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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信樊哙贾谊终军论 南宋 · 陈傅良
敌虽小,未可以易侮之也。
以易为侮,敌人之国而不以取危者,幸矣!
秦轻郑而覆军,鲁卑邾而败绩,况有大于邾、郑而侮之,非天下之至危也哉?
古之人有以其身犯天下之至危而卒成大功者,是非妄庸者能之也,能者必天下之豪杰也。
何者?
天下之事不能皆万全也。
图天下之事,如必待夫万全之事而后为之,则事之可为者亦寡矣。
故豪杰之士有乘时蹈不测之渊,投非望之隙,未见其可否之形而先决其胜负之数者,盖惟以其智必之。
李靖必欲蹀血虏庭;
诸葛亮必欲取荆州;
耿弇之请于光武,必欲先定渔阳,取涿郡,还收富平,而东下齐。
三子者,躬言而躬为之,卒能不愆其所素定,孰谓犯天下之至危皆不足以成功耶?
昔韩信请兵东击齐,北举燕、赵,南绝楚粮道,樊哙亦欲请兵横行匈奴,终军、贾谊又请系单于之颈而羁南越,是皆犯天下之至危,越国以谋人。
而信与军得就其志,哙沮于季布,谊不用于文帝,议者多以成败优劣之。
吁!
哙真妄庸人耳,贪祸幸灾,信不足道也;
若谊之策使帝诚用之,安知其终无所成就哉?
贾生,豪杰之士也,后世其无以谊身之不行,亦以妄庸愚生也哉!
按:《十先生奥论注》前集卷六。又见同书续集卷一○。
王陵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利于其自便,饕安者之为也。
而古之君子或便于其私,而不失成天下之大功,于是好名者趍之,而小人亦资焉以济其奸欺。
悲夫!
天下之祸,盖出于君子之权,而小人盗之也。
故夫权者,道之变而义之贼也。
士而未能道之变,则亦莫若无功,其无求以贼义而已矣。
吕后欲封诸吕,王陵固争之,而平、勃适顺其意。
卒安刘氏,平、勃也,故夫天下愚陵之忠。
呜呼!
其功不至于平、勃,吾未见其不为陵而非小人者哉!
昔者,管仲不死于子纠,子路疑而问诸夫子曰:「管仲未仁」?
夫子曰:「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仁也」。
而不曰其仁则在于不死,然则圣人之意亦恕乎其晚之有以盖乎其初,而薄其悦生以逃难之责。
故尝论之,子路惟讲于此也,而自虞无以赎过,而不敢徒袭其为,是以宁死于卫。
而或者以为由也一决之躁,亦失于考之不详矣。
尝观夫子见南子,应公山之召,皆行之孤者也,而诸子以意安之,汎然莫之疑者,独由也不悦。
盖子路审于自料,固其守而不眩于名者如此。
是故食焉而任其患者,其智之所以知而及,是则彼诚有所未见。
夫舍其所安,冒而姑为,而幸合焉,则亦可以谢天下;
不幸而不合,则流而入于小人。
与其幸焉而庶几于合,孰若不欺其中之无愧?
由之死卫也,夫岂偶然暗者之决哉!
圣人于卫之难固以死处之,盖好高而取名者,非由之素也。
夫惟天下之士好高而取名也,则曰子路愚于勇者也,王陵愚于忠者也。
于是党邪以孤正,荣存而丑亡,身图而国不计,君逋而雠是与,而风俗之弊至于颓坏而不可起,而人主莫之倚仗。
以愚观之,非管仲、平、勃,则凡若是者,亦皆利于自便,僭君子之美名,以文小人之奸而已矣,君子恕之乎?
不恕也。
周勃论 南宋 · 陈傅良
久矣,天下喜夫才也。
自周衰,士以才相高,孔子伤之,曰:吾欲从先进之野人,盖思古矣。
古之君子,弱乎其形也而其气固,朴乎其貌也而其心察,是故简直而不苛,镇静而不浮。
吾观赵文子言不出诸口,而所举管库之士七十馀家,生不交利,死不属其子。
吴起与田文论功,屈于起者三不如也,而至于主少国危,大臣未附,则文以自居,起亦愧弗及。
是乌可以其才喜之耶?
吁!
世之人主,则亦无诱乎其所可喜也。
今之君子,巧而文甚矣,震整而翘秀,闲丽而辩。
学问之工,而气质之陋也;
词藻之华,而忠信之薄也。
机辩慧巧者,蒙不仁之具也;
威仪丰度者,盖空中之质也。
是以攻之不穷而用之必乱,摘之无尤而动则为奸。
上之人其亦何便于此哉?
吁!
吾是以悲绛侯之不可复见也。
居今之世而有如勃者,则天下哗然以为斯偶人而已矣,而不知夫子之所思,而吴起之所愧者,斯人也夫!
绛灌论 南宋 · 陈傅良
人主之用人,莫难乎越其常也。
躐其等而亟用之,而不以来谗间之口者,寡矣。
盖天下之情,非其所素安者易以疑,非其所深知者易以忽。
夫非其所素安者易疑,故新进者常多忌;
非所深知者易忽,故一旦而贤者未离乎见轻。
此情在人,虽贤者有所不免也。
昔高宗之于傅说,其知之旧矣,岂真以梦得哉?
惟夫疏远之士,欲举而置之贵近之右,未有以信天下也,故假诸梦以神之。
三代之习犹虑及此,况后世乎?
孟子之告宣王曰:「如不得已,将使卑踰尊,疏踰戚,不可以不重」。
诸葛亮亦言于先主,以黄忠之望素非关、张之流,若班爵遽同,则必不悦。
呜呼!
孟子犹难之,亮亦为大戚,岂非以其咈天下之常也哉?
故夫陈平以亡楚之逐臣,高帝俄置之骖乘之密;
贾生以洛阳之少年,文帝遽议以当路之任。
绛、灌之于二子,岂素安而深知之耶?
然则求其知而不见其长,未必绛、灌之蔽贤也,而势使之也。
吁!
争名者于朝,争利者于市。
积薪之叹,虽汲黯之长者犹不能平,孰谓绛、灌而真蔽贤也哉?
周勃汲黯霍光论 南宋 · 陈傅良
事有出于异天下之常者,不幸而有豪杰之士任能而为之,鲜不以误,夫世之妄庸者也。
何者?
乏其器而喜为其事,未能其心而逐其迹,适以误之也已矣。
李广不击刁斗而将,有广之才可也,他将而为之,则必以失律败。
食野葛而不死,举世曹公而已,强而学曹公者,皆速毙之道也。
古之君子,有馀不敢画,制行不以己,岂非乐道天下之常,以无误人也哉?
昔者,子路使子羔为费宰,夫子曰:「贼夫人之子」。
子路曰:「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,何必读书然后为学」?
而子路失言,圣人辟之固矣。
圣人不辟子路之失言,而责其有御人之佞,何耶?
盖不学而自能,由也可为之,而欲以强中才之子羔,固夫子之所疾而所谓「贼夫人之子」者也。
它日,圣人语之以六蔽,以为好仁、好智、好直、好信、好刚、好勇,皆不可以不好学,其悟子路之旨微矣。
世之论者,皆曰周勃之安刘,霍光之立宣,汲黯之惮淮南,皆以无学得之,士亦奚贵夫学?
吁!
兹固子路之所独能,而欲移之子羔者哉!
吾见未必能其所好,而溺于所蔽也必矣。
与嫠妇处而不乱,柳下惠所自能也,鲁男子而为之,则必以自污,故莫若以吾之所不可学下惠之可。
世之君子,其亦以吾之不能学三子之所能也哉!
毋自陷于灌夫之伦,无术不逊,自取大戾,以为天下戮也!
曹参丙吉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嗟夫!
小人之情,最不可使之无所顾也。
小人而无所顾,则其心也狃于为恶,而安于犯天下之不义;
忿戾而不可解,而无复冀君子之恕己。
故夫疾不仁者不可已甚,而恶恶者不可太明。
是非为是姑息也,犹将有以全之也。
古之用兵者,围师勿遏,穷寇勿迫,岂以为不可遏且迫耶?
盖穷而迫之者,是示之以无生意而厚其毒;
围而遏之,乃所以决其怒而泄其无聊之谋者也。
岂惟用兵,君子之治人,亦乌可俾之厚其毒而泄其无聊之谋也哉?
彼小人之为奸也,亦非不知负天下不美之名,而有以来君子之所不赦也,惟自知其负天下不美之名,故盖之则犹有所阙。
君子之赦己。
故宽之则庶几于自新,急之阙。
为君子者,不能少忍以徐伺其变,而鍜鍊絷束之以稔其恶。
然则小人之无所顾也,其罪岂专于小人哉?
亦君子者成之也。
古之君子之用刑也,固以惩奸也,然可以惩、可以无惩。
可惩而不惩,所以长乱;
不可惩而惩,亦以长乱。
周公之制《酒诰》也,于周人之聚饮者杀,而商之工湎于酒者,姑教之勿杀。
何者?
有可惩之罪而无受惩之情者,莫若宥而劝之以仁也。
曹参承秦之弊,而以扰狱市为深戒;
丙吉相宣帝之刑名,而不按赃吏。
呜呼!
安得宽厚长者如斯人,而与之共论周公之意也哉?
叔孙通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古之治天下者,严于礼而宽于法;
后之治天下者,严于法而宽于礼。
呜呼!
亦各其世之安已乎!
古者,天下之民皆闲于周旋曲折,而无病其难,知止于其分,而非敢求过,是故天下轻于自治,而重于自弃。
夫是以便礼之详而宜法之简,何者?
不出于此固入于彼也。
《书》曰:「伯夷降典,折民惟刑」。
典无与于刑,而省天下之刑,由是也。
夫自周衰,上无令德,而民无愧心,其贵者习于僭儗,而贱者快于放肆夷踞,其口腹耳目之欲恣,而骸骨手足弗堪于自检,故礼至于不可行。
及秦之兴,且惟功利之急也,又举先王之制废之,而齐民于一切之法至于不可避。
夫周公之礼至于不可行,而秦之法至于不可避,如是而又强其所不可行之礼,而待之以不可避之法,则斯人也将无动而不获戾。
是何也?
禁人者已甚,而人情不自胜也。
禁人者已甚,则人将苦其苛;
而情不自胜,其势将至于荡焉而弗忌。
故凡设甚苛之禁者,开弗忌之情;
则艰天下之礼者,滋天下之罪也。
故能有所略于礼而复有所不赦于法,使夫庸人可以勉强而非甚过,无至于干诛而苟入于刑,则莫不有定议。
呜呼!
民散久矣,则君子亦固不可不如此也。
夫子作《春秋》,削人之爵,去人之氏,绝人之族,甚严也,不尽以周公之法绳也,犹三望,犹朝于庙,幸之之辞也。
虽丧其大者而存其小者,姑为之幸而已矣。
宰我短丧之问,罪之深矣;
至于子路笑鲁人之朝祥暮歌者,而咎其责人无已。
夫朝祥暮歌,短丧之真情也,而圣人恕之,且不深探其微。
盖自周之季,犹幸诸侯存礼之万一,而不深探夫人无礼之心,不然,《春秋》一书将尽削之、去之、绝之而已尔。
圣人所以不尽绳者,惧不胜诛也。
吁!
世之君子如之何其欲举三代纤悉之文,以过望于久散之民也?
由是观之,高祖制礼,欲度其可行者,叔孙通亦采秦杂就,宁有所阔略,而无敢极备,则亦便汉而已矣。
呜呼!
惟无至于上下之乱,而足以便于民,是亦可矣。
盖求备于民而重其罪戾者,亦君子不为也。
陆贾论 南宋 · 陈傅良
汉之人主好经术者,莫如武帝。
然以《春秋》复雠一言,甘心夷狄。
汲黯仁义之谏,则每以不学鄙之,而弗为听。
至于高帝嫚儒,不可以诗、书说,虽末年,犹有马上之气。
然及陆贾一说,且惭且喜,终身不事远略,议者惑焉。
窃尝论之,人主之患,莫大于多知而不暇为。
古之王者,惟知之未至,而乐为之意先入。
夫其先入也,得之之专,故其至也,趍之之决。
至于多知而不暇为,则虽有异闻,亦莫之肯行。
盖惟其习而玩之,而故易违之也。
故凡天下之事,狎于其说也,而苦其难者,则不可诱而进;
愧其非也,而不能自胜者,则不可谏而却。
昔者鲁昭公娶于吴,为其同姓,谓之「吴孟子」。
陈司败问于孔子曰:「昭公知礼乎」?
夫子曰:「知礼」。
司败以为圣人之党,而说者亦曰讳鲁。
圣人非讳鲁也,盖非鲁也。
昭公而不知礼,则虽娶姬氏焉亦奚不敢?
惟其知之也,而畏人之议而逃夫名,圣人以是悲昭公之不足与有为也。
然则世之人主则亦悔于其知之之晚而已。
知之而不为,则不可以强。
譬夫人之疾也,其药之则效,其砭之则达,必其所未尝试故也。
及其久也,渎于药矣,则补之弗满矣;
玩于砭矣,则刺之弗动矣,无他,其备尝而试之也。
由是言之,武帝所以不可谏而高帝所以惭而悔也,有以夫!
贾谊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之事,鲜不强其才之不足。
而才之不足,犹强而为之者,皆其中之定论不立也。
夫是以眩于其名也而浮其实,诱于其利而卒蒙其害。
呜呼!
世之君子,亦毋有所贪焉斯可矣!
孔子尝曰:「知及之,仁不能守之,虽得之,必失之。
知及之,仁能守之,不庄以莅之,则民不敬。
知及之,仁能守之,庄以莅之,动之不以礼,未善也」。
夫有天下者,自其及之之积,而至于动之之难,其任有差。
而其力之堪也,皆止焉而不可过,过而冒之,则必以自祸。
瑚琏之器,千金之宝也,蓄千金者能得之,然能得之也而藏之不周,或者盗之矣;
能藏之也,而御之不谨,或者伤之矣。
其藏之也周,其御之也谨,是亦可矣。
虽然,居有焉而已矣。
奉之而趋,吾惧其足之蹶也;
负之而驰,吾惧其马之佚也。
则爱器者不可以轻,何者?
诚不敢试其所甚爱于其所未安也。
至于治天下则轻动之,吾不知夫爱于天下者而薄于爱器也。
是故古之君子,凡其所欲立,必有所甚便也。
宁有所畏而毋有所恃,盖亦所爱者大,而寘吾力焉于其力之所堪,而非惑乎天下之可否,是以未尝一日出其定论之素而图罔功,兹文帝之治汉是矣。
陈武以用兵说,晁错以削国说,帝虽却之可也。
甚者,贾生以制度说,帝犹未暇。
夫岂固为冲退之行哉?
其见者审也。
尝观子产相郑,焚载书,作丘赋,犯人之议不恤,可谓勇于必为而健于决者。
及郑国有灾,或劝之迁国,子产曰:「吾不足以迁矣」。
卒弗之听。
呜呼!
文帝贤君也,而难于制度;
郑子产贤大夫也,而难于迁国。
无乃优于守之之仁、莅之之庄,而动而中礼犹未也欤?
而后之君子耻曰「未能也」,而猎之以为名,曰:吾将必为尧、舜、伊、周。
吁!
贤而至于文帝、子产,亦足矣,而尧、舜、伊、周,未易以僭也。
张释之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君子之用法不可贬,亦不可僭。
贱而屈乎贵者,贬也;
疏而间其亲者,僭也。
夫贬也偏国之政,而僭也亵君之威。
为法者固不可以害政,然君威亦奚可损哉?
昔者周公相成王,其叔父也,成王有过可以禁矣,而弗禁也,挞伯禽以愧之者,盖尊之也。
至于设官以秩事,唯王及后世子之用不会,则亦示群臣,无敢议焉者。
孔子作《春秋》,殊王子于诸侯之会,且不敢列而盟之。
周公、孔子其欲重君之威也如此哉!
而后之人过苛而好名,持一切之论,以加乎其上之子弟。
吁!
其亦何果于此也?
夫政自执而一,纵焉未颇也,而君威不可以替。
彼今日君之家嗣,而它日天下之君者也,而专以法绳,岂重国之道耶?
吾尝观江充击戾太子之使,其始与释之劾景帝等尔,而卒以谮杀太子,汉果大乱,至今冤之。
然于释之犹贤焉。
彼充之诛固也,而释之之贤亦或不在此也夫。
昔魏绛戮杨干之仆,卫鞅黥太子之傅,识者亦韪庄子之能刑而虐商君。
以予论之,鞅则忍矣,而绛亦伤恩,何者?
君子之尊尊也,亟规而缓讨,规之不行,则讨之未失,而胡若是遽也?
以匹夫之责行于其君,而长奸臣之祸心,惜也,绛亦未纯乎君子矣。
呜呼!
江充固一鞅也,若释之若绛之过也欤!
季布魏尚孟舒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图天下者取人贵宽,保天下者用人贵审。
矫宽而过于审,贤主所不免也。
始高祖之与楚角也,其收一世之豪杰,虽屠狗贩缯之伦,寸长而不弃也。
天下既定,坐沙之谋,击柱之争,没高帝齿而不宁。
嗟乎!
乌喙杀人,而良医用之时也,幸而疾去,馀毒犹存。
高祖晚年其亦食乌喙之馀毒也哉!
菹醢屠戮曾不一少颦其颜者,非帝之忍也,势也。
洎乎孝文,天下幸于无事,惟恐蹈前日之辙,而智且勇者喜于自跃,以开天下复挠之隙也,故李广、贾生皆奇才也,帝徒叹其不遇而疏之。
以一令官、啬夫岂为害治?
一闻释之之争,辄内愧止。
彼啬夫固不足道,帝岂不知广之贤于周仁、石奋之庸,谊非绛灌、申屠木强者之比哉?
然念夫勇鸷者易于贪功,而豪锐喜于多事,吾惧其有以扰天下,则亦宁负二子也。
噫!
文帝真保世之主也哉!
世多疑孝文以使酒一言而疑季布,以出兵一战而夺魏尚、孟舒之爵,遂使田叔、冯唐增叹而发愤,布亦有以为言。
呜呼!
惩羹者吹齑,惩咽者废食,有惩而过焉,固也。
文帝惩高帝之宽而过于审,奚疑哉?
唐人有言:「武后以易得人,德宗以精失士」。
愚于高祖、文帝亦云。
晁错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之祸,其积非一日也,其来也有自,其发也有所归。
世之忠臣谋士,不幸以其身婴大祸之所归者,固君子之所悲惋也。
昔者吴王濞之谋反也,其志盖萌于太子博局之死,而停蓄含忍于文帝几杖之赐,西向之心未始不欲逞也。
景帝之立,濞之侧目京师,狺然而噬者屡矣,而晁错以削地之策适犯其怒,而泄其不逞之谋,卒死谗锋,为言事者戒。
错诚可悲也哉!
人之受病几死,医以一药速之,世皆咎医者。
夫医者固有罪,然致几死之病者,亦不得谓之无愧也。
景帝以儿戏杀其宗子,芽蘖衅端,一旦变生,斩谋臣以悦叛国,冀以遏其奔轶之锋。
嗟乎!
错诚有罪,帝独无愧耶?
以愚策,六国惟缓可以图之。
错之议曰:「削之亦反,不削亦反」。
愚则曰:亟削则必反,缓削则可以亡反。
濞以壮年受封,至是垂老矣,宽之数年,濞之木拱,则首难无其人,七国虽强,皆可以势恐之也。
错不忍十年之缓假,欲急其攻而踯躅为之,身殒国危,取笑天下。
俚语曰:「贪走者蹶,贪食者噎」。
其错之谓耶!
周亚夫论 南宋 · 陈傅良
明王之用人,非惟乐其所可狎而亦必有所可忌者也。
天下之士峻于自居者不可屈,而敢为者斯有所不自爱。
夫惟其不可屈也,则其形似难制,而其不自爱者,疑于生事而好乱,是以人主忌之。
呜呼!
其患盖生于疑,其辨之已详也。
夫天子之大臣,而亦必为人所畏,而后可以沮奸之萌。
为天子大臣而循循无忤,而听其上之所为,则人将有所侮而动,而一日有变,则彼且有以辞吾责。
何则?
损其威者固挠其气,而既安其无能,则亦不可望其有所震立。
是故明君必有所伸者,盖有所养也。
文帝之属亚夫于景也,得之于细柳之日也,则文帝之察人尽矣。
七国之变,坚壁伺便,以折吴、楚之锋,不以天子之命救母弟于垂亡之急以阙军计,则亚夫诚无负文帝之托者。
景帝固以鞅鞅非少主臣,卒置之死。
至于庸懦无所为之卫绾,则谓其可相少主矣,所谓朴厚弘毅以当社稷之寄者,盖其若是靡耶?
故自杀亚夫,汉之大臣始衰。
太史公曰:「申屠嘉死,景帝时及今上为丞相者,龊龊备员而已,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」。
嗟乎!
汉之祸成于大臣之无权,而所谓宰相者取充位也。
夫大臣无权则其势可以劫,而贤者止于取充位,则虽甚缪而可以无过。
以甚缪之人居可劫之势,是故王莽得易之以为资,而其端则出于孝景。
然则汉之祸,景帝为也。
汲黯论 南宋 · 陈傅良
甚哉,人之好名也!
世之论者曰:士不贵浅露而贵深沉。
有所不平于其心,艴然溢于辞色,不若夫深持不较之形,泛乎不见其喜怒之为容也。
故王陵以面折廷争,无益于安刘。
平、勃之功,大抵皆以委靡适顺得之。
彼一介自持者,奚足远到也哉?
嗟乎!
有平、勃之志则可,无平、勃之志,吾恐未免于佞也。
孔子不取乡原而取狂狷,非不欲中道也,恶夫小人盗中庸之名以自便也。
天下之患,莫大乎为士者盗名以自便。
使世之人臣皆以长者自饰,谈谐逶迤,不以身婴人怒,以坐收天下之美名,亦诚可乐,孰与人主死事耶?
而主不之察,方以此贤之,欲士无谄,不可得矣。
昔者汉武之世,汲黯与张汤、公孙弘同列,弘、汤顺旨,黯心未能平也,至于以刀笔吏斥汤,以诈斥弘,积薪之叹,愤不自已。
弘、汤虽不皆斥黯,而弘则谦辞逊谢,引咎于己,以愧黯之面毁,武帝于此贤弘而短黯。
噫!
汤何足责?
若弘,直盗名者哉!
孟子曰:「士未可以言而言,是以言餂之也;
可以言而不言,是以不言餂之也。
是皆穿窬之类也哉」!
武帝于此谓贤相,孟子之所谓穿窬,孔子之所谓乡原者乎!
汲黯萧望之论 南宋 · 陈傅良
(上阙)彼采葛兮,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
彼采萧兮,一日不见,如三秋兮」。
且辍一日之密迩,从事于萧葛之微,亦奚不可者?
而诗人有三月三秋之惧,何者?
未及旋踵而乘之者至也。
凡人臣之事君,一有所疏外,则其分也日隔,而君之见知也不深,惧其嫌隙也易开,忌其复进也交谤而不释,君子安得而不忌也哉?
昔汲黯与张汤、公孙弘比肩于武帝之庭,萧望之与恭、显、许、史共事于宣帝之日,弘、汤之疾黯者恨无所发怒,恭、显之与望之不相能,又非一夕也。
重之武帝深昵弘、汤而貌敬黯,孝宣亦以法律右恭、显,以书生忌望之,二君子立于朝也危矣哉!
淮阳之命,黯所以愿出入于禁闼,平原之迁,望之所以雅意本朝而戚于其心者,非择事以为忠也,惧有以中之也。
呜呼!
彼贤者不敢离君之左右,而惧谗间之中己,孰谓武、宣得人,为汉家之盛矣乎?
三代而上,皋陶矢谟于内,禹、皋躬稼于外;
周、召师保,亦出为二伯,居者无间言,行者无愧色,无所惧也。
秦汉以来,此风尽矣。
武安一去咸阳七里,而应侯之谮已行,董仲舒左迁胶西,几不免于祸。
奸锋之中人固如此也。
吁!
君子安得而不惧也乎哉(《十先生奥论注》后集卷六。)
标题原阙,据文拟补。
卫青张安世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君臣之间,可以相忘而不可以相忌也。
相忌之隙开,君臣之道丧矣。
大凡忧畏生于不足,猜疑起于有间。
上之绳下也太严,则下之奉上也不敢自尽。
故操权急者无重臣,持法禁者无节士。
何则?
有所拘者不能有所纵,戚然自危必不能泰然安意为之。
呜呼!
人君之禁其臣,使之惧不免之不暇,屏迹以逃嫌,损威以避祸,岂国家之福也哉?
昔武帝以刚明之资督责臣下,自李、蔡、严、青、翟、赵、周,数相骈死牢户,石庆虽仅以谨终,亦数被谴,公孙贺至于流涕不敢受命。
当时处钧衡之地,如以其身陷不测之渊也。
至于宣帝,其忮克又过之。
赵、盖、韩、杨之伦以微罪诎,其他自全唯陈万年之顺从,丙吉之谦虚而已。
高材之立于朝者,未始不累之也。
世多咎卫青之事武帝不招士,张安世之事宣帝不荐贤。
嗟乎!
魏其、武安以厚宾客为天子切齿,霍将军以秉权萌骖乘之祸,其鉴未远也。
况青握兵百万,振威沙漠;
安世身总禁旅,司国之命!
此固武、宣之所以侧视貌敬,其心难之者。
使其招士荐贤,以取士大夫之誉,其能免乎?
《易》于《否》之六四曰:「有命无咎,畴离祉」。
《豫》之九四曰:「由豫,大有得,勿疑朋盍簪」。
所居之世不同,其事之所以异也。
若《豫》之九四,以上行之志不能勿疑,而畴离以自守,则旷官之刺兴;
《否》之六四,履可危之地,不俟有命而朋盍以自助,则植党之患生矣。
若二臣者,未能免朋盍之疑者也,孰若自处于畴离之祉也哉?
呜呼,是非二臣之罪也!
霍光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凡天下之利害,自非圣人,则不以其身尝焉而后知者盖寡。
人主之用人,其利害最难知也。
天下之人才,匿真于似而托虚乎实,虽智者易惑也。
故夫其人炳然,其容翘然,而其中无有,世主必甘心焉而不疑,盖亦利其便捷奋发之形,若足以成天下之功。
则舍而为朴鲁庸钝之取也,必有所不暇,而亦非近于人情。
惟其倚之而不济,用之而有穷,然后反而思天下之事不可以形求。
昔秦穆公来由余于戎,拔百里于虏,起蹇叔于疏贱,春秋贤君有愧其为者矣;
而听𣏌子之言,覆师于殽,乃悔过自警,而深取乎介然无它技之臣。
汉高帝收一时英雄共取天下,天下既定,叛者九国相踵,而后吕后问人,则曰:「安刘者周也。
陈平智有馀,然难独任」。
是故非殽之败,穆公不知一介之足以托国也;
而惩韩、彭之多事,虽陈平独以智疑。
呜呼!
其亦尝也已矣。
粱稻药石,吾审知其良于柤梨菱芡也,而杂羞焉,则亦柤梨菱芡之啖,而不先于稻粱药石,何也?
快于人者诱人,非有误焉,则亦未果却也。
士之诱人,不甚于柤梨菱芡也哉?
尝始怪武帝得人盛于七国,而不足以办事,何也?
彼见夫卫、霍之容若是其甚武也,张、周、桑、孔之状若是其餂而巧也,公孙、邹、枚儒言而儒服,又若是其文且秀也,则以为天下之功得如是者共之,亦奚无成?
而愈多愈不济,愈用之则愈穷,然后脱然自失,而忧天下之计非便捷奋发者能之,而提孺子之命,寄之朴鲁庸钝之霍光,而光果有以当其心。
至于唐太宗,平生无用人之失,卒缪于一李绩。
由此言之,武帝虽创于殽之败,而太宗不自见黥、彭之祸故也。
嗟乎!
霍光安汉于几危,而李绩流毒数世,则一霍光足以赎武帝之过,而太宗之烈至于一李绩而顿隳。
故曰:人主不幸而有所误,则亦宁以其身尝之而已。
赵充国论 南宋 · 陈傅良
穷古人之权谋而巧用之者,天下之奇才也。
嗟夫!
善剑者死斗,善泅者死溺,恃其所长者必败,则夫有才者而不闻道,孟子所以知盆成括之见杀也。
穷古人之谋而巧用之,而不知有所困,不亦孟子之所忧也哉?
孙、吴之书,用之桀黠变诈,相倾之谋无出焉,而其间岂无养威持重、缄封而不泄以自固之道?
世之学其法者,非能用其谋之为难,而能求其道深藏而时出之者难也。
汉家之将善用孙、吴者,赵充国一人而已矣。
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,以之伺先○之敝,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,以之定屯田之策。
然则兵法之所谓无用之用者,固难察之也哉。
彼霍去病自谓无事兵法,而穷寇勿追,又以纵湟水之馀卒,大抵皆略其桀黠变诈之谋,而取其养威持重之道,故天下不见穷兵之害,而收克敌之利。
充国垂老无将家之祸,而全俱荣之身名,无它,养贪于廉,晦勇于怯。
以无用御有用,固兵法之最密,人之所不察者,而充国知之也。
学孙、吴而知此,亦奚恶夫孙、吴也哉?
项羽以其百战百胜之锐,卒脔于汉军之刃,世多以学兵法不竟咎之。
嗟乎!
羽非不竟其可用也,不竟其无用之用者尔。
以韩信之贤,其智无穷,而先声后实之计不能自知,而得赵之累囚。
然则兵法之所谓无用之用者,固难察之也哉。
彼霍去病自谓无事兵法,东方生自谓识兵法,噫,使去病而能知兵法无用之用,则其功当不减充国,方朔而仅知其所用之用,是亦孟子所忧也已矣!
赵充国龚遂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君子之所为,非利于其名而为之也。
利于其名而为之,则凡可以得名者无不为也。
呜呼!
饰伪以钓名,非深情厚貌者不为也,而谓君子为之乎?
伊尹之告太甲,必先己而后汤;
仲尼于夹谷之书,书:「齐人来归郓、欢、龟阴之田」。
无逊辞。
圣人岂不知先君之义,有功者之不贵矜哉?
然直言之而不以为愧,自为而自书之,若有德色,何也?
于其可以言而言,不必嫌于自贤也;
于其可以书而书,不必嫌于自伐也。
圣人之心,惟无所自欺而已矣。
其为天下计者甚重,其取誉于己者甚轻,而何暇利于名之美而为之哉?
昔赵充国有降羌之绩,浩星赐劝之归功他将,非愚臣之所能及。
龚遂以治郡闻,王生教之归德天子,非小臣之力,遂卒用王生之对,而获长者之誉。
充国力拒星赐之计而以其意自陈,议者莫不多遂之有逊而薄充国之自伐也。
噫!
以渤海之治归德天子,人臣之义固也;
以屯田降羌而归功出击之将,使在上者易以开衅,而邀功生事之臣得以中好大之欲而售其说,其祸天下岂少哉?
吾身获卑牧之名,而天下被其实祸,君子固如是乎?
君子而果如是,则李斯以颂美佞秦,公孙弘以隐咎欺汉,亦得为近厚者矣。
夏侯胜眭孟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古之君子,能言必然之理,不能言或然之数。
夫必然之理,言之而中者,宜也;
其不中者,非诬也,戒也。
或然之数,言之不中者,宜也;
其或中者,非信也,幸也。
昔者夫子不语怪,是岂其知弗及哉?
语之中不中,皆不可以为道,而适以藉好异者之口,圣人不为也。
邾隐公朝于鲁,子贡观焉。
邾子执玉高,其容仰;
鲁公受玉卑,其容俯。
子贡曰:「以礼观之,二君皆有死亡焉」。
未几而邾、鲁之君无不如其言者。
孔子曰:「赐不幸而言中,是使赐多言也」。
且子贡以礼觇二君之败,其中也,圣人不以为贤,而以为不幸。
盖揣存亡于未形之先,而臆祸福于不可致诘之际,以是为贤,则天下之好异者趍之矣。
嗟乎!
以理料事,君子犹不乐也如此,况以数乎?
固矣。
夫汉儒之溺于数也,一灾一祥,无不预占而逆计之,以责其言必验。
间或验焉,则好事者趍之。
阴雨之变也,夏侯胜以之卜昌邑之废;
石柳之立也,眭孟以之谶宣帝之兴。
噫!
孰知二子之幸而中者,亦夫子之所谓不幸,而致汉儒之多言也哉!
公孙臣推明土德,以为證黄龙见,黄龙虽果见,而汉家卒火德也。
汉儒之多言而中,盖至此穷矣。
昔晋景公疾,桑田巫言之曰:「不食新矣」。
晋使甸人献麦,馈人为之召巫,示而杀之。
将食,张如厕,陷而卒。
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,及日中,负晋侯出诸厕,遂以为殉。
论者曰:「巫以明术见杀,小臣以言梦自祸」。
然则言怪而中,不以取祸者几希。
呜呼!
夏侯几死,眭孟被戮,其亦有以取之也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