备论(上) 南宋 · 陈傅良
兵孰难?曰:备为难。备孰难?曰:轻于所戒而重于所玩者为难。大抵敌人之晓兵者,必不肯犯吾之所戒而突吾三军必向之锋也。夫不肯犯吾所戒而突吾三军必向之锋,而其计必将趋于吾之所玩,而卒然毕集于一隅不警之地。故夫非甚愚之将而以其师压坦然之境者,皆以声饵我也,而其实必有所不至。嗟乎!其以声饵我而其实不至,则亦愚我而已矣。是正智将之所贪,而用兵者多失之,盖乏备之罪也。韩信之击魏也,陈舟于临晋,而以木罂渡军袭安邑,亦信之愚魏豹也。昔者,晋人伏兵于二陵以邀秦,而蹇叔已知之。吴、楚匿死士于崤渑之间以伺汉,而赵涉亦已知之。兵未有形而二子预料于千里之外,必知其潜师之所,使其谋人如谋国,则夫可入之间、可乘之隙,岂不尽在掌握间哉?然则淮阴之师设虚于临晋而出其实于安邑,亦幸其无蹇叔、赵涉而已。魏而有二子者为之计,而严备于夏阳之间,则浮罂之众可以坐覆。故夫以其虚声压吾坦然之境而其实出于一隅不警之地者,智将可以两得之,何者?吾以虚临虚,以实待实,彼之所恃者实也,吾败其实,则虚者溃矣。兹固季、良所以谋楚者哉。噫!是非轻于所戒而重于所玩者不能也。
备论(下) 南宋 · 陈傅良
善用兵者,必掩人之所不意。夫掩人之所不意者,所以乘其所不备也。如乘人不备而不知人之乘其不备,亦岂长于兵者哉?大抵邀虚击懈之师,非惟吾能知之,敌亦有能知之者矣。恃我之所能而堕于人之所能,故曰用兵之道奇为难。昔者吴、楚之西向也,条侯以其三十六将之兵填然而东,赵涉以为不可也,莫若寂鼓仆旗,走蓝田,出武关,抵洛阳,入武库,然后声而驰之,则诸侯愕眙失色,以为从天而堕矣。嗟夫,孰知吴有田禄伯、亘将军者已虑及此乎!田生之谋,盖欲以奇兵循江淮而上,先入武关;而亘氏亦欲西据洛阳武库,食敖仓之粟,以徐俟汉军之至。则夫赵涉之所以说亚夫以出吴、楚之所不料者,正田生、亘氏之所欲疾驰以先汉兵之所不及者也。使二子之计行,则亚夫以其堂堂之军卷甲而趋,不虞吴兵之至,吴人以其未试之锋适会亚夫于其所贪之境,吴、楚之师不遇于武关,亦必接刃于洛阳武库之间。以汉不虞之懈,当吴未试之全,呜呼,兹固邓都尉之所忧也哉!吾观周侯之功盖出于邓公之谋,委梁以敝吴,而深营固垒,以坐待其羸乏,故得以全制之。使吴而听二臣之言,以其死斗之锐不耗于梁而决战于汉,则夫赵涉之说是乃嫁祸于亚夫也,亚夫不危乎哉?然则涉之说独行于汉,而二臣之言不售于吴者,天之相汉焉耳。呜呼!为将者其无愚敌而幸于天之所相哉!
守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之言守者,则形势而已矣。形势者,以险为本。嗟夫,险未足以尽守之说也。秦之函谷,吴之长江,蜀之剑阁,天下之言险者无先也,而子婴降汉,刘禅、孙皓剪为魏、晋之俘。且夫雍、梁之西,荆、扬之东,非有变也,金城栈道之固、惊波之阻犹无恙也,沛公瓦合之卒不繁于曩时六国之众也,邓艾、王浚之徒又非白公、曹公、司马懿之敌也,而二君束手就擒,一地之茅土尽为丧国之社,何也?非其人也。善乎,贾生、太史公之言曰:使婴有庸主之材,仅得中佐,山西之地尚可全有。噫!非特秦然也,葛亮、陆抗而不死,吴、蜀亦未可以侮矣。故曰:守以险不若守以人。昔者刘、项之争衡也,楚以拔山之力,卒为汉脔,议者多咎项氏捐天险之胜形,怀区区之故国,荣于匹夫昼锦之归,斯以取亡。以愚观之,项氏所以亡者,亦或不在是也。方羽之霸,瓜分关中之壤授三叛将,其意盖在于障汉军之东也。羽之心自以三秦足以限汉,虽高枕于彭城之地,而巴蜀之师亦未敢越境而下也。而不知夫偾军降虏,非汉之敌,楚之旋旆未卷,而刘季已劫而夺之矣。羽不能止,徒王郑昌于韩以为西蔽,终亦以伺汉而已矣。则夫关中之不守者,羽之失人也。及羽之击彭越也,亦虑夫汉之过成皋也,而令枞公守之,未几而枞公破,则属之大司马曹咎,坚壁以捍汉。甚矣夫,羽之愚也!且汉之不驾于楚者,皆羽之身与之角者也。羽引而东,虽百海春侯曾何足以碍汉哉?不数日而咎毙于泛水之上,则夫成皋之不守,羽之再失人也。至于汉高,以一韩信守齐,羽已有腹背之忧,武涉之说,足以见羽之无聊矣。呜呼!汉之获信,岂信之素宦于汉耶?羽不能用而弃之汉,则信之归汉,实羽之助汉而自孤也。使羽而用,高帝虽欲不郁郁于西,可乎?然则项羽之失天下,非失险也,失人也。高帝尝曰:「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,此所以为我擒」。噫,岂惟一范增哉!
屯田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图天下之利者,不可诱于古人之美名,而忘今世之实患也。夫诱于古人之美名而忘今世之实患,则见其利而不见其害,奋而为之,其利之效也未收,而害之形已先见矣。兹事之所由不济,而忌者得以乘而破之也。昔者汉之忧在乎诸侯之偪,而唐之深祸亦以历世之兵拿而未解也,则夫晁错建削地之策于七国方横之时,萧俛、段文昌之徒开销兵之议于两河甫定之日,岂非汉、唐之大利也哉?况夫强本以固国,戢武以安民者,三代之所历行而未尽者也。以汉、唐之大利,而文以三代之美谈,则其说之易使,而其听也易甘,天下之士必疾趋而乐附之矣,其谁曰不可?嗟夫,孰知夫削地之画一下,而吴、楚之变几危刘氏之宗社,销兵之计一行,而燕、赵之盗复潴河朔之地而卒无以禁之也哉!故夫诱于古人之美名而忘今世之实患者,将以利天下,适以害天下也。虽然,是岂真不可为耶?士大夫深思而远虑,不为名钳,斯得之矣。天下皆以为安,吾不遽而安也,而犹以为甚危;天下皆以为可喜,吾不雷同而喜之,而独为之深忧。其虑之也过,则其备之也豫;备之也豫,则其应之也亦不跲。是故处之而固,行之而成,虽有乐败人之功者,亦无得为之矣。今之屯田,已试之事也,而其效莫著于汉之赵充国,魏之枣袛。嗟乎!二子之迹,古人之美名也。充国以方隆之汉毙垂尽之先○,袛以未裂之中原营于无虞之许下,其从事于此也专,其所以害其成者无有,则其为之也暇,而其责效也亦不亟,二子处之奚患哉?今日之事,未可以是论也。秋高马肥,驰突而蹂禾稼者,中行说之所以折汉使,正胡虏之心未尝一日忘我者也。然则求其利者,其无借赵充国、枣袛之美名以藉口,而不忍思中行说之实患而缓其备也哉!
和戎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后世之师,不可以三代用也。非三代之不可用也,后世之不能三代也。昔汤之于葛伯,大王之于狄人,尝卑而下之矣,然皆出于睦邻之诚心,而非所以饵敌。故惟商、周而后可以为之,未能商、周而袭其迹,则将自毙以资寇,何者?惟有得天下之道而无取天下之心者可以无事于术,而听其自尔也。汉之高帝,自惟其无商、周之德也,故其图天下一出于术,欲离之故合之,欲夺之故予之。虽其道异乎汤、武,然世之善论者未始不多其自知之明,而审其所处也。方其群雄竞驰、蹑足而争赴者,亡秦氏也,周章百万之师战于麾下以婴其锋,而已齑粉于章邯之手,沛公诚勇者,讵能径入之哉?故为之舒迟容与,阴以利啖秦将;及秦将一欲连和,而峣关之战已合矣。高帝之入秦也,和也。项氏手裂土宇,错建诸侯之国,其绵壤千里,为楚、汉轻重者,无出齐右也,故虏魏豹、蹙陈馀,帝皆付之韩信而无忧;独念夫田齐之强,桀猾变诈,未易以力斗,乃遣郦生说之。食其之说一谐,而淮阴之众俄集于历下。则高帝之下齐也,亦和也。至其身以屡衄之卒抗雷轰焱至之楚,转战五年,弃官军而狐窜者屡矣,帝之意知夫汉之不楚敌也,而惟和可以骄之。荥阳之围,尝请和于楚矣,而羽不听,盖有范增者在,而帝之计未行也。汉之四年也,羽以兵少食尽,自申鸿沟之约。当是时,籍志衰矣,汉得天下之半,若可以气要而威制之也,而方欢然与之,略无难色。帝岂忘羽者耶?东兵未反国,而垓下之追曳踵而至,史臣以为良、平之谋,不知夫高帝之蓄于数年者盖至此始获逞也。高帝所以灭项者,抑又以和也。呜呼!而今而后,知夫豪杰有志之主其所以有就于天下者,未可以小廉曲谨论也。高帝之仆劲敌,而俱以和市之,使帝不忍食区区之言,负信谊于天下,则大事去矣,安能基四百年之业哉?故夫高帝深持不校之形以陷敌人于术中者,君子皆不之罪,盖其图天下者重,而负人者轻故也。后之豪杰有志之主,能三代则三代,若犹未也,得如汉高亦足矣。
易敌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国虽小,不可以无人侮之也。以无人侮人之国者,是易敌也。夫易敌者,兵家之深忌,而天下之至危道也。古之人亦有犯兵家之深忌而涉乎天下之至危以济者矣,而不可以常。韩信之将兵,楚、汉无与侣者矣,而犹有难于其人。其击魏也,必知其不将周叔而将柏直,始以婴孩视之;及其破赵,亦幸夫李左车之计不行而后喜。夫以区区之赵、魏,而有二子者为淮阴之所难,使二子而用,则信之得志未可知也。呜呼!天下岂有无人之国哉?吾观贾谊之谋匈奴,欲以五饵啖之,而不知中行说之教其君者,正欲其绝汉物。赵涉之说条侯,自以为从天而下之计,而吴有田禄伯者,其计适侔于涉。唐太宗揣高丽之上策,而对卢之策果合于太宗。则夫诡思奇虑之士,靡国无之,用兵者挟己之长而短人,其危也哉!知彼而不知己,此兵法之所殆也。虽然,轻敌者败,重敌者无成功,何者?傲之固不可,畏之亦不可过甚也。将之用兵,必畏其有人,则亦何往而可?善料敌者,亦以其势揆之,不怯其强而怯其弱,不忧其胜而忧其败。盖惟强者易忽而胜者易骄,弱者常危而败者常戒也。骄与忽之心胜,则贤者之谋不入,一危而戒,则屈己以下人,必有出而扶持之者矣。蹇叔之言不用于秦师方兴之日,伍员之谏不行于夫差屡胜之后;至于秦师压境,则郑伯仓皇求计于之武,会稽之耻,句践属心于种、蠡。无他,强弱胜负之势使然也。君子之料敌,必于此乎卜之。故夫穷寇不之迫而立丧,垂亡之国必宽而假之者,盖恐夫急攻疾取,所以深其虑,合其交,而使之自为计也。呜呼!守即墨而田单奋,入郢而申包胥哭,此燕、吴之所以反大败于齐、楚也,悲夫!
武备论 南宋 · 陈傅良
人有常言曰:兵者,治世之所讳也。治世之士不言兵,治世之民不执兵,变刀为犊,变剑为牛,变矛戟为锄耰,变营垒为畎亩,凡鸟占云祲、金版六韬之书,皆束之高阁,使天下不复知有兵之名,然后足为至治之极。呜呼,何其不思之甚邪!治世虽未尝好战也,亦未尝忘战也,虽未尝用兵也,亦未尝去兵也。先王于太平至治之世,严师徒,肃号令,谨阅习,所以销患于无形,保治于无极,曷尝以兵为讳哉?且虞周之时为治邪?为乱邪?虽甚愚者,知其为至治也。舜当至治之时,固可以忘战而去兵矣,然典、谟所书,在内则明射侯以为教养之术,在外则奋武卫以为备禦之防,汲汲然惟恐兵之未练,固未闻其以兵为讳也。武王之时为治邪?为乱邪?虽甚愚者亦知其为至治也。武王当至治之时,固可以忘战而去兵矣,然司马所掌,于春于夏则有振旅茇舍之名,于秋于冬则有治兵大阅之法,汲汲然惟恐兵之未练,固不闻其以兵为讳也。舜之备既具,固可以鼓琴而咏南风之诗;武王之备既具,固可以建櫜而奏戢戈之颂。人见其鼓琴之逸,而不知其为备如此之劳也,遂以为舜之治尽于鼓琴;人见其建櫜之易,而不知其为备如此之难也,遂以为武王之治尽于建櫜。使鼓琴可以尽舜之治,则房琯之惑董廷兰,何为有陈涛之败邪?使建櫜而可以尽武王之治,则始皇之铸金人十二,何为有胜、广之乱邪?鼓琴一也,舜则可以,琯则不可者,有备无备之分耳;建櫜一也,武王则可以,始皇则不可者,有备无备之分耳。房琯不善学舜者也,始皇不善学武王者也。论至于是,孰谓练兵严备非太平之先务也?愚故曰:兵者,非治世之所讳者也。大抵销兵不足以销兵,惟治兵乃可以销兵;偃武不足以偃武,惟讲武乃可以偃武。人徒见文帝之结和比邻,烟火万里,以为偃武之功也,殊不知文帝所以致此者,以有细柳棘门之备而已。人徒见章帝之儒馆献歌,戎亭虚堠,以为偃武之功也,殊不知章帝所以致此者,以有金城戍边之备而已。人徒见太宗之四夷冠带,胡越一家,以为偃武之功也,殊不知太宗所以致此者,以有殿廷习射之备而已。晋武帝当平吴之后,可谓治矣,恃其治而撤去州郡之备,终致五胡之乱,岂非忘战之害乎?玄宗当开元之后,可谓治矣,恃其治而撤去中国之备,终致禄山之乱,岂非忘战之害乎?德宗当兴元之后,可谓治矣,恃其治而撤去河朔之备,终致藩镇之乱,岂非忘战之害乎?由是观之,销兵乃所以召兵,阅武乃所以偃武,其理甚明,无足疑者。然则人君当无事之时,其可不为先事之备乎?抑尝谓众人之所轻,乃明君之所重;众人之所后,乃明君之所先。凡开阖操纵之权,固非常情之能窥测也。何以知之?以光武之事知之。当用兵之际,众人之所重者骑射也,所轻者《诗》、《书》也,光武乃投戈讲艺,息马论道,于战马扰攘之中而笃仁义礼乐之用,轻人之所重,重人之所轻,非有先物之几,孰能与于此乎?当偃兵之际,众人之所先者,文事也,所后者,武备也。光武乃疏筑亭障,脩明烽燧,于宴安閒暇之中,而严守禦捍防之备。后众人之所先,先众人之所后,非有先物之几,孰能与于此乎?天下方尚武,吾独示之以文;天下方尚文,吾独抗之以武。一弛一张,与时推移。彼见其胜敌谓之勇,见其治国谓之柔,是皆刻舟胶柱而求其迹者也,乌足以知光武!
博爱之谓仁论 南宋 · 陈傅良
道公于天下,见之私者小之。君子不大其说以辨焉,则昧者莫觉也。甚矣,小见之害道也!夫心与道一,道与仁一,仁与万物一。自佛老离仁于道德之说,而天下之言仁者始小。嗟夫!彼其小也,于仁固无加损;此其大也,于仁亦岂加益。君子必辨焉者,圣人之道包容天下若是然也。韩愈作《原道》以辟佛老,首之曰博爱之谓仁。韩愈以博言仁,以佛老小吾仁者也。凡君子之言道,定以名之者,非君子之意也,觉天下之不知者也。天下不知易,仲尼是以生生名易;天下不知中,子思是以喜怒哀乐名中;天下不知善,孟子是以可欲名善。理在天下,自有定论,而何假圣人之名言者?然则,非君子意也,觉天下之不知也。仁之说具于《易》之元,隐于《洪范》之极,散于《中庸》之诚,详著于《论语》之克己。博爱之名未立也,愈也以博爱言仁,定而名之,是岂为知仁者告也?毋亦以为佛老不知仁者设也。陋矣夫,佛老之不知仁也!尧舜以仁官天下,禹汤以仁家天下,伊周以仁相天下,孔孟以仁师天下,孰非此爱之加?而佛老者曰:仁,小惠也,吾相忘于道而已,奚仁为?嗟夫!壁鱼见日于隙,曰:日之明,咫尺也。坎蛙见水于井,曰:水之深,寻丈也。佛老见仁于小惠,而曰:仁之施,区区也。愈辟佛老者也,不名言以大吾仁,乌在其为辟佛老者哉?昔者生民之初,天下盖不能自立也。圣人者以其博爱之仁,凡为天下利悉为之备,其寒也衣,其饥也食。其居之陋也,宫室之;其涉之危也,舟楫之;其群之争也,书契之。是果何心为之耶?此以仁心为之也。彼佛老生死吾仁之中,而懵然以为无赖于仁,其亦不知本也甚矣。呜呼!佛老之不知吾仁,吾末如之何也已矣,而且以其说祸天下之知仁者。世无韩愈,吾见仁道其几息也。太史公尝言,申、韩之惨刻,皆原道德之说。夫道德者若非为惨刻之唱,而其流必至于此。盖其同死生,绝亲戚,置天下于不爱之地者,佛老基之也。故自佛老之说行,天下之爱始衰。愈也以博爱名仁,亦以还天下君子长者之道,而惟吾仁焉是归也。故尝为之说曰:鲁哀公小儒,孔子大之,而儒始尊。叔孙武叔毁圣人,子贡大之,而圣人始尊。佛老小吾仁,韩愈大之,而仁始尊。而好议论者又从而疵之曰:愈之贤不加于孟子。孟子于兼爱之墨,力以不仁辟之,而愈之所言,不几佐墨者?噫!逊美行也,子哙之不取,用之过也;廉亦美行也,仲子之不取,亦用之过也。爱岂贼仁者?而墨子之非,亦用之过也。学者乌可醇孟而疵韩?
王者之法如何论 南宋 · 陈傅良
人君不必远有所慕。远有所慕则近有所遗。似若无害也,而君子不之取者,以近者不足慕,弃而远求可也。远而无异于近,则何必贵耳而贱目哉?而况天下之理得于所闻,不若得于所见之详。且吾惟无所见,则亦无所慕;既获见矣,踵之蹑之,惟恐其不彼若也,奚暇他求哉!此而不求,徒以古人已陈之迹而求闻其所未闻者,吾意其窃是名以夸天下也,其于治夫何益?王者之法如何?吾意成帝问其所不当问,杜钦之答又答其所不当答,君臣胥失之。尝谓慕尧舜者不尧舜,慕三代者不三代。居今而效古,惑矣。彼尧、舜、三代非不足慕也,吾刑罚不能清,何有于画象?吾政事不能修,何有于舞干?吾赋取无度,教养无术,何贡助彻、校庠序之异哉?故凡治效不古,若皆慕古,过也。吾不能于今而能于古乎?是故嘉唐虞者汉其治,辈尧舜者唐其俗。田非不井也,而新自新;官非不周也,而秦自秦。孰知夫成、康其称者,循高祖之法,而商、周其德者,守汉家之法度也。彼冀其相若者,亦以其不今于今,则亦不古于古也。君天下者其可舍近而慕远哉!岂可略所见而稽所闻哉!伊尹告太甲,周公告成王,吾不知其几言也。昧爽丕显之说,子惠困穷之说,懋敬厥德之说,克自抑畏之说,一言一汤,一话一文。伊、周非不以尧、舜望其君,正以人君不必远有所慕也。汤、文,殷、周之尧舜也。慕汤而汤,慕文而文,亦尧舜也。奚必慕唐虞之尧舜也哉!呜呼,成帝王者之法之诏,杜钦天地之对,有愧于伊、周多矣。汉之天下,高祖以宽仁结之,文、景以恭俭固之,汉武以雄材恢拓之,孝宣以综核震厉之,子子孙孙,律令汉也,爵禄汉也,赋役汉也,科制汉也,兵农汉也,成帝此慕此稽则此治矣,近之不考,而远访也,帝欲禹汤耶?文武耶?身汉而治不汉,帝惭且恧矣,何禹、汤、文、武问哉!不刘不王,不功不侯,此帝家法也。五侯茅土,诸舅秉轴,何法哉?辍洗所听,止辇所受,此帝家法也。章之死,辅之罪,汉法似不如此也。未明求衣,厉精为治,帝知之矣,帝熟之矣,湛酒溺色,日以夜继,帝谁法欤?帝而慕帝之家法,虽不纯三代,而汉之三代矣。尚焉举所见之法而燕越之,而远者之慕,将谁欺欤?虽然,帝之治固失矣,吾犹冀杜钦之对,有以开帝之汉也。吾意钦以帝之所见为帝反覆言也。今不是法而以法天地者为言,呜呼,何钦之所言不达时务耶?人君非甚庸亦必知所失矣,岂待钦言耶?钦而王陵也,吾知必以非约对。况帝之时,名号虽刘,而柄实王也。帝而问以汉法,则权不王而汉不新;帝不之问,帝惑于远有所慕也。钦不是对,钦非愚也。钦,凤党也。言则帝悟而凤斥矣。钦恐一言而帝以感悟,此钦之所见,钦肯是言耶?高宗俾率先王之训,说告以先王时宪;德宗庶几二祖之问,李绛对以合法祖宗。钦非愚于此也,言则帝悟而凤斥矣,钦肯是言耶?汉之不振,吾始成之尤,而终钦之尤。
山西诸将孰优论 南宋 · 陈傅良
论曰:习俗之移人,虽贤者不能免也。于贤者不能自免之中,而挺然特异者,是未可以习俗之移者而例论之也。何则?习俗之所积,士之气习迁焉。人惟迁于流俗,故皆诱于所长,而不知陷于所短。其间能有所见长立于品汇俦伍之中,盖艰其人。君子论人,乌可例取之哉?汉之诸将,山西之族居多。然其风声气习,喜功名而乏器识,优于勇敢而劣于涵养,虽贤者犹化之,而无深沉浑厚之习。独充国、苏武二子挺乎其中,似非山西人物。班固立论不能抑扬之,而猥以例取。汉山西诸将孰优?微二子吾谁与归?且论人于燕赵,不当取其慷慨而当取其深沈;论人于邹鲁,不当取其浮华而当取其朴野。盖举世皆有,则有者不足贵;俗之所无,则绝无而仅有者斯可喜也。大抵湍水无踪鳞,风林无宁翼,三家之市无千金之子,其居使之然也。习俗之移人,鼓舞变化,虽贤者堕其中而不自觉。齐人多诈,公孙儒者犹为之;楚人深于怨,虽屈原之贤不能免也。呜呼,孰谓山西之风声气习而有苏、赵二子者乎!自秦之兴,功利之说一开于商君之齿颊,诗书礼义之泽斩于李斯之手,士之雍容宽大之气又摧败困死于始皇敲朴之下。其民安于战斗,狃于攘夺,颉颃相高,争欲奋牙距而搏噬者,至汉犹未泯也。贤如李广,以敢目之可也;贤如辛子,以介目之可也;贤如傅子,以锐目之可也,其深沉浑厚何有哉?数子之馀,益不足道。孰谓山西之风声气习尚有如苏、赵二子者乎?夫充国佐方隆之汉,毙垂尽之先○,振兵压境,虽以无道行之,灭此而后朝食,谁曰不可。武也衔命敌庭之日,虽欲屈而臣之,以其碎首全璧之勇,死于一击,以寒毡裘之胆,似可快也。是何充国舒迟容与,以孩提视䍐开之属,方休兵屯田以厚吾之势,而独弱其力以徐伺有定;武亦鲜腆倨傲,以虚舟飘瓦视单于之横逆,虽滨于死者数四,终不肯为匹夫匹妇之谅,庄乎其容,浩乎其气者不衰也。呜呼,岂惟山西,虽汉之诸将,孰有出于二子之右者乎?为将之道,不忧其无功而忧其贪功,不贵其敢死而贵其能处死。故夫徼危幸衅,逞于一快之怒,非国家之福,而养威持重,忠于君命而不携贰者,真爱国之将也。孰谓山西之风声气习而有忧国之将如斯人者哉!况夫天下之事,沮于群议者易变,而咻于众人之口者不能夺也。充国上屯田之策,而破羌彊弩,诸将恶其成而乐其坏者多也。武之在匈奴,李陵、卫律之徒劫制耳语者非一人也。而二子视之若无,曾不加动,守之愈固,居之愈安,作之愈高,非有忧国之心出于天授,孰能至是乎?孟坚作史,不能轻重言之,噫!后世无君子之论,则二子亦山西人矣。谨论。
魏相称上意论 南宋 · 陈傅良
论曰:古之君臣,其心则相知,而其道则相济。相知之深而相济之不足,君子犹以为未善也。凡人臣之事君,不度其君之所可为,以就其有为之志者非也;安于其君之所可为,而不辅其所不能为之缺者亦非也。何者?咈其上之所欲,相持而至于相戾者,固君臣之患。惟其所欲之便,相徇而至于相欢者,尤君臣之患也。故夫善事君者,虽不逆其意而戾其所欲,亦不逢其意以求中其所欲,是非相知以心、相济以道者不能也。汉之魏相有声于宣帝之日,君子贤之。然帝以刑名绳下,相以严毅总职,史臣谓其称上意是已。独惜乎相知之深而相济之不足,犹未可为善也。魏相称上意,请申论之。夫自知其君可以王而与之王者,伊尹也。自知其君之可以霸而与之霸者,管仲也。是故伊尹之说成汤无卑论,汤之受之也无难色;管仲之说桓公无侈说,而桓公之受也亦无异图。君臣之间相知如此,而不可以致治者,无有也。君臣之相知诚乐其如此也已,然而人主之患,每易恃其所长而狃于其所快。夫恃其所长,则其才果于自用;狃于其所快,则其志易失之偏。而为之臣者,又每售其所喜,而不责其所难入。夫售其所喜,则其过也莫之抑;不责其所难入,则其不及也莫之强。以自用之才,加之以易偏之志,而徒见夫不抑其过,不强其不及之说。呜呼!徒相知无以相济,其患盖如此哉!汉之宣帝,人皆知其为英主也。不惧其不明也,惧其明之过于察而入于苛也;不惧不断也,忧其断之过于严而流于忍也;不忧其不勤也,忧其勤之过于锐而几于侵下也。魏相辅之,总领众职,使上下无苟且之意,而公卿多称位之人,其无负于宣帝之为者,相知以心,孰如相之于帝也哉!惜乎!徒相知而无道以济其短,君子不为无恨于弱翁也。昔韩厥言于晋侯曰:「成季之勋,宣孟之忠而无后,为善者惧矣」。周公之法,议能议功,不遽以一眚绝天下之才也。霍光亲握天子玺,拥而立之,借使无后,犹将十世宥之。相乃发其已往之私,卒使功臣之盟未寒,而赤族之诛已及,何刻哉!赵广汉之吏才,汉廷希有也,不幸而丽乎罪,尚宜以八议之法贷之。相独以忤己之私憾而于民泣而请代者,举京兆弗恤也。何刻哉!以宣帝之刑名,而相以严刻佐之,甚称上意,史臣之言则信矣。然孝宣之治甘于杂伯,亦相之无以广之也欤!大抵人臣之相其君,非于其有馀者将顺之为可喜,而增其所不能,裁其胜而约之中者,斯可贵也。高祖自任以为马上治天下,向微陆贾诗书之说,帝之勇气未衰也。以唐德宗之猜忌,宜趋于亡而未亡者,陆贽之仁义实扶持之。呜呼!孝宣固未必愧于二君也,孰谓相贤相也而有愧于二臣哉!谨论。
使功不如使过论 南宋 · 陈傅良
论曰:天下之事恃其所长者必败,而耻其所不能者常获。故夫意得志满者,不可屡逞;而摧败困踣者,是乃明王之不弃者也。何则?人臣之立功,不忧其挫,而忧其锐;不畏其敢,而畏其专。盖惟挫者有所戒,而锐者必骄;敢者处事以易,而专之者难之也。夫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,天下之事倚其必集者,未必能有所就也。以天下不可必集之事,而使意得志满、骄且易者为之,呜呼,难矣哉!惟夫摧败困踣之馀,则其心之切于自效,而愧于无以自赎也。切于自效则其用力也专,愧于无以自赎则其为谋也不敢以不戒。以此遇事,其与夫骄且易者远矣。人君图任之际,其可弃斯人也哉!此使功不如使过之意。人有常言:败军之将,不可以语勇。嗟夫!士不可以成败论也。士以成败论,天下微全人矣。凡天下之物,遭一蹶者得一便,更一过者长一识。伤弓之鸟高飞,惊饵之鱼深逝,世之深思远虑之士,亦未始不以其困得之也。故曰:常胜之家难与虑敌。其操心也危,其虑患也深,故达,必世之所谓孤臣孽子也。士果可以成败论哉?况夫英雄豪杰之士,非以其才有馀为可喜,而以其更事之不多,器识坚勇之不足为可虑也。启发之机,必生于愤悱之后,知情伪者,亦得于险阻艰难备尝之中。久于得志,非人臣之福也。故凡英雄豪杰之士,不有以沮抑其气,拂乱其所为,以固其谋而大其所受者不足以大用于天下。昔者留侯以其雠秦之志,不胜其忿,而奋于一击之间。当是时,子房盖几死矣。及其以谋辅高帝,则能舒徐阴伺,以决楚汉之雌雄。李陵之勇,尝以数百骑深入不毛之地,盖汉将之翘楚也,而终于偾军降敌。是何其拙于前者或智于后,勇于昔者乃大谬于今耶?盖惟夫一击之误,陷于虎口者,有以忸怩留侯之心,而增益其所未能,深入之功,高出汉庭之右者,乃所以盛李陵之气,夺其魄而覆其军也。呜呼!人君其可以摧败拂乱之者,而弃天下之英雄豪杰也哉!大抵天下之功,未尝不成于有所警惧,而败于有所忽也。惧心起于自讼,忽心起于自矜,兹二者,功过使之也。昔人有夜行者,见寝石以为伏虎也,援弓而射之,一发没矢,下视之乃石也;却而复射,则矢跃无迹。夫射一也,而中否异焉,何哉?以虎视石则其心有不免之惧,以石视石则恬不知怪而以戏处之者也。故夫有功处事,以石视石者也;以过处事,以虎视石者也。人君之用人也,能得以虎视石之心者而用之,亦何所不济哉!而每每以过弃人,是未免以成败论矣。吾尝见司马子长论李将军为将,其言哀痛反覆,深悲其无成,以谓百姓知与不知,皆为流涕。至论霍去病,无他美,独天幸不至乏绝。夫子长不少假借于屡胜之去病,而独惓惓于老死不侯之李广,何也?亦尝疑之矣。盖至于孟明、秦穆之事,然后喟然叹曰:「嗟夫!子长之意深矣」!世无秦穆不识孟明。士之以有过弃者,不独李广也。贾谊纷更之请,似有少年浮躁之失,谊之思未熟也。长沙之谪,谊有大过人者矣,而亦卒以不用死。呜呼!谊之不得为孟明,不足恨也;文帝之不得为秦穆,可惜也哉!谨论。
子谓武未尽善论 南宋 · 陈傅良
论曰:圣人之心,苟有所不足于中者,无隐也。以圣人之心,何至于有所不足者?而事变之来,不能尽如意也。事变之来,不能以尽如吾意,而吾适遭其所穷,不得已焉而冒为之,圣人之心始病矣。夫惟其病于此者,而天下之大无足以解吾之戚然愧然之意,盖将所在乎见之而不能以自禁。见之而不能以自禁,而又何暇乎文之以为欺?呜呼,兹其为盛德之事也!武王之武所以为未尽善,而吾夫子所以深察其心也。大凡人之不幸而犯不韪之名者,其辞气容色必有所讳晦者也。于其辞气容色有所讳晦,则君子必以为犯是不韪也,必其本心为之,而非有所隐诎。何者?吾心果有所诎,则亦何畏乎天下后世之共知也?古之圣人所自见者吾心,而非所恤于天下后世之辨吾与否。故虽有负俗之累,而蒙人之疑,亦以为吾取之而不辞。呜呼,兹武王之武也,所以见武王之心,而亦足以悲武王之不遇也。固矣,文王之宜王也,文王宜王而不王者也。然文王能逃诸其身,而不能逃诸其子,能不兴周,而不能保商之不亡,能止汝坟之怨,而不能遏孟津之集。则夫武王之事,诚有所大不得已者。天下之美名,岂惟夫人乐得之,圣人亦乐得之。武王亦何为安于居天下之谤,而使夫后之人得借以自便其无忌惮之为者?武王而安于居天下之谤,则必其身后之名有所不忍计而后为之,而非其所欲。盖使吾身获廉退之名,而斯民被不可一朝居之祸,则是一人病天下也。武王宁以天下之故病一人,无宁以一人之故病天下,则牧野之师,岂必待伯夷非之而后知,虽武王固自非之而不得不为之。吁!武王之势极矣!象成之乐,无亦为周之王天下而作者邪?以周之王天下而至于作象成之乐,而武王之志尤怛然。甚矣,于此乎有不足之意焉,固非武王之耻,亦非武王之谦也。武王之心,犹汤之心也。汤之惭见于言,而武王之未尽善见于乐。圣人岂固以声色欺人者?盖其胸中之藏,与天地并,固不肯以其心之知而忌夫人之知也。后世或有察焉,盖将缘是而得吾之微,而吾亦庶乎其有辞于天下。后世而不吾察,则将丛谤于吾身,吾无憾焉尔。呜呼!世之察不察不足道,而武王之心则见矣。鲁昭公之为,人皆知其非礼,则党君之责其过也无疑。故夫陈司之有言也,夫子亦安受之曰:「丘也幸苟有过,人必知之」。夫以过闻天下而夫子以幸言之,则亦宁有所避?而或者后世必有知吾言之非党者也。然则武王之乐,其未尽善也,固武王之不幸;而周衰焉,有夫子焉知之,乃武王之幸也。谨论。
仲尼不为已甚论 南宋 · 陈傅良
论曰:圣人之道欲行于天下,则亦不可孤而立也。盖天下之望圣人也过高,则圣人之于天下亦难乎责之以详。夫其望我过高也,而吾又详责之曰:必如是而后可与行道。使天下而皆如圣人之意,则亦奚不可者?惟圣人之不能尽如意也,故其势将必至于拒绝,而人心亦重自疑畏矣。严拒绝之法以离疑畏之心,而后圣人始孤。呜呼!吾未见夫孤立于天下而后可以行道于斯世者也。此无意于天下,恝然以自洁者之为,而谓夫子为之乎?故孟子曰:「仲尼不为已甚」。夫子之道所以至今不废也。且天下均若人也,而圣人独有以异,而举世无与为侣,此固天下之所望而震焉者也。幸而在上为尧、舜,为汤、武,以其震天下者而用于天下,其事便,其理宜,则亦可以径行而无忌,勇为而不屈。不幸而在下,无尧、舜、汤、武之位,以其震天下者而用于天下,其事逆,其理反,必委曲为之,吾犹忧圣人之道大,天地不足以为容,而终其身穷然而无所入矣。若是而犹甚焉,吾不知夫圣人之以道自累如此也。夫道之不行也,未必皆天下之过也,或有道焉而不善用之也。盖立己于峻,则其迹固不可犯,而强人于太难者,中才皆有所弗堪。为是不可犯之形以求弗堪之情,则其道始不可行于天下。昔者子游谓曾子曰:「吾友张也,为难能也,然而未仁」。曾子曰:「堂堂乎张也,难与并为仁矣」。夫以其堂堂也,疑似足以拒人,则人虽有乐为善之心,而不敢与之并立。使人有为善之心而不敢与我并立,则凡沮人之善心者皆子张之为也。彼子张一贤者尔,子游、曾子皆其深交,而犹以其堂堂而病其难,况夫以夫子之圣而甚为之,吾见天下之病夫子者多于病子张者矣。是则夫子之所忧也。他日子张之论交曰:「君子尊贤而容众,嘉善而矜不能」。吁!是非子张之言也。其诸夫子之忧之而告之以是,而广其介然之窒也与!其曰异乎吾所闻,盖闻诸夫子而已。吾于此是以得圣人天地之为量也。故其言曰:「鸟兽不可与同群,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」!圣人之忧固至此也哉?且君子诚不可孤而立也。其出也,或为之主,或为之僚;其处也,又必或为之徒。一出一处,未尝一日离夫人也。不可一日而无人,而夫人未必皆明君,未必皆贤卿大夫,未必皆才子弟。吾则曰:是皆不足与行道,惟远之不暇,惟疾雠之不足,惟恐其影响之不幽。则人既不可与居,吾有群鸟兽而已矣。夫举斯人而不足与居,至于鸟兽焉是群,是圣人之待人类薄于待鸟兽也。呜呼!又乌有身为仁义礼乐之主,而可以待人类薄于禽兽也哉!是故夫子之于晚周,苟可以仕,不必皆明君也;苟可以交,不必皆贤卿大夫也;苟可以教,不必皆才子弟也。圣人之道非固如此,徇乎人也。不如是,则道之不行于天下,其过不专于人,而吾亦与有愧焉故也。夫惟其如是也,故虽春秋之时之人,犹能乐其实而用其情,爱其恕而安为之党。卫灵、鲁哀之君,自忘其愚不肖,而愿有所请。由、求数子非不急于仕者,陈蔡之厄极矣,宁忍于饥寒流落而不忍去。呜呼!此夷、齐、沮、溺、段干木、泄柳之徒能致者哉!此孟子所以姑舍是而愿学夫子也。仲子之兄,不义而受齐禄,犹盗蹠也。战国之诸侯,其取之民犹禦也。犹盗蹠也,不可以居;犹禦也,不可以受。孟子则曰:吾犹居之,犹受之。不以仲子为廉,且戒万章勿却也。其从容气象,宛然孔氏家法也。噫,甚矣,轲之似夫子也!甚矣,轲之似夫子也!谨论。
为治顾力行如何论 南宋 · 陈傅良
论曰:士有一旦卒然遇其君者,未见其趋舍之方,则亦何以告之?徒信而许之固不可,徒疑而禁之又不可。盖吾诚有见焉,则语之有故而入之有繇,斯可以切中乎其心,而深动乎其听。语之无故而入之无繇,彼将以为卒然之泛言,而无益于理乱者矣。是故君子宁缓言之,姑勉其自为,而徐为之计。申公之始见武帝也,曰:「为治不在多言,顾力行何如耳」。公之意盖有待而后言也。呜呼!可谓老成长虑者矣。是何也?献言于其君,莫难于其始。欲听言而吾未得其所以言也,羡慕之未专,趋向之未一,则其臧否无形而得失无證,而言之不过曰,欲如此、欲如彼矣。夫莫得其当而一听其所择,此所谓书生之冗谈,而人主之所习闻者。昔者傅说之遇高宗,其君臣甚相欢也,而说未始有一辞及当世者,命之以纳诲,复之以从谏,皆大略之说也。及进之以率百官,则始一二而言之。盖至于黩祀之论累数十言,而高宗不俟其终篇,辄剿其说,而有旨哉之叹,然后知说之发诚中矣。说非有怀者犹如是,盖卒然一见之顷,其告语之法如此。武帝之立,年犹未冠。而其任申公也,临政犹未期月也。王恢、严助之策未施,而邀功之隙未开;文成五利之技未售,而神仙之好未萌;相如、枚皋之赋未奏,而文章之习未胜;张汤、杜周、桑弘羊、孔仅之徒未并进,而赋敛、刑法尚文、景之旧也。当是时,仲舒对策,帝为之善,则疑于是;田鼢用权,帝不之禁,则疑于非。出见臧绾,与论经术,则又疑于是;入见窦后,与论黄老,则又疑于非。公也,以山林耆老,一日入对,其谏耶?劝耶?抑匪谏匪劝而游说之耶?夫其几冠之年,方为是未期之政,以疑于是非之心,而听劝谏不定之说,则是诚无益哉!故岂若从其所自为而详察其行矣。凡天下之事,履之而后见,有所试而后可以求其所欲也。使武帝力行之,某政善,某事得,则吾有劝未晚;某政不善,某事有失,则吾有谏未晚。呜呼!老成长虑顾不辄发也如此,夫当禽而射,矢无虚舍,天下之良工也。意病以加药,庸医为之。故凡与人而有言,而言不见信者,非其料想之说,则其尝试之说也。况人情有其意而无其形,吾从而言之则讳。怀其实而无其名,吾从而指之则逃。孟子一见齐宣,遽许之保民,宣王不自谅也。易牛一事,齐王甘听焉。管仲之责楚固巧矣,南征不复之事,楚终得以辞之,无他,吾臆之也。是故臧否无形而得失无證,则不可泛言乎其君。若申公者,诚非所谓书生之冗谈也。谨论。
舜禹有天下而不与论 南宋 · 陈傅良
论曰:不见天下之为大者,其自视小者也。夫自一介而上,皆人之所役。役焉求之而弗遇者,况夫天下而有无故之获哉!天下不可以无故得也,而傥然得之,则若必有以大过人者。呜呼!吾视吾身诚有以大过于人而能得天下,则夫得天下者始可挟之以为喜,固之以为私。何者?其自视哆然大也,则视其所有,皆盖世服人之具,则亦甚贵重爱惜也。知此始可与论舜、禹有天下而不与之说焉。且夫尧授舜,舜授禹,诚非敢轻也,诚择之、试之、询之、卜之之悉而后与也。夫择于斯,试于斯,询且卜于斯,必无以易我者焉,而后上之人退然而逊之,下之人偃然而戴之,则夫所以崇高富贵我者,皆其善后之深计,而其所以奔走服役我者,亦其图安之觊心也。反而观我焉,彼皆利赖我者也,皆属望我者也,则凡致乎此者诚吾能,而居乎此者诚吾宜,亦可以拱受而无愧,敢当而不慑。舜、禹也,一则曰吾不堪也,二则曰吾不堪也,吾无以异于人,而胡于我乎逊,而胡于我乎戴也?非望之福,有道之忧也;无穷之求,性分之累也。是故君固与之而固辞之,民固归之而固逃之。呜呼!夫其致之者可以为吾能也,而顾曰吾忧;其居之者可以为吾宜也,而顾曰吾累。河南阳城之避,闷然而不就;禹益之荐,汎乎而不啬,彼其视天下何眇乎其小也?其心固常常而曰「我何以有天下」云尔也。敕天以为戒,非以患失也;叙功以为歌,非以干誉也;赏罚以劝沮,非以立权也;礼乐以藩设,非以饰治也。吾职之不共,吾责之不塞,吾惧焉而已矣。故曰:其自视小者,不见天下之大为大;其无系于物者,无我也。凡天下之人,箪食豆羹,抱关击柝,皆可以验匹夫匹妇之心。何也?惟我之为快也,是故遭意外之幸者多盛气,会适成之功者每德色。以舜禹之得天下,而始之以欿然,终之以欿然,是其胸中之藏,天地同量,盈之而益虚,过矣而已化,巍巍之道亦可想也。而好事者犹曰:舜臣瞽瞍,而禹德衰于传子。嗟乎!吾观书传,至舜之传禹,恳恳如释负,皇皇如有求。而禹也虽衣服饮食之微,曾不少适吾之意。夫过卑以下其臣,而顾以施诸其亲;不以便其身,而顾以利诸其子孙,虽微孔、孟,吾不惑之矣,而况孔、孟之说昭如也。谨论。
唐制度纪纲如何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无离道之法,离道非法也。古之治天下者纯任道,后之治天下者纯任法,儒者固有是言。自儒者之为斯言也,而始离道于法。每以为后世徒法而已,其间固有彼善于此者,窃取先王之制而整齐之,使天下之无法为有法。然而分画益详,维持益密而道德之意益薄,是亦徒法而已。呜呼,徒法必不能以自行,而其失又在于徒法也。汉而下,法莫备于唐,而先王之法犹仅见于唐。太宗之所以为唐者,其得诸仁义劝行□一言欤。夫苟行仁义,则其为是法□□□□出是者矣,吾未见夫不(下缺八字。)略用其法者也(下缺九字。)。惟不知唐,真不知古(下缺十一字。),之(下缺十四字。)。书其目见于(下缺二十字。)所谓秩宗政典、九刑之书者,类不(下缺数字。)吾求其制度矣,自其身之衽席冕服始,而拔之于表著之位、乡校之齿、井牧之画、军旅之伍。吾求其纪纲矣,自其家之父子兄弟始,而达之于尊卑之秩、长幼之叙、内外之权、轻重之势。而所以分画甚详,而维持甚密也。当是时,清谈不作,而士大夫相与讲切,率不外此。盖至于舜禹传心精微之论,寂寥简短,不能数语。夫岂不足于道,而数数于法守欤?夫诚非不足于道者,而犹数数若是,盖不若是,非所以为道。任道而废法之论,其殆出于周之末造儒者伤今思古、直情径行者之说乎。大道之行,无所事法,盖记礼者以为仲尼叹鲁之言。噫,是非夫子之言也!何者?《春秋》一书固拳拳为制度纪纲作也。自汉而下,晋以清净废法,梁以虚无废法,魏以夷礼废法,而卒大乱。若是,而曰徒法之失,彼乌知法哉!然则自汉而下,人主粗知道者莫如唐太宗,粗知法者宜亦莫如唐太宗。盖尝论太宗以战争百胜之馀,一旦悉心委计,听雠臣之言以行仁义,此时此意,殆与牧野之师下车未几而身就亡国之虏以访《洪范》者同量。若是而不足为法,将谁足以为法耶?自今观之,若世业、若府兵、若租庸调,其制度粗立如此;若内之省府、外之方镇,其纪纲粗张如此,非真有行仁义之心欤?则是数者将以惮颂废,否则以无近功废,又否则以绪出于思周隋而耻习其后废。唐之法粗可以传后,非偶然者。虽然,一再传之后,民犹有在官之田也;彍骑未立,府兵尚无恙也;两税未□,租庸调如故也;枢管未分于中书,则府省犹前日之旧也;藩镇之拥兵未彊,则权奸殆无以陆梁也。法犹在,而唐之乱形已见,藩墙之间,敌国生焉,独何欤?儒者因是谓分画益详,维持益密,而道德益薄之效,遂将藉口以尽去先王之旧。呜呼,吾独以为唐之三百年而存者,为其犹详且密也;唐之一再传而乱者,为其犹不详且密也。何也?身者,人之仪也;家者,天下之本也;宗庙朝廷者,州闾乡党之所从始也。唐世之法,大凡严于治人臣,而简于人主之一身;偏于四境,而不及于其家;州闾乡井断断然施之实政,而朝廷宗庙之上所谓礼乐者则皆虚文也。当是时,坊团有伍,而闺门无度,古人制度宜不如此。上下足以相维,而父子夫妇不能相保,古人纪纲宜不如此。若是而又曰唐法之病于详且密,夫详且密固阔略于其上而纤悉于其下,舍本而重末邪?然则为唐之制度纪纲宜何如焉?曰:自其身之衽席冕服始,而放之于表箸之位、乡校之齿、井牧之画、军旅之伍,则唐之制度非唐之制度,而三代之制度也;自其家之父子兄弟始,而达之于尊卑之秩、长幼之序、内外之权、轻重之势,则唐之纪纲非唐之纪纲,三代之纪纲也。呜呼,三代之法吾固不以望之晋、梁、魏也,至于唐略定而多阙,几举而卒不遂,是将安咎?夫以太宗之英明,可与行仁义矣,而才若此,何也?彼固出于好名,而非由内心以生也。古之论者曰:威仪三千,待其人然后行。凡为天下国家以九经,所以行之者一也。得如斯人而与之复古之法,庶乎详且密矣,庶乎知法之果不离道,而清谈不作矣。
按:《止斋论祖》卷上,明刘弘毅慎独斋刻本。
乐天者保天下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圣人之心,其所以安于无故之变者,初非其利而为之也。事变之来而出于无故者,人情之所甚不堪,而圣人岂固矫情而安之者?诚知夫天下之理,凡非吾自为之者,皆天为之,则夫无故之变亦天也。惟知天理之或然也,而是非曲直之说无与乎其间,则亦不必归咎于彼而求伸于我,是故遭之而不疑,受之而不愧。不疑不愧,则坦然无事,而争端不作,则彼之所谓无故之横逆者及我而不及天下。呜呼!圣人之安天下,如斯而已矣。天下之被吾泽者,吾犹不暇计,而况乎谓圣人为是不校之形,将以大得志于他日也?孟子曰:「乐天者保天下」。而论其人则曰:「汤事葛,文王事昆夷」。世之君子惑焉。盖曰:汤卒有葛之师,而文王卒有昆夷之役。或者汤、文之事固有所就于天下,而非其乐天之情。吾固为汤文辨,而且为孟子辨也。甚矣,世之以利心窥圣人也!彼特见夫坚忍以俟时,舒徐以观衅者之为,与吾圣人乐天之事形似相近也,则亦曰圣人之心固将有所就于天下,而非其乐天之情。嗟夫!裂眦之怒,藏于嬉笑,背面之毁,隐于缄默。此市人少知,义者不为也,而谓圣人为之乎?故夫圣人之心未可以利心窥之也。彼其被意外之患而居之以宽,有积强可为之势而退焉若怯者,其分量固大,其见固定,而察乎天者固审也。何也?凡盛衰之相推,而贵贱之相使,强弱之相加而贤否之相用,其至也不可禦,其去也不可留者,是必有数焉,默行乎其间而人事不能以独专。是故子路无可愬之理,而公伯寮无自愬子路之心;孟子无可沮之说,而臧仓亦必无沮孟子之心。兹天说也。以圣人之盛德,而天地之间犹有夫撞搪叫号、忿触而怒抗者,是岂圣人有以致此,而夫人亦奚为而如此也?意者其天也邪?盖至于是,吾固不知所以使之者,而彼亦不知其孰使之者。我与物皆德其所为而莫得以穷其所归,吾于此将孰从而尤焉?有顺受而无捍拒,有暇豫而无遑遽,有哀矜抚慰而无忿懥斗争。彼以横逆来,而我安然受之,则彼横逆之祸能加乎我,不能加乎民;能犯于亳、殷、岐、丰之君,而不能劳动震骇乎亳、殷、岐、丰之众与夫葛伯、昆夷之民。隐然之福及乎天下,而吾则何利于天下之被吾泽也哉!水不与土争而鱼利,山不与木争而禽利,圣人不与国争而天下利,亦其有容之末效、不战之馀福固如此尔,圣人不知也,而何利乎他日之得志哉?虽然,彼以其始事而终伐焉而惑乎汤、文者,亦不明乎天之说也。天之说固有定未定也。且天之于物也,其倾也或张之,其就也或因之。日将暝也大明,雷将震也深蛰,是其犹未定也。葛与昆夷犹足以难汤、文,而汤、文犹为葛伯、昆夷所屈,其诸未定之天欤。及其定也,则汤、文有不得已者矣。昔者亦尝疑于禹、益之事。且禹之伐苗也,固归之天;而益赞禹之班师也,亦归之天。以前日之伐为天,则今日之还非天矣;以今日之还为天,则前日之伐非天矣。而禹、益皆曰天焉。岂禹之欲伐焉,姑假天以辞苗?或益之欲还也,假天以惧禹邪?禹、益非假天以自文,则必有道矣。吾固曰禹之于苗,其始伐之者天也,而终还之者亦天也。汤、文之于葛伯、昆夷,其始事之者天也,而终伐之者亦天也。不然,禹为过举,而文王之志荒矣。
天人相与之际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之理,涉于诞者难为言也。夫言而当天下之理者,惟其不诞也;而近于诞,则君子宜置之也。宜置而不置,而犹或言之,则君子岂固好夫神其说者?意其将以动夫人也。人之情,不动于其常,而动于其异,是故足以动人。君子欲行其所以动人之意,而非异则不足以见,是故无恶于诞也。夫无恶于诞而甚于言,深言之则近于诬,浅言之则无益于戒。一言而动人主之心者,则君子之言也。论汉儒者皆陋其灾异之说,而灾异之说则始于董仲舒。嗟夫!使汉儒之言灾异者皆仲舒之如,亦奚陋焉?吾故于天人相与之际,以为非汉儒之言也,君子之言也。凡君子之言,必有所不得已而后有言也。君子而得已,且将至于无言,而况于言天下之诞?今夫天下之心犹可以物惧也,则举天下之物不足以惧者,人主之心也,彼固以为无所可忌也。夫以天下有犹可以惧之情,犹狎常而惟异之动也,则人主以其无所可忌之心,而欲以其常者惧之,吾见其莫之惧也已。以无忌之心,听莫惧之说,吁,非天下之福也!然则天之说,君子盖不得已也。昔者尧舜之君臣虽或言天,要皆大略之说也;而言天之著则见于伊尹,见于周公。夫固谓尧舜之圣不必以天惧也,而太甲、成王之为非假诸天焉,则其心将泰然而自安。是故天之说,始于人主惧心之衰。盖理之在天下,其明者易玩,而幽者使人严且尊。故幽之权所以济明之所不行,而天人之说所以济告语之所不及也。且天果与乎人与否也,吾不敢知也;人果阙乎天与否也,吾不敢知也。所贵乎君子之言,盖阙其所不知也。有所不能知,则君子何敢言之?君子而至于语人以其未必知,而宁犯其所不敢,非善于为言,则吾恐天下之有以议己也。盖惟其语人以其所未知者,易以求实其说,犯其所不敢者,其中固惑之也。是故不失之深则失之浅。失之深,则人将以为怪;失之浅,则君惑□之也。人将以为怪,则不足以传;人主而犹侮之,则不足以警。夫欲一言而足以传后,足以警今,非善为言者不能也。甚矣,汉儒之不善为言也!京房、翼奉之徒,吾固不暇责之详也;而刘向、张禹则大儒也。向之传五行曰,人主举某事则有某应,议者至今以为迂;而张禹之论日食,则以为天道不必言,而其积至于成王氏之祸。天人之说未足以为信也,而犹可以为信者,以其中有所不可测也;而至于不见信者,则容有不顾者也。故自向之说兴,而人主无不测之畏;自禹之说兴,而人主有不惧之忽。向失之拘,禹为无忌惮。拘之失浅而已,无忌惮则为大不忠。吾故于天人相与之际之说,是以善仲舒之言非汉儒之言,而君子之言也。虽然,自其有仲舒之言也,是以有汉儒之言也。天下之言,愈发则愈穷也。孙子之言性曰「性相近」而已,孟子则曰善,荀卿则曰恶,扬雄则曰善恶混。三子之说固夫子乎出也,则汉儒之说固仲舒乎出也。吁!夫子之论性也,仲舒之论天人也,而后犹穷焉,吁,信矣夫,言之难也!
圣人之于天道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凡物之不齐,皆天理也。夫苟皆天理也,则苟有生也,宜悉相似然也;盖至于等伦之相绝,气质之殊分,往往混然者一散而为是参差,不可槩定,而所谓圣人者乃间见于天下。呜呼,天理一而已矣,而顾不齐若是,是岂其性然邪?盖必有所受之者矣。未苟有所受之者矣,则以其不尽然也。而圣人之固然也,亦可以言命。何者?未始以人参焉,则命之谓也。惟圣人谓是命也,而人道之不参,非所以自尽。自尧舜以来,兢业而不敢已,斯其于性命之际察矣。故孟子曰:「圣人之于天道,命也,有性焉,君子不谓命也」。盖尝因是而论性、命同体而不同称也,其必有说矣。惟其精微也,似间而非二,似相因而□有次第,故凡彰著而名之,辨析而言之,而辄失其真。或病其易人真也,又举而归之茫昧。然则性命之分,其终不可言乎。今夫人于斯时之遇与否也,于斯事之成与否也,苟智力不与存焉,则曰是非适然之故而分外之幸,殆命然邪。夫苟智力之不与存焉,则固命也,而岂惟时与事为然邪?今夫均技也而有先能者焉,均力也而有先胜者焉,均工且巧也而有先开明者焉,非其积习然也,非其父兄之教而师友之传也,则人亦曰有命。苟不由积习,其不谓之命欤?而又岂惟技力工巧为然邪?今夫莫非仁而父子之固相保也,莫非义而君臣之固相守也,莫非礼而宾主之固相接也,莫非智而贤者之固相知也,其所以共由而甚安、天成而不可解者,亦非有待于外增益而傅会之然也,则亦命而已矣。由是而观,天理一而已矣。彼其等伦之相绝,气质之殊分,至于参差而不可以槩定,而圣人之于是理也,其知生知,其得先得,其行安行,是果何为然邪?夫技皆有其粗者也,智力之不与,积习之不加,则均曰命也,圣人之于天理也,其不谓之非智力之故而积习之由乎?又非□其粗者也。至于仁义礼智,苟无假于增益傅会者焉,则亦曰命也。圣人之于天理也,其独谓之增益而傅会之使然,可乎?然而天下之言圣人者,但曰其性与人异。夫苟曰性异,则将不复强勉。故凡不自尽其性者,不知命者也。昔者圣人惟知其所以然者命也,盖人道未始参焉;而不参之人,则乌保其勿失?夫不保其勿失,是不受命也。尧舜以来见于诗书,其所以兢业而不敢已也,其诸受命而勿失之道欤。舜之歌曰:「敕天之命,惟时惟几」。而诗人颂文王曰:「维天之命,于穆不已,于乎不显,文王之德之纯」。自其命者言之,若舜、文王盖千百世一二人焉,其性全矣,而亦奚用若是?时几之不察,而幽德之间,舜、文王殆有忧焉,独何欤?盖毫发之差、须臾之离,于吾性有不尽焉,其为违天自若也,是则所忧也。今之学者皆如舜、皆如文王,而独以为是有大过人者而不可及。嗟夫,亦孰知舜、文王之所以大过人者,不干其命,于其性邪!公明仪曰「文王我师也」,而孟子亦每每称「人皆可以为尧舜」,是非以其命言也,以其性言也。使夫人而求之性,其为舜、文王也孰禦?使舜、文王而不尊其性,吾亦未知其所终矣。孔子曰: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,而不如丘之好学」。呜呼,幸而有资如圣人者矣,而率不如圣人之好学,是将安咎?学者欲知性、命之分,盍于是察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