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天下得人谓之仁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圣人固不以其私心留天下,亦不轻以其公心弃天下。夫不以其私心留天下,故虽天下之大,不认为己有也,犹举而授之于人。亦不以其公心弃天下,故虽举而授之人,非取夫高世之名以自异也,必择夫合天下之望者而后与之。圣人之仁天下,至是亦尽矣。夫有天下而传之人,人情所不乐也;人情所不乐为而圣人为之,亦必有大不安于心矣。盖圣人之心以为,啬其利于吾身,而不虞其害于后世,天下之民将有不得其所者,故夫传之者所以忧天下也。然徒有忧天下之诚,而其人无足以受天下之道,是亦误天下也。吾身获高世之名,而天下被其实祸,仁者固如是乎?必也其人之处天下与吾之处天下者相若,然后释然与之。呜呼,圣人之爱天下,果何时而已邪!尧舜之仁,所以万世诵之,至今不衰也。孟子推明之,曰:「为天下得人谓之仁」。继之「以天下与人易,为天下得人难」。其善论尧舜者哉!人皆曰:尧舜之逊,憔其无心于天下也。圣人之有天下,非得已也,故惟恐天下之不去己。噫,圣人而望望然速天下之去己,其自谋也亦逸矣,其待天下何其薄也!圣人之在天下,犹乳之在赤子也。赤子一日而失乳,父母必有所不忍;圣人而忍于脱天下之累,而幸乎一己之自便,其独忍之也哉?以天下之乐易一己之独乐,其大小何如也?故夫尧舜之逊天下,非诚安于捐天下也,其虑天下甚远也。今夫庶人之家犹世其业,有天下而世其业,常也。夺其所宜与而加之于其所非望,其为拂天下之常也亦甚矣。尧舜岂好异者,而求咈天下之常也哉!尧舜而咈天下之常,必有所恻然者,而非忍为也。大抵尧舜之心非苟于私天下,亦非苟于公天下也。苟于私天下,则朱、均之不肖必不暇计;苟于公天下,则舜亦何必历试,禹亦何必谋且卜哉?尧舜所以不爱于朱、均,而犹不决于舜、禹者,皆忧其病天下也。与其袭乎天下之故而至于负天下,孰若时措之以天下之权?如其喜乎趣天下之权,亦无以大慰于天下,则何贵乎变天下之故?必得天下之人,然后举天下而传之。非吾独传之也,为天下共传之也;非吾以天下与人也,是以斯人与天下也。呜呼,尧舜之仁天下,何其若是之至也!人君之于天下,能以其身利之者盖寡也;若后世之贤否不恤也。尧舜之于天下,非其以其身利之,又以其后之人利之。以其身利之者,尧舜之分也;以其后之人利之者,尧舜之仁也。凡天下之事,所自为不足虑,而其所不及者深可虑也。吾能保今日之所自为,而不能计他日之所不及,则其仁也亦狭矣。子文传政于子玉,子玉之败,君子以为真子文之举也。况夫以天下畀人而为天下病,独可逭天下之责哉?故尧之所亲为者其仁小,得舜以遗天下者其仁大。舜之所亲为者其仁小,得禹以遗天下者其仁大。孟子曰,尧舜之仁不在爱物,而在亲贤,盖于此乎取之。三代以还,人主所以为天下计,浅迫而无术,要近效而无远图。固有以其身同天下之贱役,与天下均其劳苦,而后谓之仁。噫,彼乌知尧舜之用心也哉!或曰:禹之益、汤之伊尹、武王之周公,皆天下之人也。三代之君不传之贤,而传之继世之子,无乃衰于仁邪?曰:不然。圣人有为于天下,非好怪也。尧舜之与人,非尧舜意也,势也。使朱、均之才仅如启与太甲、成王,犹可以寄天下,则舜禹之圣亦得以为益与伊尹、周公,而天下阴受得人之泽,后世无致于可疑,是非尧舜之意哉?然则尧舜之不为汤武也,非不欲为也,不可为也。
仁不胜道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之情无全善,而理有定论。《春秋》恕人以情,而犹责人以理。其情则非,其理则是,圣人宁以理掩情;其情则是,其理则非,圣人不以情害理。何者?情有时而越理,理则可以制情。以理御情,其发也皆中节,《春秋》岂不尽与之?直其情而不察其理,虽一得,亦一失也。《春秋》与之,则其弊也滋甚。救卫之役,威公之情则仁矣,而君臣之道缺焉。谷梁子曰:「不与诸侯专封也」,而證之曰:「仁不胜道,存王室也」。事有出于甚善,而终不善者,众人疑焉,非君子不察也。直躬之直,直也,而孔子恶之;仲子之廉,廉也,而孟子恶之。以情而论,则直一善也,廉亦一善也;以理而论,则可以无直,不可以无父也,可以无廉,不可以无母也。此而与之,其如害道何?是故嫂溺援之以手,虽不可以废权,而男女授受不亲之礼决不可忘。以其乘舆济人,虽所以为惠,而君子谓其不知为政。无他,权不胜礼,惠不胜政,其轻重固如此也。明乎此,然后知书齐之意。且狄之灭卫,不正也;齐之救卫,正也;不请于周而专封于卫,不正也。《春秋》乌可以存卫之仁,而废尊王之道也哉?以情论之,齐不救卫,是纵敌也,是幸衅也,是忍于夷狄之乱华也。齐之救卫,是扶弱也,是恤邻也,是耻外之干内也。故救之则得以为仁,不救则不得以为仁。齐之救卫,谓之不仁可哉?以理言之,纵敌不足虑,幸衅不足虑,以诸侯之分而僭天子,深可虑也。扶弱不足喜,恤邻不足喜,以天子之命而建诸侯,斯可喜也。齐侯犯其所可深虑,而不见其所可喜,《春秋》如之何而予之?《春秋》爱道甚于爱齐,故宁屈齐以伸道,不敢枉道以徇齐。尊道加于尊仁,故宁轻仁以重道,不敢贬道以取仁。谷梁之说,诚圣人意也。呜呼,人之心易于好名,天下之善蔽于多端。以易于好名之心,而从事于多端之善,大抵贪一节之善,而至于害道者不少也。智也而凿,勇也而乱,为信也而贼,皆君子之力行,而蹈于小人之凶德。不以道裁之,则小人之盗君子者接迹于天下矣。吁!知此道者,君子所以不可一日无《春秋》,而《春秋》所以严也。
学者学所不能学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君子之道,不期于得,而期于化;不止于知,而止于忘。盖至道之妙,非其可用智力者而尽也。于其所可用智力焉者,而遽曰尽道,则亦粗矣,而道本不粗也。是故君子之学,假道于得,托宿于知。如是而溉得矣,未离乎力者未也;如是而溉知矣,未离乎智者未也。废其力而同于化,黜其智而归于忘。呜呼,学而至是,其庶乎可止矣。人为尽而天理融,机事忘而性真熟,盖君子至足之地也。庄子曰:「学者学所不能学」。真知言哉!凡天下之事,极于精者心不与偕,而熟之至者无所容吾技。夫极精之后无心,而至熟之馀无技者,何也?夫惟精且熟者,率性之真而任天理之便也。凡适性之直者无馀巧,而任天理之便者无奇功。婴儿习行,十步九蹶;及其至也,不顾而趋,不择而复,而终日无婴儿之患,彼何为然邪?其性之安、天理之符然也。故夫人之于事,有可措其□施之巧者,必有所不定于其性,而犹有可喜之功者,皆其未纯乎天,是以勉彊矫拂,常行于吾性之。嗟乎!不足于性,而后勉彊矫拂之才见;不纯乎天,而后决择料想之意生。则夫君子之学而犹有所穷。汲汲焉而事其智力者,其于道也亦其疏而不精矣。盖智力之用一穷,则吾与道为二物也。吾与道为二物,而又切切焉尤其智力之未尽,而极意以求至其所不能,亦孰知夫能愈多而道愈离哉!学以为道,诚非为是多能之求也。学以为道,而惟是多能之为求,则闻见之博适以为赞,思虑之深适以为凿,凿义之为制而礼乐之为文,亦适以为拘。一能之加,一道之累也。吁,吾亦乌取乎学者以自足而顾以能累道哉!是故君子之学由乎多能之涂,以期造乎无能之地。寘吾力于未有得之时,而化其所得于无所致吾力之后;施吾智于未有知之初,而忘其所知于无所施吾智之日。微闻见不足以致道,必将之闻见而后已;微思虑不足以致道,必将寘思虑而后已;微仁义礼智不足以尽道,亦必将绝仁义、退礼智而后已。所以累道者日尽,而吾之于道皆性之安,皆天之固尔,而无有勉彊决择之伪介乎其间。此道此心,两忘俱化,智识不用,归乎其天。呜呼,其至矣!兹夫子从心之地,颜子坐忘而未达一间之境也,吾是以有味于庄生之言也。虽然,人之于道,不有所缘,不能有所诣;不寄于彼者,不归乎此也。道之在天下,隐于愚夫愚妇之所共知,而极于圣人之所不知,始于善而终于神,而非敢躐等取之。行焉而日著,居焉而日安而已矣。自夫浅之为学者累于其所能,而囿于形器之内;而过深者又好高而取名,而不由其所可能以求入,吁,此道之所以无传也。昔子贡之在孔门,以多能见称,夫子微示其意于从容之言曰:「君子道者三,我无能焉」。而则以为圣人之谦辞而不之信,「多学而识之」之问,盖深弊之也。至于子游以洒扫应对为皆学之末而不之从事,子夏以为诬。故夫累其所能行,而忘其所不能者,子贡之病;而僭其所不能,不由其可能以求入者,亦子夏之所不取也。然则学固不可不极其至,而又不可无其序也。
仁与义为定名论 南宋 · 陈傅良
理之不明于天下,皆起于议论之相持。自夫抑之者之论过卑,而后张之者之论过高,君子难于立论盖如此也。理在天下,本不可以有言也,不得已而有言,亦既卑矣;而见之私者又切取其所是,执之以为固,夸之以为诞,胶于所见,而其说始卑。后世而有知言者,则不反其说,不解其蔽,从而求其是焉,其势将至于求胜。嗟夫,求胜以快其己私,而彼之说卒莫得其当,故夫君子之难于立论盖如此也。仁义道德,孔孟无异说也,而佛老者始离之。故韩愈之说曰:「仁与义为定名,道与德为虚位」。愚固悲愈之论兴于佛老之后,而其势出于相持也。孔孟之说其所为无穷者,攻之无间,而搏之无迹也。夫其攻之无间而搏之无迹也,非偶然之立论,皆胸中之养也。有胸中之养者,不好立论也,时而言之,则所言不出于料想而出于真见,所立不由于景慕而由于蹈履。故夫肆言之无忌,必其真见之不惑;强立而不反,必其蹈履之所到。故孔孟之说至久而不穷。后之君子病在好立论也。彼以为其辞之不过,则辅以相胜;其辩之不胜,则将莫之相宗。嗟夫!吾不意理之公论,至是而为私说也。道德仁义之名,昔者盖未始有也,吾亦不知夫所自有也。意者以夫人率性之真,而循天理之固有,天下莫以名之也,故择夫名言之美者强号焉,曰如是而为道,而为德,而为仁义云耳。则道德仁义之名盖立于天下之公,而不立于天下之私。虽然,犹未始有说也。孔子于衰周,孟子于战国,尝为天下言之,而不过焉以为□□,不拘焉以为污也。使夫人之有见者由是而之于道、之于德、之于仁义云耳。则道德仁义之说亦立于天下之公,而不立于天下之私。呜呼,自佛老之兴,而道德之说始为一氏私矣。道德公于天下,而佛老敢私之,彼则有所利也。彼以为天下之情乐于放而艰于检,与之为无涯者易诱,而囿乎形器者人将病其难。礼乐仁义之具或为人所病也,则莫若取道德之说形之于太高,而尽绝先王之仁义,以便天下之己从。于是仁义之说始卑而日衰。韩愈又从而私之,「定名」之论盖兴于佛老之后也。嗟夫!不抑则不扬,不离则不同,吾不意夫理之公论至是而为私说也!虽然,天下之人不可以大言震也。盖理散于无所纪极,而人情易于好名也。理散于无所纪极而人情易好名,而大言以震之,天下荡矣。尝观孔孟之与门人弟子答问,循循焉如有所畏也。自颜子止于问仁,而未始一语及道。孟子游战国,外仁义不谈也。孔孟非啬夫道德也,为天下言之,不敢尽也。是故苟可以教人,则君子宁之屈,而不敢孤。洒扫应对,子游末之,子夏以为诬。呜呼,吾乃今知愈之说犹有益于教,而佛老诬天下者也。
下学而上达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皆能以学见圣人,不能以其所以学见圣人。圣人之学岂固外天下而有得哉?于愚夫愚妇所与知之中,而得圣人之所不能知;于愚夫愚妇所与行之中,而得圣人之所不能行。贯道器于一物,融天人于一致。圣人之心初未尝曰以其学同于人也,以其所以学异于人也。惟天下见其所与知,不见其所不能知;见其所与行,不见其所不能行。以天下之见见圣人,无惑乎圣人不知于天下也,非圣人之异也宜也。夫子嗟天下之不我知,而申之曰「下学而上达」。噫,兹夫子之所以无怨尤也!通天下一理耳,无精无粗,无徼无妙,无微显,无本末。大抵圣人一之,天下二之也。稊稗瓦甓,其中即道。天下见稊稗瓦甓而不见道,圣人于稊稗瓦甓而见道。舟车器械,其中即礼。天下见舟车器械而不见礼,圣人于舟车器械而见礼。圣人之学信不可异天下之知。论圣人者皆曰:「道中庸」者,圣人所以下与人同;「极高明」者,圣人所以上与人异。噫,圣人果以异同二其心哉!圣人而以异同二其心,是天下容有二理也。天下而有二理,则洒扫应对如之何而非末,利用出入如之何而为神?然则圣人之学其果无以异于人也,其所以异于人者达也。非圣人之达异于人也,人异之也。先王之迹,先王之刍狗也。刍狗可废也,亦不可废也。圣人而废陈迹以为学,则尧舜何必祖述,文武何必宪章?古人之言,古人之糟粕也。糟粕可弃也,亦不可弃也。圣人而弃馀言以为学,则诗书何必删定,韦编何必三绝?惟圣人学以迹达,不以迹学,于迹之所传达于迹之所不传。圣人本以公共天下,而天下自以独疑圣人,此无他,天下以二见,圣人以一见。呜呼,无惑乎圣人之不知于天下也。削鐻,巧也,见者惊犹鬼神。一削鐻之妙,人不能知,况圣人之学乎?以圣人之学揆天下之见,则圣人虽欲自白以彊天下之知,有不可得;自贬以求天下之知,亦不可得。圣人于此,安于天而已。或者以为圣人之言,自十五志学而至于从心,自可与共学尤而至于可与权。则学也,从心也,权也,其径庭远矣。圣人之上达谓之学始则可,谓之学尽则未可。吾曰:不然。学与从心一理耳,与权亦一理耳。理之所在,何所无有?解牛之中而有养生之理存,舞剑之中而有学书之理存,孰与学之理而无有邪?以其无所不可,而曰圣人容有未达,是诬圣人也。切尝读礼,而于「大学之道在止至善」之说,推而求《论语》「好仁不好学,其蔽也愚」之说,然后知学之则有所止,不学则有所蔽。知学之则有所止,则学即从心也;知不学则有所蔽,则学即权也。圣人悯天下不能知,故尝以学晓天下,而不以达骇天下,盖欲勉天下而进之,不欲示一己之顿悟,绝天下之渐而入之也。呜呼,下学而上达,亦圣人不得已而言也。孔门之高弟莫智于子贡,意其知圣人之所以异于人也,而赐也特曰:「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,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」。夫子曷尝歧文章、性天道为二,疑学者哉?而子贡有可闻不可闻之问。以赐之贤,犹于上达而有疑,孟子以为知足以知圣人,吁噫!使天下而皆子贡也,犹未能尽知夫子,况天下而不皆子贡,则知圣人也果非人也,天也。
仲尼焉学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圣人同天下为学,天下畏圣人而自为学。夫出于吾心之微,而达于性命道德之奥,圣人与我均也。圣人安焉,吾勉焉;圣人性焉,吾习焉。圣人为性,何远于我?奈何天下之人有所畏而不修,沮于畏而不知。所修高者益高,卑者益卑。则夫圣人平日所致力焉者不怠则畏,欲其知圣人也可乎哉?卫公孙朝问「仲尼焉学」,吾知其心已夺于畏矣。呜呼,圣人果有大可畏乎,其亦无所可畏也?圣人有之而我无有,圣人能之而我无能,是则圣人有大可畏矣。若夫圣人有之而我与有焉,圣人能之而我与能焉,均禀于天,毫釐莫间,思之圣人而有是,反之吾身亦有是,是则圣人亦无可畏矣。夫论世尚友,居今之世而论古人之道,学士大夫能事也。况道在天下,古今均然,无分量也。学士大夫有能不以其圣是求,而惟吾心是求,吾心有得,则圣贤事业其在方寸,夫何远之有?彼有不能至其径庭者,以其畏心胜之也。畏心胜,则疑心胜;疑心胜,则人之所以望于圣人者绝矣。天下之人惟自绝于圣人,必谓其出于圣人者高深微𦕈,莫可窥测其万一也。殊不知圣人之道,初非有卓然不可测之事也,其本则正心诚意,其理则仁义道德,其分则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朋友,昆弟,其用则舟车宫室,衣服饮食,养生送死,无他学也。其道也,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均然矣。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之均然,而我乃自异之,可乎?甚矣,天下之自畏于圣人也!夫有道而为圣人,有德而为贤人、为君子。曰贤曰圣曰君子云者,初非天锡以是名,而使天下莫能及之也。其初盖出于天下之人出其私,自以号呼而已矣。以人之出于私意以自号呼者,以为不可几及,则亦不大惑矣哉!自斯人以斯道为不同乎我也,而圣人之学几息;自斯人以斯名为不可仰望其万一也,而圣人之名几隐。呜呼,盍亦反其本,而畏之乎?夫天命之谓性,而性所均也;而率性之谓道,而道所同也。性所均,道所同,谓圣人有之而吾无有焉,不可也。有人于此,反观内思,充一心之微而达于高明广大之域,克念罔念,均一其性,安行勉行,均齐乎性,则道也、学也、圣人也、我也,一也。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贯然与我一也,夫庸知圣人学于我邪,我学圣人邪?衰周之夫子,衰周之人也,恓恓布衣,若无异于人也。然当时从游之徒,纷纷列国,虽生死患难若不敢离焉者,是盖有知之者矣。其他如宰我、子贡、有若之徒,卒之极口宣扬,若无所容其喙者,孟子为足以知圣人污而已矣。夫子之为夫子,宁有是哉?彼卫公孙朝果何人哉?使其知夫子邪,则当如颜子之苦卓、孟子之愿学可也,既已无所致其疑,固将无所容其问也。使其不知夫子邪,则如仪封人、达巷党人之称可也,何乃敬其名而大畏之乎?「焉学」之问若有惊疑而不自释者,必有大可畏者夺其情也,可胜叹哉!尝观叶公问孔子于子路,子路不对。夫知其圣而问,即其所以圣而对,子路之得多矣,奚至默默无所容答哉?夫子闻之,叹曰:「汝奚不曰:其为人也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云耳」。则夫子所以自语,固未尝有自异也。然则子贡之对孰优哉?惜乎无益于对不对也。
告子先孟子不动心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心之有定见,君子之所甚安也,亦君子之所甚惧也。世莫陋乎心之无主也,今而有见焉,则或是之惧,何也?道之在天下,散于无所纪极,而据其一偏皆足以悦人。夫其无所纪极也,而一偏皆足以悦人,好名之士遇其所悦焉,先入以为主,则亦皆可为名以自高,为说以自固。而不知夫习之不详者辩之必穷,择之不精者索之必败。则夫有定见者,亦君子之所惧也。故夫君子之心未至于举天下来世莫吾穷、莫吾败,则夫不可以苟信也已。明乎此,则知告子之所以先孟子不动心者,是其所以异于孟子也。夫人惟一心而已,不可以不重用之也。彼以其出交天下之物,外慕而易诱,微其出入而莫知其所归者固半矣,而遽以其心梏于其可喜,而固于其所及知者,吾从悲其有是心而用之不重也。君子惟夫有是心也,至大而无形,至神而易诱,故其学问也尤甚自爱,而非敢以轻。其习也必详,其择也必精。宁过于纾徐以俟其自熟,毋宁苟简以徼其成;宁居之以疑,以听其自明,毋宁掇拾料想,取决而求胜。故凡他日勇为而不屈者,皆出于内省之不疚;肆言而无忌者,皆成于素讲之不惑,非其得诸偶然之幸而笃于自是之私。夫是以辩之而无穷,索之而不败。君子之重其心如此也。昔者舜禹相传之际,其为心虑悉矣,出而求之人则惧其或危,入而求之道则惧其或微。必将取之以精,协之以一,而后敢信焉,而有所固执。则夫未至于精,未至于一,虽舜禹犹疑于遽信。呜呼,吾亦奚取夫苟有见焉则自信而不疑哉!苟有见焉则遽信而无疑,则其蔽也始坚而难改,而其辞始密而难间。其视天下之人,举无出于其智,而不免于大愚。吾是以悲告子定见之过卑也,惜夫其敏决有馀而学问不足也。彼其言曰:「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」。夫百物之理无涯,一隅之见有限,古今之变有常,而吾才之或长而或拙也。道之在天下,焉可取必于吾言哉!取必于吾言,而吾言之塞焉,则以为非道而不受,而不反求诸其心。故凡告子之所自信者,皆其口舌之功、耳目之便,非有实然不易之理,是以其性之说卒移于孟子。吾观其杞柳之喻一变而为湍水,再变而为食色,随声迁就,无有成论,则告子知其说之易以取穷,而终身义外之见不肯为孟子屈者,皆其不动心锢之。呜呼,速成之患如此哉!且夫学固病其无立也,幸而有刚果奋发之士,盖有望焉耳,而又骤用之,反陷于所长。世无君子,则适以斯人祸道。吾故谓北宫黝、孟施舍之徒不足恨也。有告子之刚果奋发,而顾为害道之人,哀哉!子思常以「白刃可蹈,而中庸不可能」,吾夫子亦曰「人能蹈水火而死,而不能蹈仁」。盖蹈白刃、犯水火,特一勇之决,虽妇人女子一俄顷之感慨者能之;至于中庸仁义,非大人长者深用功者莫能守。呜呼,吾悲君子以其中庸仁义之盗用功,死水火而不悔者乎!
学至乎礼而止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学者不患其不及,而患其过;不贵其博,而贵其有所归。盖人之情易于好高,而天下之道每病于无所纪极也。以好高之情而从事于无所纪极之道,纵而学焉则多,多则杂,杂则荡,荡则莫知所归宿。呜呼,此圣人所为制夫礼以立之中,所以约学者而归之也。凡天下之道至于礼而中,越礼而为道皆荡也。故夫学贵止于礼,非止于礼,止于中也。中道而止,举万变无能以易之,君子以为如是足矣。故曰「学至乎礼而止」,荀卿诚知言哉!今夫学者常病乎道之难至也。嗟夫,非道之难至也,而难于至礼也。夫礼不足以尽道,而至之难于道,何也?道无定形,而礼有常守。天下之情安于自放,而难于自检,故皆乐乎趋道之名,以自肆于形器之外。至于裁之以礼而限之以中,则有劳而不堪焉者。故曰礼者所以强世。中庸之道,小人或以之而无忌惮,至于道者非难,至于礼者诚难也。夫惟人情喜自便于无方之道,故所行恣于歆慕,而所守移于迁染。为智也而凿,为勇也而乱,为信也而贼,为仁也而兼爱,为义也而为我,为直也而證父,为廉也而离母。往往逐道之名以取高于世,诱于所长而不知自反,虽贤者有所不觉。是故参也过戚,由也过勇,子贡赎人不受金以为高,而晏子豚肩不掩豆以为洁。呜呼,是非其不能学礼也,学而不至于礼,则多闻适以为泛,力行适以为僻,作之愈峻适以为孤,造之愈深适以为怪。其荡而不中也亦甚矣!圣人惧其荡而无所底止也,故为礼以约之,俾天下之学者于礼乎求中焉。盖道至于中而定,中至于礼而定。一定于礼,截然有不敢越者,学而至此,其止也亦固矣。是故《洪范》命之曰「极」,《中庸》命之曰「诚」,《大学》命之曰「止」,而荀卿以礼实之,呜呼尽之矣!昔者圣人之作六经,所以诲学者,不详于言道,而详于言礼。盖世之中人,教之以礼,犹可以弗畔;教之以道,则虽豪杰之士或失之。凡人之学,有所纵必有所溺,圣人固忧之也。庄老之书非深于学者不至也,然名教之中无取焉,何哉?形道太高,而绝礼太甚也。昔子夏之门人,所学者皆洒扫应对之礼,子游非之,以为非道之本也。子夏曰:「君子之道孰先而可传,孰后而可倦?示之以洒扫应对之礼,使之居然而安、习焉而察,则其道也有守而不荡。不先定其所守,而大言以欺之者,诬也」。呜呼,庄老之教人,其近于子夏之所谓诬者哉!深明乎此,然后知夫子从心之学犹不踰矩,皆其中礼之至。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,亦以约礼得之。
虞夏不言损益论 南宋 · 陈傅良
言治而不知变,固世之所以陋儒者;言变而不知一,则儒者亦切陋之。如是而弊,如是而救弊,此世之所以陋乎儒者,谓不知是也。夫儒者不可以不知是也,然而古人之治天下,其更张者其事也,其泛应者其迹也,而其道其心则又不系于此焉者。吾徒变之为言,而不及乎心与道,则无统而易穷。是故一之说,儒者益不可废。汉之诸儒,仲舒最知此者。其与武帝言治,论商周之损益,而又发明夫子于虞夏不言损益之意。噫,商周之损益,亦事而已矣,亦迹而已矣,吾既为帝言之,而其道其心,自虞夏不能以变,而隐然在夫子不言之中,终不可不言于帝者。仲舒真儒也。儒者不知变,自汉人主而始有是言。武帝也喜高而厌常,喜作而气锐。彼其三策之发,大抵惟变之欲闻。始及于五帝之改制,而其中也则有疑于舜、文劳逸之殊,及其末篇,抑惟三王不同之问。久矣,其志于变也已。仲也三对之中,则既劝之更化,又劝之损文,则仲非不知变,若汉人主之所谓儒生者。然而深求其意,则卒归于无变之说。凡三策之所谓五帝之改者,舜、文之殊者,三王之不同者,仲舒推而付其势之当然,曰「是其所遇之时然也」,曰「是其所遭之变然也」,而未始以为圣人之实好变。至于终篇,反覆夫子损益之言,而逆探其言外之意,有得于虞夏之不变,而极之以归乎天。噫,独何见欤?吾是以为仲舒真儒者也,知变且知一者也。夫圣人之治天下,特未可以形似绪馀观之也。人情之相戾,世故之相反,习俗之相激,虽圣人亦未如之何者,则其缘人情,因世故,不咈乎习俗,而如是为忠、为质、为文者,皆其形似之偶然,绪馀之大略,而其道与心不于此乎略也。是故商人作誓而民始畔,非汤之罪也;周人作会而民始疑,非文、武之罪也。人情无所戾也,世故无所反也,习俗无所激也,则圣人亦行其所事人而已矣。虞夏授受,晏然如故也,自心之外无异闻,自中之外无异法。虽当时史臣身亲见之,欲形容而不可得也,则亦曰「祗承于帝」云耳,「若帝之初」云尔。彼其相契于心而相忘乎道,果何为而然邪?是必有一焉者矣。一者何物也?在礼为未发之中,在《诗》为无声无臭之天,在《易》为寂然不动之神,而在禹为行其无事之大智。呜呼,是岂俗儒之所能知哉!微仲舒于商周之所以然,来虞夏之不然,于夫子之所以言,溯夫子之所以不言,此学此意几何而不无传也。至味淡泊,至音寂寥,至论简易,天下所最难听难悦也。自武帝观,《论语》一则损益之言,二则损益之言,而言外之意则孰从而知之?而仲也乃密发之。以厌常喜作者闻简易之论,宜乎其犹无闻也。帝惟不得于仲舒也,而后与其所快者取高帝约束一纷更之,不几败则不悔。穆公之誓曰:「惟古之谋人,则曰末就予忌;惟今之谋人,姑将以为亲」。帝之末年亦有取于镇静不扰之霍光,而仲已不及矣。故夫更事多者然后知道之不可废也。
回庶乎屡空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圣人之微言,未尝轻以示人也。盖人之心好高而乐诞,彼其致力乎日用,累功乎下学,犹将有所救也。而圣人显为微言以启之,欲使之黜闻见、摈知识,而卒归于泯然无有之境,则学者之病将至于舍实以求虚。是故圣人甚难于言也。今而曰「回也其庶乎屡空」,呜呼,吾固谓夫子畴昔之秘至是始发之,二三子亦可以一倡三叹于斯言矣。《书》四十九篇不言空,《易》六十四卦不言空,《诗》三百五篇不言空,《春秋》二百四十二年不言空。非不言也,盖难言也。夫子今乃不爱而言,则其指当不在于斯言也。昔者学于圣人,其明敏莫如赐,其探索莫如赐,夫子尝一致意矣,曰:「君子多乎哉,不多也」。盖空说也,而赐不化。尝再致意矣,曰:「天何言哉,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」。又空说也,而赐不化。圣人忧之也,是故借颜子以警之。「孰愈」之问,盖转其机也,而赐也方较优劣于所闻之末,而计多寡于所知之几,可怪甚矣。闻见之桎梏,料想之尘障,牢入者如此也!嗟夫,人之所以知幽明之故者,此学也;所以知死生之说者,此学也;所以知鬼神之情状者,此学也;所以范围天地、曲成万物者,此学也;所以乐天知命、安土厚仁者,此学也。明敏有馀,探索有馀,而触之则疑,叩之则迟,屡啐之而屡不琢,则夫群至于吾门,醉生梦死,土木形器者,可以为大哀乎!则圣人诚何爱于一言,托诸赐回,以径指其迷津,而痛扫其芜颣欤。尝试以二子之心求之,方其屡空,颓乎其如愚,阒乎其如遗;方其屡中,慊乎其自满,侈乎其自大。日益者有形,坐忘者无味;智索者可考,而默会者难知。人之常情亦孰能去一而取一哉?自夫子指回为庶几,而赐不受命,又切取夫愚鲁辟谚、朴然不巧之质,则夫森列环侍者始恍然自失矣。圣门诸子结缨易箦,以昼夜视死生,浴沂风雩,以浮云视势利,入齐师,去越寇,以虚舟飘瓦视天下之意变,固皆斯言觉之也。自斯言之未发,而学者之蔽于此者不知其几人也;自斯言之既发,而学者之觉于此者不知其几(下缺)。
孝宣优于孝文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之俗,有决不可循而无所变者。澹然宽大,安民俗也;奋然急饬,励民俗也。可以安者其俗激,可以励者其俗缓,人君非强为之治也,因俗而制之耳。果哉宣帝之治,因文帝而制其俗也。涂炭之民未衽席,文帝清净以安之,素朴以先之,汉之民寿其脉矣。宽厚乐易之俗久而不饬,必流于委靡而不能自振,故宣帝反文帝之俗而用之。苟且相安之俗顿革于厉精为治之时,文学法理之士咸精于总核名实之际。使文帝之后而复文帝之治,其弊矣。宣帝知乎此而反乎此者也。崔子真谓有优于孝文,意以此论。要之无有乎优劣之说也。孝宣优于孝文,曰善为政者因其俗,善处俗者因其时。篑桴土鼓不声于箜篌笙笛,茅茨土阶不色于濩艧丹青故也。然彼一时、此一时也,时非圣人所能违,能不失时而已。商因夏,周因商,忠未既,质生焉,质未已,文生焉,非不定为一俗,盖质者反乎忠之极,而文者反乎质之穷也。不自其反者观之,何以知古人之善制其俗哉?甚哉,转秦而汉,何其难也!自灰始弃、木始徙,秦人之欲安息久矣。高帝鞍马五六年之间,定乾坤于百战,民疮痍矣,俗骁雄矣,风俗欲其安也。革秦之暴在高帝,反秦之俗在文帝。自文帝时观之,谇语德色犹秦也,墙屋文绣犹秦也。嗟夫,转秦而汉,何其难也!道德丽矣,百金之台何吝焉;弋绨衣矣,书囊之集何劳焉。天下之俗激,势不容不缓也。帝知处激俗之后,势盖欲其缓也。以和柔循优战国之馀风,以朴素夺易秦人之末习。行之数年,而后昔之喜暴过者今耻言,昔之喜立功者今屏迹。所向一定,越四世而孝宣承之,急病难消,而缓势已易矣。风俗非可复孝文,政事非可复孝文也,故一切而反倒之。文帝刑措不用也,赵、盖、杨、韩之诛吾无憾焉;文帝吏贵不严也,综核功能之绩吾无苟焉。断断乎赏之信,罚之必,名实之覈。遏宽易于威严之日,整颓纲于废弛之时。宣帝能承文帝而反文帝者也。不然,处文帝后,以文帝治,俗弱矣,乌乎强?吏偷矣,乌乎勤?民玩矣,乌乎振?吁,文帝非黄老其心者也,俗激矣,以申韩治,民必残,势不得不出于宽柔。宣帝非杂伯其政者也,俗弊矣,以黄老治,民必慢,势不得不出于刚毅。阴极不生阴而生阳,寒极不生寒而生暑,俗缓不生缓而生激,势之所趋,固至是耳。反俗不异,优劣何以异?勇哉,崔子之论!以是论也,以文帝之治而不能斧钺不朝之王,桎梏受金之吏,惩艾匈奴深入之患。宣帝而吏已称,民巳安,匈奴已款,算计见效。卓卓乎文帝之所为,兹其所以为优也欤。呜呼,效固不当论也,无赫赫之事,有冥冥之功,文帝还汉俗而朴之,重民以厚本之政,目黼黻而心田野,足轩陛而口茅茨。农馀栗也,女馀布也,鸡豚狗彘馀养也。文帝富庶不在乎己,而在乎人;文帝功业不见于卓卓,而见于冥冥。宣帝取文帝之所不急者矫而行之。微帝之道德沉涵在人,吾知宣帝决不右刑罚而必严刻,以自拔其根本者。然则文帝之治譬之春风和气,芬香袭物,阴寓其造化之巧,卒莫名其生育之妙。宣帝之治犹之云行乎天,雷震乎山,未及雨也,而枯槁已有生意矣。此崔子所以以其彰彰者而遽优于孝文也。勇哉崔子之论,以效论也。东都桓、灵之后,汉灰几不燃矣,崔子欲鼓舞而振迅之,激一时之陋俗,挽回汉人之生气,则优宣而劣文也有意哉。虽然,两君亦未尝偏有所尚也。文帝处俗一于缓矣,狱周勃,刑薄昭,何忍哉!匈奴之入形而细柳之劳何勇哉!宣帝处俗一于激矣,相丙吉,退延年,何伤哉!播告之修形而宽仁之务何仁哉!盖文帝以膏粱饵汉俗者也。矫俗虽缓而太柔,则失于无统,故为政未尝不严者,所以济其宽之所不及也。宣帝以药石针汉俗者也。矫俗虽激而太刚,则失于无恩,故为政未尝不宽者,所以济其严之所不及也。文膏粱,宣药石,用术不同,用心则一。
子贡与回孰愈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圣人之教人,不徒有以教之,而常有几以动之。夫几者,圣人所以示人以内观返照之术也。谓其为可以俪是人也,未必真可俪;谓吾弗若是人也,未必真弗若。要自有机缄于其间,直使学者持此心以自照自省,而不使之多上人,况敢躐等乎?赐之不可以望回固也,夫子知之亦审矣,宜不待于发「孰愈」之问而后知其才之优劣也。今而云者,岂圣人为是矫哉?吾固曰几也,非矫也。子贡与回孰愈,夫子之意其以几而□子贡也欤。请试申之。圣人之心何如哉?如明镜,如止水,照古今,烛事情,无毫釐不尽也。而况于门人弟子之间,平居常日,抠衣趋隅,其人之或贤或否,才之或长或短,不啻如烛照数计而龟卜,又奚事几,而安用夫发问也哉?人苦不自知,有智者则以智矜人,有才者则以才傲物,甚至于铨品人才,妄自标置,如后世所谓「三君」、「八俊」之号者,其流弊不可胜言。吁,亦惑矣!圣人惧焉,故用是以警之,俾之痛自循省,曰:尔于颜回何如也?尔自省于多知之智有弗若颜子欤,则蚤夜以思,就其所以如颜子者,去其所以不如颜子者,虽为颜子可也。自省其克己之仁有弗类于颜子欤,则蚤夜以思,就其所以如颜子者,去其所以不如颜子者,虽为颜子可也。以至勉其亿则屡中之多言,以类颜子之忘言;去其酷好方人之俗学,以悟心斋之圣学。则圣人所以悟子贡者,其几固已深矣。又况人心之明,与日月并,庸人矜外观,故每用此心以照物,君子务内观,宜返此心以自照。用以照物,则裁品不能无差;用以自照,则长短于焉可判。古之人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,以能问于不能,以多问于寡,有若无,实若虚者,凡以明夫内观返照之学,而不以方人故也。子贡于此一闻圣人警悟之几,如之何其处之?曰:处之以弗如而已。处之以弗如者,乃所以深如之也。盖折巾效郭、易名慕蔺,不足以为郭、蔺。以吾之不可,学柳下惠之可,斯可以为鲁之男子。呜呼,尽之矣!抑尝反覆《论语》书,究圣人教人之术,不特于悟子贡一事为然,其语漆雕开与子游、子路,其几亦如此,第所语之几有正变之不同尔。何以明之?如子使漆雕开仕,而开不仕;子游以弦歌宰武城,而夫子谓割鸡焉用牛刀。此夫子以正几试之也。开也、偃也,识夫子所试之几,卓然自立而不堕其语,故夫子一则以悦,一则曰「前言戏之耳」者,盖所以深与之也。至语子路以「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」,与夫「衣敝缊袍而不耻」之说,此夫子以变几试之也。子路不悟圣人所以试之之意,故或闻之喜,或请终身诵之。夫子于是斥之曰:「由也好勇过我,无所取材」。又曰:「是道也,何足以臧」?盖所以深贬之也。借是以观,则夫子所以告子贡者,其与告夫三子之几,异辞而同旨,特赐悟而由也不悟尔。愚于是益知子贡之学力虽未遽至于颜回之地,其去乎颜氏亦不远矣。吁,颜何人哉,晞之则是矣。
为国之法以理身论 南宋 · 陈傅良
人皆知圣人有所不忍于天下,所以爱天下,而不知有所忍于天下,亦所以爱天下。大抵圣人之爱天下,不惟宽之者之为安,而严之者亦安也。圣人之视天下,犹视一身也。人之一身,岂不乐其常安而无事也哉?而至于悍药毒石搏去其疾者,是深不爱其身,不爱之者乃所以深爱之也。吾故知圣人以其处身者处天下而至于以刑绳之,决非忍于用刑矣。崔寔以刑罚劝其君,而论之曰:「为国之法似理身」。盖以圣人之处身见圣人之处天下也。人之言治身者曰:身幸而安,而以药石苦之者,愚也。吾则曰:身不幸而疾,而续以膏粱厌而饫之者,亦愚也。人之言治天下者曰:天下幸而安,而以刑罚扰之者,忍也。吾则曰:天下不幸而弊,而猥以德化恝然处之者,亦忍也。凡爱身者,初无决择于其身;爱天下者,初无决择于天下。无决择于其身,而或以药石代膏粱者,非固苦之也,必有□于其身,而求以恬养之也。然则无决择于天下,而或以刑罚胜德化者,非固扰之也,必有所不乐于天下,而求服御之也。圣人之治天下,以其治身者推之而已。一指之不若人,则知恶之;肩背之不养,君子以为狠疾人也。圣人之于天下,而匹夫不获其所,吾独忍之也哉?圣人诚不乐夫一夫之失所,转而刑罚之用,非惟耻之,而又伤之,甚者又诛绝之,圣人果乐之邪?盖天下之理,固有害之者乃所以利之也;而求以生之者,未必不杀之也。圣人之用刑,岂遽不仁于天下者哉?以用刑为不仁于天下,是用药石不仁于身,其可乎?药石以治身,不以厉其身;刑罚以治天下,岂为厉天下哉?呜呼,燔炙刻烙,戕马之性,然所以服马之悍,使无弃乘者,亦燔炙刻烙之力也。彫镂青黄,亏木之质,然所以成木之用,使无弃材者,亦彫镂青黄之功也。刑以虐民,亦以厚民。然而言治者每难之,非言之难也,听之难也,用之难也。用德而不宜,不失为过厚;用刑而不宜,则流入为苛政矣。崔寔之论,亦惟其时之可而已。抑尝论之,儒者言天下之治,最不可有所拘也。古之君子盖有犯天下不美之名,而为先王所不屑为者,初不暇他恤。子产之惠也而铸刑书,赵武之贤也而作胡服,汉高之明达也而骂儒。是数者皆天下不美之名所归,而先王之所不屑为也。彼二君一臣冒而为之,卒以利其国,是岂牵制畏缩者能之哉!刑罚之说,古今难之,而寔也于汉之季力言焉,而不恤后人之议。呜呼,寔诚□□人也哉!
学止诸至足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君子之于学,将以开其欲至之心,则不得不设为可止之辞。学者之学当其始也若将有所至,及其久也则又非其无所止。勤学而无所止,则其心自谓泛然无所归宿,而欲至之心绝矣。君子将以开其欲至之心,而使之不能自止也,于是设为可止之辞。盖可久而欲止者人之情也,学道而可足者万无是理也。以万无是理之事,而驾其说于若有是理之辞,使斯人贯之以诵数,通之以思索,终之以不倦,愈久而愈不足。学而至于愈不足,吾知其愈不能止矣。学岂真可止哉?学其果有至足乎哉?「学止诸至足」,荀卿所以设为可止之辞,以开其欲至之心也。呜呼,事有无是理,而若有是理者,□其足以冠,人之心也。止渴而说梅,无是理也,然闻其言者若果有之。渡河而说水,无是理也,闻其言者若果然焉。止渴以梅,渡河以水,同无是理矣,非设为若有是理之辞,则勇于进者以无水而止,迫于渡者以无舟而止;一闻是言,则不知止矣。学亦犹是也。学果足乎哉?吾知其无是理也。学可止乎哉?吾知其无是理也。学可止,学可足,则仲尼之皇皇,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之汲汲,为用心之过矣。学未始有足也。虽然,汲汲皇皇,圣人之心,圣人行之可也,责众人以圣人之心,可乎哉?圣人之心无止,无止故无足,若将终身焉。众人之心期于止,期于止则欲其足。语之以可足,所以开其欲至之心也;语之以不可足,适以绝其欲至之心也。子贡自知其不足,故愿息焉;冉求自知其不足,故自画焉。愿息止也,自画亦止也。子贡愿息,故止于言语而不至道;冉求自画,故止于政事而不至道。二子孔门高弟也,而止于是。欲止之心生,则欲至之心绝也。使其必求至足而止,则岂止于言语政事而已哉?吾知二子愈不足,而愈不知止矣。颜氏之子知之,故终身而不能止焉。仰之吾知其弥高而已,不以其高而止也;钻之吾知其弥坚而已,不以其坚而止也。瞻之在前,固不可止矣;及忽焉在后,吾亦不止也。步亦步,趋亦趋,固不可止矣;及奔逸绝尘,吾亦不止也。颜子之心不求止也。非不求止也,颜子不求足者也。故曰「吾见其进也,未见其止也」。学道如颜子,不必设为可止之辞,以开其欲至之心也。颜子之外,子贡、冉求且不免焉,然则以无是理之事而驾其说于若有是理之辞,所以慰其心而开之也。犹之适远方者焉,南至燕而止,北至越而止。南北之无穷非燕越而已,而适南北者必曰燕越,燕越可至者也。有燕越而不止,于中道而画也。道学之无穷,犹南北之无穷也,止诸至足,犹止燕越而言南北也。设至足之辞而诱进之不可止足之道,则未至者庶几其可至矣。呜呼,尧舜之道,人所难至也,孟子将进学者于尧舜,不曰尧舜之难也,曰「孝悌而已」。夫子之道,人所难至也,曾子将进学者于夫子,不曰夫子之难也,曰「忠恕而已」。夫「而已」云者,至足之辞也。尧舜夫子岂孝悌忠恕而足乎?虑夫人以尧舜夫子为难,而驾其说于孝悌忠恕,欲其至于孝悌忠恕而不能自止焉耳。君子开学者之心例皆如是,荀卿亦孟子、曾子之意欤。战国之人不知圣道久矣,学杨、墨者止杨、墨,学仪、秦者止仪、秦,学申、韩者止申、韩。至异端而止纷如也,至圣道而止何人哉?学不可止也,况非所止而止乎?卿以其如是也,不敢高为之论以诱之,虑其以太高而止也;不敢持不可止之论以塞之,虑其以无所归宿而止也。明言其可止,而默寓其不可止之意焉。噫,卿之意有在矣。不然,则学至乎礼而止,亦卿之言也,卿□□知是哉?
太宗功德兼隆论 南宋 · 陈傅良
世之人主以其所以得天下者治天下,裕如也,而既得之,始之不以礼,取守异效,而终始不能以相配,则自汉以来人主恨之。此而非其势之相反也,无道德以养其心,则功成之后难居,而气盛志得者皆所以为后患遗祸也。唐太宗以战守攻取之馀,而刻意于仁义礼智之治,功在当时,德在后世,史臣以「兼隆」称之。愚谓若太宗者亦以养其心有道矣,太宗功德兼隆。夫以讴歌既归而与人为善,视陶渔耕稼无政焉;一为葵丘之会,君臣争侈,无复在莒之时之念。大抵人之分量,当于变迁转徙之时观之。方艰难时,群雄逐逐而起,而谁无有帝王四海之意,直愿听命于一夫哉?争久而分定,惟宽坚厚忍者得之。则夫得天下于战争攘取之所不能济者,是必有远过人者。使其处艰难之心为处安宁之心,处荆棘草莽之心为处黄屋左纛之心,处军旅孰胜孰负之心为处百官万民之心,则诗书所称亦犹可勉。魏晋而下何其纷纷也!事集而衅随,名大而怨作,自强而世不继,则相仍而有之。嗟夫,兵莫惨于骄,祸莫大于富贵,此有道者之为惜也。太宗之兴,夫岂有远过晋魏之始哉?除隋之乱比迹汤武,致治之美庶几成康。此亦太宗也,身取而身守之,无变乎其心,是果浅才凉德者所能邪?彼魏徵藩邸之雠臣也,若以庸君处之,诛戮摈斥,死不足快。就使不藏怒,不宿怨,则生全之既仁矣,仁义之劝,何为特排众议,刻意而从之?尝试观其相与之际,殆有己所不能堪者,而太宗受之一无难色。此心此时,殆与造化者同量,与不以鲧废禹者同量,与克商之后偃然自访九畴于亡国之虏者同量。自汉高、文、景终怨雍齿,迟赏朱虚,竟疏张释之,皆不及也。《孟子》曰:汤威公学于伊管而臣之,故不劳而王。且伯天下莫难于克己私也,太宗克于畴昔素所不平之私,如洗泥滓,此其为贞观,无足怪者。得天下以是,守天下以是,功德兼隆,其中必有受之者矣。盖尝论之,事不两立者,不正乎一者也;行不及远者,不反其本者也。是故屡胜之才,易地而废;用功不深者,则更事不能以守。太宗之功德夫岂如是而求兼隆者哉?昔者曾子之论勇,曰:「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自反而不缩,虽宽博,吾不惴焉」。彼其一弱一强甚相反也,孟子以为守约之功。盖一而二,能弱而相彊,惟养心者能之。太宗攘孤隋、毙群盗之气,俄而悉心委计之下风,以行三代之仁义,譬如牧野虎贲之士脱剑,或而冠冕,粹然学士大夫也,而无勉彊作劳之意。吾固以见太宗之所存。向使太宗以是持之,贞观之治当不止此。《诗》曰:「陟彼砠矣,我马瘏矣。我仆痛矣,云何吁矣」。人马俱病,非陟砠无见也。事变之来,有甚于陟砠者矣。辽东之役、仆碑之事,此所以为太宗,吁!
贾谊通达国体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之治体,未始有定论也,而儒者之学则有定论也。论天下之事,一以吾之学裁之,则吾胸中诚自有先后,然概之当世之缓急,则往往不能以相等。盖至于此,儒者所甚难言。何者?由吾之说,彼固所未暇,而由天下言之,吾将有所屈也。然则君子亦或有反焉,以深切著明于当世,亦惟其势而已。贾生一书,其为流涕太息之说也,议者惑之。愚则曰:非生意也,势也。而刘向亦云:贾谊通达国体。信矣,其通国体也。夫儒者言治,其先后若画一,不可乱也。功利之不加于仁义,法制之不愈于礼教,岂惟孔孟能言之,将知书者犹能言之。而有人焉易置其说而舛逆其序,则谓之贬道以干时。呜呼,吾求其人,诚贬道以干时也,则吾议之无贷。如其志非若人也,则吾又何忍议之?昔者舜、禹传心,不过数语,皋陶矢谟,反覆天道,而周、召之相成王,特有异焉。《七月》一诗,教之稼穑;《公刘》一诗,教之稼穑;《无逸》一书,又告之稼穑。岂无正心诚意之说哉?而何屑屑于耒耜仓箱之为者?天下后世,唯晓然知二公非贬道者,是以深探其心,而卒得其言,儒者诚未易议也。而贾生一书,其大略汲汲乎权势法制,而徐徐乎礼义廉耻,语风俗者暇而缓,谈匈奴者甚而切,是故议者惑之。夫以文帝之资,其恭俭,其礼下,其固本,皆其所甚长者,虽或一二言过差,而其资有所不可变,则末将至于自正。惟夫制国之无度,服远人之无人,盖文帝未尝虑也。使汉之天下如唐虞三代,根深而基厚,卒然有变,不足以震之,则犹可以徐应而无虞。汉之为汉,不敢以望此也。帝也一切不虑,辟阳之诛,弄兵阙下,舍而不问;孟舒、魏尚尽力边事,辄见绳于文吏,则谁而任后患者?痛哭流涕,恐惧而言之,生岂避天下之惑我哉?凡观古人设施,要不可以纸上为断,其当时身亲见之有次第也。夫子用于鲁,今日堕费,明日堕成,圣人岂乐用兵哉?盖鲁则然也。由今观汉,甘泉之警,吴楚之变,卒有待之,而无太忧,则以为生言之无补。向使谊陈不极,意不切,则条侯未必用,梁未必益,而汉之事殆非今日之所睹。愚故曰:儒者定论,诚自有先后,而或有所反焉,以切乎当世者,贾生也。
孟施舍似曾子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士有所到之相远,君子何以同之?曰:同之以其初者未害也。其初何也?其质也。质之美者本不异,所养之有浅深,而所到之地不能不相远也。君子之拟人也,将以其初邪?以其所到之日邪?以其所到之日而略其初,是绝人也,是简天下之可为贤人君子者也。以其初者而同之,使夫凡有所及者皆知其质之可以自进,将一日而同天下者无疑焉。然则君子之拟人也,亦何爱而不同哉?此孟子曰:「孟施舍似曾子」。且曾子,颜、冉之高流,吾尝同之矣。施舍何如人哉,吾未之闻也。以后世未闻之一夫,同夫孔门之高弟,孟子之拟人亦过矣。呜呼,坡嶷之初,乌知其不为配天之后稷;童家之始,乌知其不为具体之颜氏?故凡质之非薄非崄,而仅能无害者,有君子之所甚望也;或有所不至,则其习也,非其真也。是以君子之论,宁引之过高,而不敢谓其止于如是,盖亦惧夫人同之,则亦自以为我止于如是,而不敢望夫人。兹孟子之于二子,所以不定于贤愚已分之后,必同于气质混然之初,皆君子之望夫人者大也。不然,吾恐世之不多古人,未必斯人之过,或者君子之论有以缩其敢为之志而已矣。今夫荆轲、聂政之徒,惟死之无忌,非施舍之徒与?曾子之在圣门也,混然不见其表,茫乎不知其畔岸,其分量之大、其涵养之深未易窥测也。参乎,吾见其与施舍不相似也。然而理蔽于万殊,非见之定者不能一之,而曾子能一之。可惧者莫三军若也,施舍不知惧,故吾以为此一不动心,彼亦一不动心而已矣。若其所到之远近,则涵养之浅深也。呜呼,是质也,参也幸而为圣人之徒,施舍不幸而不遇圣人者也。略其所不幸而求其初,则二子之相去,其间不能以寸也。孔子曰: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」。则十室之人必有夫子。有其质而学问之不加,兹所以为夫子者不能一二,而子圣人所甚惜也。是故苟原其初而论之,则可以为夫子者不过一室而已;有其人可以为曾子者,不必过乎施舍矣。不然,则曾子之所畏,即前日之杖剑威圣人者也;为帝者之师,又前日之俛首进履者也。然则孰谓以施舍之质而不曾子之如哉?惜乎其美质有馀,而学问不足也。兹所以终于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。噫,扬雄之自比孟轲也,人皆过之,吾喜之;诸葛亮之自比管、乐也,人皆与之,吾伤之。雄盖自知其质之足以远到,亮则不自知其质之足以大有为也。伤哉⑴!
⑴ 下缺十字。曾子,而止于亮也。《止斋论祖》卷下。
君子所性论 南宋 · 陈傅良
本乎自然者,天之所以与我也,不可以容言也。言之切矣,而又详言者,君子之不得已也。夫君子之不得已,忧天下也,为后世也。圣人之不言性也,人之不可得而闻也,我知之矣。然我知之,天下后世惑之,奈之何好事者之说其不纷如也?呜呼,此君子之所动心也。深思熟究,将忘言之也,则无以觉天下之迷也;抑言之而略之也,则适以滋天下后世之惑,曰如是而为欲,如是而为乐,如是而为性。彼盛行穷居皆其分外事,而仁义礼智盖其中所固有者。发明指示,言之不足,而又详言之。若孟子之言「君子所性」之意欤。且君子之所谓性者何如哉?曰:性者,吾之所固有也。动亦定,静亦定,而无系累焉者也。天地之所以覆载也,日月之所以运行也,山川之所以流峙也,与夫物之所以动植也,彼固有以行其中者然也。古之时,二帝三王其事业之见于诗书传记者,无非性之实也,性之泯乎无闻焉者固也。三代衰,异端作,性之实不明,而性之说始支分角立,亡所统一。呜呼,此性之所以不明也。非性之不明也,言之者蔽也。吾夫子之不言性也,非恶夫言也,得之于心而忘于言之。仁义礼智皆其所谓性也,曰「相近」云者,为习之远而言之也。至子思天命之说行,天下后世亦知夫天之所以与我者无不善也,而至理所在有不可容心于其间耳。吁,亦至矣!孟子学子思而师子思者也。性善之说锵锵牙颊间,曰日以号于天下。孟子之心非求有以胜夫师之说,而验天下后世之人也。病夫说者之纷纷,而天下后世之无所统一也。使夫人所性之实在此而不在彼也,吾知孟子之无所言焉可也。不幸而君子存之,庶民去之,或者疑之。明珠在怀而索之涂,美玉在袖而求之人。明言直术,取诸其怀袖而还以予之,则所性之说将属之谁乎?故性无在也,亦无不在也。舍仁义礼智而言性者不可也,谓仁义礼智为非性之所自出者尤不可也。广土之欲,众民之乐,是情也,非性也。盛行之不加,穷居之心员,是物之自外至者也,非性也。仁义礼智根于心,其生色也粹然见于面,盎于背,施于四体,四体不言而喻。呜呼,其君子之所性者乎。叮咛详复,既言之,又言之,孟子之心何其为天下后世之深且切也!彼天下后世日闻其说,而无所惑焉者何也?性恶之说,荀卿蔽之;善恶混之说,扬雄溺之;三品之说,韩愈又从而辨析之。吁,性而可恶,天理果不可谓之善矣;性而可谓之善恶混,天理果不可谓之一矣;性而可析为三,天理亦可容心而拟议之矣,而可乎?或者其亦求为自胜之说,而不可得而过为之异同邪,是未知天理之所在,穷天地,历万代,质诸鬼神而无疑,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。瞽者得日于盘,聋者得雷于桴,所见不明,而所得故然。故曰:子思之言性也,言乎其性之所自出也;孟子之言性也,言乎其性之所固有也。荀卿论情,非论性也;扬雄论习,非论性也;韩愈论才,非论性也。修性之说,灭情之论,无怪乎后世之纷纷也。呜呼,亦幸有君子之说在也。
荀氏在轲雄之间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士君子之论人物,不可无一定之论也。无一定之论而依违于是非之间,将以为是,恐天下或以为非;将以为非,恐天下或以为是。是非可否杂于胸中而未决,于是立两可之说而介乎是非之中,使天下后世听其言而自择焉,好之者不以吾言为不及,恶之者不以吾言为太过,庶几吾之为是论可以免天下之讥议矣。论人如此,果可谓善论人者乎?韩愈之论荀氏,何其依违于是非也?荀氏本不钝□,愈爱其文,嘉其辩,许之以轲则不足,称之以雄则不救,是非无所决,故立论之际不能断然为之去取,此「轲雄之间」其论所由发也。原愈之意,盖欲免天下之议而已耳。□荀氏在轲雄之间,请申其说。世之论人物者,其患有二:品藻之不当也,议论之犹豫也。故其议论之犹豫,宁若使品藻之不当耳。盖君子之论人,非好论人也,论诸古所以训诸今也。彼之所为是耶,吾从而名其为是也;彼之所为非邪,吾从而名其为非也。是非有一定之论,则天下之人因吾言知所去、知所就,则无愧于言矣。故孔子论帝尧、帝舜,则有「大哉」、「君哉」之别,不曰无优劣之异也。论颜回、子贡,则以子贡为弗如,不曰在可否之间也。断是非于一言之内,定优劣于数字之中,曾何议论之犹豫乎?然世之君子著书立言,惧后人之议己,则每依违其说。名其为是不敢遽以为是,名其为非不敢遽以为非。非与是不能断,则其设辞不得不疑。如是而图后议之苟免,何贵于立言哉?韩愈,唐之文宗也,其著书立言每以明道为己任。吾于读荀之说,见其议论之不决也。夫自孔子既没,大道湮废,然卒以不泯者,繄谁之功?轲也、雄也,其力多矣。轲之七篇,仁义道德诤然一出于正。雄之《法言》,论议端谨,温温乎有论□风。读其书,考其文,究其所得,轲也无愧于雄,雄也无愧于轲。诚以其源流出于夫子,而所得者正也。彼荀氏何为者,愈乃附名其中。以荀氏为主盟吾道邪,然其非十二子,而子思、孟轲之徒略不暇顾,是不知所谓投鼠忌器者。以荀氏为知性命邪,然其论人之性则以为恶,是不知「民之秉彝,好是懿德」者也。以荀氏能通于礼邪,然其论礼之设则以为伪焉,是不知因人情之说也。惟其所学不纯,所守不正,是以逃谗于楚,废死兰陵,其后门人李斯之徒卒倡焚书之祸。今愈读其书,既知其有不合于圣人者矣。比之以轲不足,复比之以雄;比之以雄不足,复持之于轲、雄之间,抑何议论之不决耶?愈知道者也,夫岂不知荀氏之非也?然其处心则惧天下后世之议己也。吾将以荀为轲之徒,后世读其书,见其有不合于吾言,以为太过也;吾将以荀为雄之徒,然后世读其书,荀惑其浮辞,则以吾言为不及也;不若寄是非于不断之内,含优劣于二贤之中,而使有识者自取焉。此则愈之心也,愈非不知荀之非也。呜呼,君子之言重于金石,以金石之难动也。愈以立言自任,何是言之发兀兀而无定邪?□□世如愈者出,读荀书,观愈文,则是邪非邪固不逃乎心目。不幸所见未明者,因愈之文,求荀之书,为轲乎?为雄乎?吾见其杂乎胸中而莫知所适也。然则愈之发言抑何兀兀而靡定邪?尝取愈之文而熟复之,以为愈之所以立论大抵然也。其平居排斥佛老有如寇雠,以佛老之道有异于吾儒之道也。至于读《墨子》,则以为孔墨不相用。夫墨子之道去佛老无几耳;去佛老无几,则其去吾儒也为远矣。愈既却其人,又从而招之,何哉?亦以其处心未定,故见于议论者如此。噫,立言如愈,见道如愈,天下之所任重如愈,岂可□而轻议之哉?吾独惜其议论之犹豫,不能明□□下耳,是亦《春秋》责备贤者之意也。
圣心万物之镜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之理,散于万物,而聚见于人之一心。然以心逐物,愈不见物;游心于漠测无物之中,物乃自见。何者?天下之动固不观于动而观于静,所以照群实者不在实而在虚也。圣人之心,本备万物而无一物。惟其备物,而不以一物为累,撄其胸中之宁。精之于惟危惟微之初,而神之于无思无为之后。冲虚恬淡,与万物释然于两忘之间。殆见乾坤阖辟,宇宙纷纭,皆其分内耳。此心洞然之无障,万物之理,色色陈露,是非求见之也,夫惟无物,乃能见物也。庄周论圣人之心,曰:「静乎,万物之镜也」。信乎!以静者为万物之镜也欤。或曰:圣人之无物也,将以屏物也。古人之心若死灰,既已死其心矣,何假与物对?嗟夫,人而死其心,归而宿之无用之地,则可;一出而与物遇,此心之扰起矣。夫一与物遇,此心已扰,是岂真静也哉?天下之真嘿,非谓能嘿于嘿也,而不乱言者斯嘿也。天下之真正,非谓能正于正也,而不汩于流者斯正也。天下之真静,焉用屏物为哉?金纳于火,火百炼而金自若;月印于水,水百折而月自若。圣人之静,非不与物接者为可贵,而其交物而不蔽于物者斯为可贵也。《易》之「静」,盖将以有感也;《大学》之「定」,盖将以有应也。圣人之心,其所以无物,乃所以见物,焉用屏物为哉!吾方有所忿懥,有所恐惧,有所忧患,有所好乐,不得其正之言,则知其心之不静者若彼。反而求之于行乎富贵、行乎贫贱、行乎患难、行乎夷狄、无入而不自得之说,则又知心之静者如此。是故心一也,圣人所以异乎人者,静不静之间尔。瞰流而转,见人若非人;席地而舞,见室若非室;室与人非难见也。声一也,躁动者不闻,而安居者闻之,非耳目之变也,亦静不静之间也。孰谓圣人之静,而不足以见动也哉?圣人绝智虑于天理之赘,黜聪明于坐忘之中,此心淡然与太虚一。太卢无有,亦无无有;此心无有,亦无无有。太虚无着,亦无无着;此心无着,亦无无着。泛而观之,天地物也,阴阳亦物也;形色物也,恍惚亦物也。以天地索我,吾以天地见;以阴阳卜我,吾以阴阳见;以形色求我,吾亦以形色见;以恍惚赴我,吾亦以恍惚见。不物于我,物无不见。如雁过渊,渊无留雁之情,而雁无不见之影。如葵向日,日无向葵之意,而葵无不映之阴。呜呼,兹亦万物之镜乎!抑尝考子思之言,圣人于至诚尽物之性,不知如之何而可尽。观孟子之书,以舜明于庶物,不知如之何而可明。未能无疑于此也。盖至于《易》之《复》,曰「复其见天地之心乎」,然后豁然悟曰:嗟夫,圣人所以尽、所以明,此也。夫复之为言,犹曰一心之静云尔。天地之为言,犹曰万物之理云尔。所复在此,所见在彼,何也?天下之理,固有聪耳而听者无闻,而反耳之听者徐以气听,则唯然之中有雷霆;拭目而视者无睹,而反目之视者徐以神视,则介然之中有嵩华。大抵逐于物者蔽于物,□□中者斯以烛物。噫,深明乎此,圣人之心又在吾□□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