝。念兹皇祖,陟降庭止」。则武王祔庙,成王时也。《雍》禘太祖,谓文王也。其诗曰:「既右烈考,亦右文母」。则是以文王为祖,而武王为昭考矣。武王为昭考,故文王之子皆第称昭。富辰所谓「文之昭,武之穆」是也⑽。《丧服传》曰:「诸侯及其太祖,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」。此始祖、太祖明文也⑾。孔子称之曰:「孝莫大于严父,严父莫大于配天。周公其人也」。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,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。以为周公其人,言非周公不足以及此,明非夏商之旧也。周变夏商,非特此也。追王至于三代,前此未有也。系姓至于百世,前此未有也。推其所自出,至于禘喾,又前此未有也(商人禘舜,至周禘喾,世数益远。)。是谓仁之至,义之尽也。汉魏以来,诸儒考经不详,或得或失,王、郑二家互相诋毁,要不足深信。此某所以专以经为断,以赞庙议之决。共惟本朝,世次弗彰,今当以太祖之所推尊为定,以僖祖为始祖之庙,与太祖之庙皆世世享。推广孝思,崇长恩厚,则群臣之议不相抵捂,而大典可就矣。
⑴ 先王谓太王以下,先公谓诸𥂕至不窋。
⑵ 禘,大祭也。大于四时而小于祫。太祖谓文王。
⑶ 卢植以禘喾为五年殷祭,以后稷配之。
⑷ 先妣,姜嫄也。周立庙自后稷为始祖,姜嫄无所配,是以特立庙祭之,谓之閟宫。
⑸ 庙谓太祖之庙及三昭三穆;迁主所藏曰祧,先公之迁主藏于后稷之庙,先王之迁主藏于文武之庙。
⑹ 马昭云:诸言祖者,近言太祖,远言始祖。
⑺ 文王未称王,何以得为受命之君?周公为之也。其在《诗·文王》文王受命作周也,《大明》文王有明德,故天复命武王也。此周公推受命于文王,祖文而宗武之事也。
⑻ 文、武每庙各有乐章,而后稷庙无专乐,则见周祖文王,而后稷不在七庙之列。于是有先王、先公之庙祧。先王谓太王而下,先公谓后稷而下。其在《诗·天作》祀先王先公,则后稷以至太王、王季之庙乐也。文武每庙各有乐章,文王配帝,又别有乐。假如后稷为太祖,则不应但有郊乐而无庙乐。今《天作》一诗通用之先王先公,则由王季而上,其迁主皆藏于后稷之庙而合享之明矣。在《书·洛诰》:「秬鬯二卣,禋于文王、武王。烝祭,岁文王骍牛一,武王骍牛一,不及后稷,不应每事皆遗太祖,又明验也。
⑼ 守祧八人,盖以此。以《天保》之诗曰:「礿祠烝尝,于公先王。」先公时祀固同。而《周礼》享先王礼甚备,享先公但用鷩冕,或亦有隆杀之等。
⑽ 《周礼》:天府掌祖庙之守藏。注云:「祖庙谓后稷始祖之庙」。《诗》禘太祖注云:「太祖谓文王。」王肃《家语》亦曰:「文王自是祖庙。」《孝经》云:「宗祀文王。」宗自训尊,则以后稷为始祖,文王为太祖。王、郑同此说也。
⑾ 马融云「诸言祖,远言始祖,近言太祖」是也。韦昭曰:「商家祖契,周初亦祖后稷而宗文王。至武王,虽成文王之业,而有伐纣定天下之功,其庙不可毁,而后更祖文王,宗武王。」此说近之矣。
周子名说 南宋 · 陈傅良
周子请名,余命之曰「仍之」,盖取古仍孙之义。周氏之门,父子孙凡三世。传曰:「野人曰父母何算焉?都邑之士,则知尊祢矣。大夫及学士,则知尊祖矣」。夫欲为士大夫者,必世其家者也。三姓之旧,于今为庶。毕万匹夫也,而大有后于晋国。是在懋不懋而已,故字之懋长。
朱子名说 南宋 · 陈傅良
吾友朱同之之子,名植,字直卿,□□□名字所从来,曰祖父所命也。欲易其字为「直方」,而植□□□,因书以遗之,使持白祖父,视如何也。
章子林子名说 南宋 · 陈傅良
古人之名,惟所遇焉,斯取之矣,非择也。商而上,迭以甲乙命,盖杂紊而无章。至于周,讳行而名始尊,然曰颠曰夭,非美辞也,而取之以名。春秋之世,犹不厚乎名,卫有石恶,晋有鬷戾,齐有陈逆,楚有屈荡,周有史佚。夫数辞者,皆人之愧焉而至不美者也,而取之以名。展禽、解狐,若是者,则有取乎物之贱者以自名。下而汉晋,士方以名相高。唐以来,士无陋名,名美而人才日卑。嗟夫!专于其内,而不张于其外;急乎其外,而不励乎其内,古今人之异也宜哉!吾友章子、林子,皆耻夫择名之不详,而请更于予,予何吝于名哉?而二子之请甚矣,其非古人之意也。名不若人,汲汲乎求治之心不若人,姑徐徐而已耳,盍亦反其本乎?虽然,二子以自治之请,予又何可辞之?于是名章子曰「用中」,林子曰「毅」。章子愿而固,林子弱而浮,以其名之得微中乎心。夫二子而由是焉反之,斯名也,其犹二子之益友乎?里名胜母,曾参不入。被里名,岂足以浼吾孝哉。而君子亟去焉,亦合内外之道也。然则二子之请于予,予不吝于二子,虽非古人之意,是亦古人之意而已矣。
朱甥子臧名说 南宋 · 陈傅良
吾兄有朱甥者,每遇予,持尺纸,拱而问名焉。予曰:「尔何若名之问也?人能美名,名不能以美人。淑尔身,虽陋尔名,人不汝议也。尔身之不淑,假而以丘、轲自号焉,天下莫之予矣。是故古之为名,姑用是焉别称道而已矣,贤否不问也。尔何名之问也」?虽然,童子而知问名,可嘉也。凡人之善,自一念而为也。故患莫大于无识,学莫强于自兴。尔知重而名,则必知重而身矣。噫!是念足以为善矣。吾故名汝曰「子臧」,而犹未汝字。越十年,吾将汝考焉。而不负吾名,字汝未晚也。
舟说 南宋 · 陈傅良
吾子知舟之所以致远乎?凡治大舟,其樯以负帆,欲其屹乎其不挠也。其帆以彍风,欲其骛乎而不靡也。其柁以辖乎轴,欲其壮以殿奔也。其磴以柅乎舻,欲其坚以镇浮也。其维以縻,欲其固而莫之脱也。其棹若篙以棹,欲其劲而莫之折也。其篷以却雨,欲其缜密而厚也。其䒁以捍涛,欲其端方以宰也。而又楼焉以达远,戈焉以禦害。则以航千川,以实万斛。肆千里,行遭汇洑,抎乱石,昼晦冥,大飏掀而无虞。不然,而斩杙以樯之,裂席以帆之,绩绠以维之,折竹以篙之,编蒲以篷之,冒而航焉,以幸一济之,不覆则溺。呜呼!君子者,济乎世之舟也,而弱乎其器,以空中之质冒焉而求速,能不覆且溺邪?今吾子之舟,其才良而文,其器厚而深,吾所望乎致远者也。虽然,其所待者,阙如也。吾子而能丰其所中而不倚为樯,大其所受,可则舒,否则翕也为帆,截乎其所守,径乎其所趋为柁,正于动,引而不发为磴,某人宜师,某人宜友,择而附丽焉为维,勇而不懈乎进为棹若篙,谨重以屏其患焉为蓬,峻整以远其侮焉为䒁,则吾始无虞于子。不然,其以致远也,殆也哉!吾闻子试于学,骤先诸生登,吾固忧其挟少年之弱器,以其空中而幸然于一济,冒焉而遂求速也。《诗》不云乎:「譬彼舟流,不知所届。心之忧矣,不遑假寐」。以吾子学夫《诗》也,于是乎赠《舟说》。
责盗兰说 南宋 · 陈傅良
予寓梓溪,一夕,友人以园隅兰芳告予,往视之,爱其美,而悯其不知于人也,遂出置于庭。数日,香无闻,欲去而犹迟之。既卒,以不香,遂目之曰「盗兰」,而语之曰:吾闻鼠有似豹,大小异形,吾得以辨其为鼮。鸟有似凤,赤紫相间,吾得以辨其为鹜。石虽似玉,疵而不醇,吾固知其为珉。草虽似苗,秀而不实,吾固知其为莠。彼固有近似,吾惑之。今汝兰其形,兰其色。花簪焉而癯,叶修焉而特。吾乃薙茹藘,剪荆棘。出汝于散地,置汝于坐侧。汝乃假兰之名,乏兰之德,莸如其臭,苕如其贼。吾知汝窃其近似以自欺,深其伪而难测者也。向使汉宫舍汝,何以对乃辟?楚人舍汝,何以祛乃祥?郑君失汝,何取乎七穆之瑞?屈原去汝,何誇乎九畹之芳?然则汝之盗兰而不香,亦何异人之盗儒而实亡?吾试言汝,以證夫人。阳短石显,盗吾公也;阴附王凤,盗吾直也;钓名布被,盗吾俭也;伏死谏墀,盗吾忠也;托经以媚妇,盗吾学也;口圣贤而行市人,盗吾诚也。是皆君子近之而不知其谗,人主俯之而不觉其奸,此社稷所以危覆,忠良所以凋残。吾今可置汝于中庭,是君可置斯人于百官也。吾故效鲁司寇诛少正卯之义,戒郑寤生去叔段之难,亟命除汝,汝其何安?兰曰:「伏辜,愿屏园樊」。
赠梅生说 南宋 · 陈傅良
古者士相号曰子若生。子若生非所以贱薄人之称也,能以其姓配焉而著者盖鲜矣。商而上惟箕子以子著。周衰,著莫如孔子。孔子之徒则颜子、曾子、有子以子著,馀未有闻焉。《春秋》之所贵者子之,如季子、高子是已。《诗》之所美者亦子之,若「彼姝者子」是也。太史公列传得子称者,老子、孟子、荀子、樗里子数人而已。刘氏《七略》以子称者七十有六,而独荀子、杨子著。自唐韩、柳,今天下未有尽子之也。至于生,著焉者盖鲜。鲁有两生,楚有韩生,皆以生著者也。汉之世则郦生、贾生、伏生、欧阳生、辕生、高堂生、胡毋生。而萧望之号东海萧生,然不以生著,天下岂贱薄人之辞哉!世之浇士甚于相谄,下之所号乎上者,匪君若公;上之所号乎下者,亦匪君若公。以子若生号人,人则以怒。予悲之。今梅生以技游,不藉乎四民,而操日者之说以行乎世。世之喜福而慑祸、幸天而怜人者则宗生。而予非宗生之说者也。以予疾世之谄而又非宗生之说者,则以生而号焉,亦奚不足者?而亦怒以不受。噫!予何爱于君若公而不以悦生哉!予而爱夫君若公而不以悦生者,宜亦有所感焉者矣。生谓斯何?遂以为梅生赠。
怒蛙说 南宋 · 陈傅良
日有乌,月有蛙。蛙与乌相遇,乌戏蛙曰:「若脔肉耳,跃之高不咫尺,焉能为哉」!蛙曰:「吾已矣,若无靳我」。乌曰:「若亦能怒耶」?蛙曰:「吾翘吾腹,翳太阴之光;呀吾颐,啖其壤;𥋇吾目,列星不敢辉。奚而不能怒?若不吾信,月于望,吾怒以示若」。其望,果无光。他日,蛙遇乌,曰:「曩吾怒,得无惕乎」?乌曰:「若焉能惕我哉?吾振吾羽,翳太阳之光;肆吾咮,啄其壤;徐以三足蹴之,天下不敢宁而居。吾视若之怒眇矣。奚以若惕为?若不吾信,日于朔,吾怒以示若」。其朔,日果无光,啬人伐鼓驰且走焉。又他日,乌遇蛙,曰:「吾怒也何如」?蛙曰:「始吾谓极威矣,而不知子之威震于我也」。日之驭曰羲和,傍闻之,曰:「噫,何谓威?吾疾其驱,六龙不敢稽其辀;吾赫其燥,云不敢云,雨不敢雨,风不敢风。八土之埏,吾能赫其肤;万壑之阴,吾能充其毛;百川之流,吾能杜其液,且彼与若敢言怒哉?若不吾信,吾怒以示若」。于是果旱暵者半载,凡天地之间病之。他日,羲和遇乌,曰:「吾怒也,何如」?乌赧然曰:「始吾谓极威矣,而不知子之震于我也」。飞廉、丰隆、屏翳者闻之,相与造羲和诮焉,曰:「若惊而怒耶」?曰:「吾威示若」。「吾三人焉,嘘其气足以幕乾坤之倪,噀吾咮足以赭崧华之峰,啸吾声足以簸四海、掀九州而覆之也。时也若乌能威」?言未既,丰隆嘘焉,屏翳噀焉,飞廉啸焉,莫昼莫夜,瀰山漫谷者亦半载。呜呼!窃造化之权而私以怒竞,民物奚罪哉?
选德殿记(代周子充内翰撰进) 南宋 · 陈傅良
皇帝践祚以来,宫室苑囿,一无所增修,独辟便殿于禁垣之东,名之曰「选德」。规摹朴壮,为陛一级。中设漆屏,书郡国守相名氏其上。群臣有图方略来上,可采者,辄栖之壁,以备观览。数延见文武,讲论治道,访求民隐。至于四方奏报若军国之机务,皆于此省决。暇则䌷绎经传,或亲御弧矢,虽大寒暑不废。臣某俟罪禁林,间尝奉诏获至焉。一日,命臣:「汝为之记」。臣愚学不足以推广圣意,词不足以铺陈盛美,谨但采《礼》、《诗》古文以射观德事,及历代治乱兴衰大端,次第其说。礼,君世子生三日,射人以弧矢六,射天地四方。其早计若此。至于择士以祭,必于射也进退天下之才。与祭者,繇是得为诸侯卿大夫。若属有宾客之事,燕劳之宠,莫不用射。诗人又于其献酬歌咢之馀,中度不中度,罚爵与否,有所戚休刺美,以为是王公大人风化黎庶者之本也。由此观之,古者君臣周旋礼乐,以服习勤苦,可不谓先事知惧,安而能危者哉?是故三代而上,士大夫皆可独将,而兵民为一,戎不生心,世用底定。比其季也,徒以为威仪观美而实不称,驰骋戈猎而政不举。则国人为之隐忧,而变风作。其后王道浸缺,而文武兵农遂分而不可合。一夫荷戈,海内骚动,社稷之主,以兵废兴。盖自秦汉下迄五季,数千百载间大抵亡具,而汉之车骑材官,唐之府卫,一一近古,则享国最久,其效可赌矣。以臣所按三代旧闻,放乎汉唐,文武离合之际,要之国家閒暇以戒惧为本。天锡陛下,厉精百王之后,追踪太古之上,乃为是殿,以访群策,以裁万务,以阅图史。殿不主乎射也,而托名焉;射不专于觌武也,而尚德焉。圣谟明远,于以览示中外,感讽臣子敌国外患之虑,甚深甚至。昔宣王中兴,其诗曰:「射夫既同,助我举柴」。序之者曰:「是《小雅》尽废,而复古之诗也」。治有先后,功在不舍,沉潜刚克,时乃天道。陛下尧舜揖逊,而可以为汤武,臣实以是。
重修石岗斗门记 南宋 · 陈傅良
元礼四年,宋兴百有馀载矣。郡丞赵㞦景仁行县,与令朱素履常、隐士林石介夫赋诗记事,则有《观石岗斗门》之作。是时国家方修农田水利之政,通守与其属邑若布衣巡行阡陌咏歌民事,而郡守李公钧报之以诗,亦相劳苦往还如交游,岂不盛哉!而事何患不集者?然诗不著其所始,则有门旧矣,不知其起何时也。绍兴之季年,屋闸俱坏,独两股岸与沟底以巨木为之,长或三丈,而厚径尺。有屹然存者,往往朱令之遗迹也。余为儿时,逮见父老多喜道斗门事。盖门始附穗丰山之南址,以距海远,泻水不效,而议迁置。三乡之人,聚讼不决也。须时潦至,乃为木鹅数十,即并山诸水所发源纵之,而观其所会。则旦日会于石岗,又患其平壤,不能音耐。岁月,涸而审之,皆硗埆沙碛,与地名不谬。穴以锄锸,率人日得土盈斗,于是定迁,则其谋始甚长。虽更元丰之盛,人精其能,虑不可易。浦堙而门废,民久病而官不省。乾道间,莆田刘朔为司户,喜事及物,隐士之孙以告,刘辄率余夜诣门所。迟明,天大寒,垂垂欲雪,招渔舟,泥行数十里,役夫皆冻慄,幸且已,而刘不已,竟遵海堧,引絙以度其浦脩广之数,而归白郡,郡不果听。又三年,故国子司业王公速为守,尝用钱五十万,民夫二万四千,通其故浦。然是役也,浚浦之功居多,而以馀力及门,唯支倾填漏,苟完而已,盖以俟后之人,而复不省,浸趋于废。知州事李公棫与通判谢公杰慨然念之,谓主簿石宜翁能以钱七十万,俾治其役。发视遗址,则股岸之木,蛆食之过半;沟底板亦浸淫漱啮,穿𡕎百孔矣。知县事刘龟从又劝得民钱六十万,而县自助致五万,宜翁因择其乡之秀黄廷瑞者三人以莅匠,以石代木,撤旧而新之,为岸若干丈,为底若干丈,为闸之里蔽若干丈,益其柱若干为若干。上为覆屋,旁为辅梁,凡百可久,无不臻极。不惟还吾民之利如初,而又过望。讫事,公以刘、石之请,属其为之记。嗟夫!自元丰至于今日,百有馀载矣。人多言时不同,吏道相绳切益薄,顾事无可为者。惟公惇大乐易,不以独见之明治郡。谢公以风流文雅,时出而缘饰之。上下相安,阖境自以无事。因以整暇之际,出帑钱四百万,治三邑之道阻,而且为此门。既付之人,则一听其自为。淹速良楛,未尝过问,馈劳时至,无以简书。故其人不以见察为忧,而以欺为耻。务趋其难,用情于文具之外,以求追元丰之迹。尚可以想见承平盛时,为长吏者之意向。使绍兴之末,官与民同患如此,则必不坏;使刘司户之说行,虽坏亦必不极,近十五六年间,有补门事之缺,犹不至如今日大费甚劳而难复。然以积坏之极,费大而劳甚,视元丰特为难,而卒复之。事之废兴,要亦顾其人如何尔,而但曰「时不同,事无可为」者,吾不信也。淳熙十二年三月记。
温州重修南塘记 南宋 · 陈傅良
自中兴,永嘉为次辅郡,其选守盖多名卿大夫矣。然境内有宜治者三。间岁贡士,群试且万人,于浮屠宫中草舍托处,一宜治。兵与民杂居,颉颃市人间,要束不行,而斗讼多,二宜治。州城外,南达瑞安,有石塘百里所,不知起何时,而岁积坏,倾者为嵌,陷者为汇,遇时潦,咫尺不得进,往往溺死;自闽山至于吴会,去来者病之,三宜治。而历年久,更太守几人,皆畏其役,不敢议,议辄弗就;虽仅就,亦苟简复废者,何哉?吴兴沈公治郡之明年,谓宾佐曰:「上方朝德寿宫为寿,加惠宇内,诏减算钱之半。吾属备数奉诏,何以仰称?而适无一事可以宣劳效能、广上意者,唯是郡之百废,终将累民。吾幸逢年,帑有币馀,而啬其藏,失今弗图,以烦后来,将安取此也」?于是作贡院,于是作五营。盖晚而有以塘事告者,公与通判率两邑大夫,即里居谋曰:役复有大于此者乎?奈何使吾民锱聚铢歛,窃自支补,甲前而乙却也。苟无愆时,工勿问庸几何;苟无乏事,石勿问价几何。舆匠肯来,市无强贾。自冬十月至今三月而塘成。凡是役,邦人亟请于州,于部使者,前太守李公以钱三百万,提举勾公、岳公继以米四百斛,倡民兴之,民亦输钱累至四百三十二万。起淳熙十有一年,而事不集。今糜钱一千一百万,而弛民钱六百五十馀万不取。邦人以是役为宜书,而属予焉。以予所闻于公者如此,况州县官数易,事弥废。熙宁考课,又削桥道弗拟,世相蒙习,以偷为得。间有兴作,则议者顾曰:是希进务以出名迹;则又曰:是一切厉民为美观尔;则又曰:彼将以为利。长吏虽欲自信,而不得骋。公以法从旧人,起家为郡,且复用矣。向使过计,收声养尊,安用事事?而独意乡不挠愈勇,以今较昔,难易淹速,是皆宜书。然公他所为便民者虽多,而其大者在石塘。水行衔舻,陆行蹑踵,更相和歌,不争以贺。夹河老翁,有年七八十者,携持小儿嬉戏于其上,不谓继今民免于死。或为诗谣,或香火以祝公,且乞田二顷,嗣岁积之,盖欲公德与是塘为无穷云。公名枢,字持要,前为太子詹事兼吏部侍郎。淳熙十四年三月记。
重修瑞安县学记 南宋 · 陈傅良
县学故有记,政和间右丞许公景衡记蔡侯景初徙置学事。绍兴十二年,敷文阁待制宋公之才再记王侯訚修学事。推本国家长育与名教之尊、山川风俗备矣。二公言语,至今为人贵爱,则二侯固与不朽。刘侯龟从今更治学,讲堂、廊庑、厨湢皆一新之,讲堂绝巍壮,馀为屋四十楹,凡糜钱二百万,而人不知也。邦人德侯,属傅良记之。顾晚生,何敢次二贤之后?况侯之政,岂必待余文而传也?盖闻崇宁之际,天下之学盛矣。提学有官,赡学有赋,上之加惠诸生甚隆也。而有司方以三经造士,自《春秋》不得设科,非王氏之说,皆为大禁。当是时,吾邑已有学,置弟子员如他所。然三舍之兴,无一士能取声名者。始,林石介夫先生不为新经,以《春秋》教授于乡。既而许公与沈公躬行、谢公佃偕同郡诸儒,又尝越数千里外,窃从程、吕二氏问学。于举八行也,四方之士有为缪巧应书者,赵公沾乃逡巡愧谢,不欲充赋。郡太守强弗能起。后生小子,更益视效,蒸蒸务自修饬矣。中兴,新美学校之化,嘉与复古,罢三舍还之乡举。列《春秋》学官,使士得各自致其说而无禁讳。于是圣天子思所以风厉学士,柬求其人,首得吾许公以参大政。于是娄公寅亮以上虞丞言事,即日拜御史。它往往繇布衣召见。温为东南支郡,瑞安又属邑,而一日以多士名天下,天下引领慕向之,岂不盛哉!则吾邑之学,视他所为如何也?而岁月久,寖趋于废。以余所逮闻,五经各有师、弟子,非其经师,不辄授人,弟子亦不辄诣它经师受业,岁时会于学,少者拜长者,长者平立。过市必冠带,饮酒不踰三行,一人有过,众人切磋言之,盖遗俗然也。而今亦少异矣。刘侯,公非先生曾孙也,以家学为县,识所先后,又常常乐道吾土风之美,去有日,待士如始至也。以所藏《春秋权衡、意林、说例、传》锓之学。归负租,访閒田,将以追旧学之迹。侯之望人厚,人亦宜不自薄。余故诵旧闻,表见吾邑学者本末如此,以劝后人。馀已见前记者,则不著。淳熙十三年十月记。
袁州分宜县浮桥记 南宋 · 陈傅良
分宜浮桥,为舟十有六,袤四百尺,广十袤之一。前转运判官刘公经始,副使直龙图阁赵公成之。凡捐钱不啻一百万,佐州县之费,仍率三岁以五千钱当河渡之入。而干办公事杨君潜能赞二公意,主簿刘君孟容视其役,讫以不扰。最后,知州事黄君劭、知县事邓君友龙至,恨不在役中,州率岁储钱二十万以待修缮,县伐石记之,相与图是桥勿坏乃已。桥于邑便甚。桥北地势下,为治所;南高,为上供仓邑;东西两山,善束水。每时雨大至,水辄冒邑北,民骑屋危望,岸南爽垲咫尺,不得往避;南民欲朝夕贩于市者,亦不得往就也。仓与县离立,输租者常病争舟。父老计之熟,数以为请,于是始集。世多言儒生论治,但曰得人得人,此何等软熟语?毋乱吾听。由今观之,分宜于江西,邑为小;浮桥于分宜,事益为小。大吏必得如数君子者,小吏必得如数君子者,于是始集。向使二部使者相先后,不同出一意,必且中辍;幸不中辍,而幕中赞不力,邑中治其役无具,即必不速就;虽速就,后之人恶莫己出,坏勿坏听自如何,则亦难久。余不足以知天下事,尝言以其小且易者,度其大且难者。当世君子,诚同出一意如此,赞其画者、昭其事者如此,后之人以勿坏为己责又如此,往往天下或可为矣。余乐是桥之成,且以刘、邓之请为记,因著儒生之言,固有不可废者。刘公名颖,赵公名善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