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圣论 其二 尧舜 南宋 · 陈傅良
风俗之变,圣人起之也,故夫圣人有所利于天下者,必有所病于天下。火之伏也,嘘之则然,扇之则炎。猛兽寝于山,其怒而嗥也,必或惊之,其贪而杀也,必或诱之。夫天下之机心,莫之禁也犹火,而易扰也犹猛兽。圣人之初,盖不急于立而震之也。兹非其材之不足于立而智之不足于虑也,如是可以治矣,则亦无好于有为也。夫如是可以治矣,而好于有为者皆起于愧其所不能而求工其难。圣人惟不求夫工也,则虽有所迟焉若畏,缺焉若偷,而弗以为己愧。是圣人非恶夫成而固迟之也,而忧其成之速而弊也;非恶夫备而固缺之也,而忧其备之极而巧也。吾力足以成矣,足以备矣,而毕取焉以为名,则风俗之变,巧日益滋,弊日益亟,而后之人必有不可支者矣。惟己之快而后之人无继者,圣人不为也。故宁有屈于其名,而推其馀以及后人。昔者观《书》至于尧,未尝不惑之也。共工之欺,尧知之矣,而去之不以时;四岳举鲧,尧曰不可,而岳犹曰试鲧,尧听之未害。及鲧用而无成,则岳之责也奚辞?而尧不加。夫知其欺而纵之,不若未之知犹惮也;责之无辞而难之,则是苟有辞者莫得而诘之也已。然则宜去弗去,宜责弗责,亦奚以厉天下者?呜呼!尧非不知其无以厉天下,或者将有以议己也;而犯人之议也弗恤,而且安之,唯忧天下之变而不敢震之也。一传至舜,四凶之未诛,诛之;十六相之未举,举之。夫族大者难击,而新进者易疑。舜奋焉击人之所难而进其所疑,动之以其所未尝而收天下之权,而天下健其诛之之决而快其举之之骤,而舜之法始详于天下。噫!详天下之法者,舜也,而斲天下之朴者,亦舜也。孔子之论尧、舜曰:「大哉尧之为君」!「君哉舜也」!盖思尧也夫!其叹舜也夫!
其三 大禹
一圣人作,必有以胜乎古之人者矣。吁!愈作而愈胜,吾固忧其所终也。是故舜之胜尧,禹之胜舜,非舜、禹之美事也。时之及,圣人不能却其来,则势之积,虽圣人亦不可保其往也,则舜、禹亦不得以为之也。后之圣人又有以胜之者矣,而天下之变,遂至于穷焉而无所归。世之议者曰:「治地莫善于助,莫不善于贡」。嗟夫!贡之犹有所不善也,固所以遗商、周也;助之尽善,是其所以开秦已矣。何者?天下之理,是非之相因,而成毁之相仍,故法不可以极,而弊常生于积美之后。民之初,混焉生、群焉居而已。夫其混焉生、群焉居,贵贱无别,而彼此不相为用,甚逸而可乐也,则其戴圣人而君之者,非意也,势也。唯其利也,而昏于其智之不察也;其害也,而窘于其材之不禦也;其争也,而紊于其谋之不决也。彼见夫圣人之不类也,而其智之足以察也,才之足以禦也,谋之足以决也,则因聚而君之,以求其如是之欲而已;圣人者,亦供其如是之求而已。上之人初无所取于其下也,下之人初无所奉于其上也。夫上之人无所取乎其下,是无法也;下之人无所奉于其上,是无礼也。后世圣人谓是不可以久也,于是乎有贡。呜呼!自其贵贱之无等,彼此之不相为用,至于上得以取其下,而下得以奉其上,则亦既详矣。羽皮不如丝麻,丝麻不如衮冕佩玉,至其有衮冕佩玉,人始艰于自检,且将放焉以惟安之求,则曰不如袒裼之适。夫丝麻虽质,民不病于寒,而衮冕佩玉之饰盛,民始病于礼。故凡近质者犹可措其未施之智,而尽饰者益滋其无已之情。是故人之情不可使之甚便,而君子之治亦难乎其无馀巧也。以无馀之利足甚便之欲,而天下之患日益。故曰:「井田之成,阡陌之生也」。彼秦人以其功利之心,一旦破先王之井田而阡陌之,天下亦卒不以此患苦之而亡秦也。破先王之旧而天下不患苦之者,则亦已有所厌而喜其新,幸其有所纵而解其甚也已。故孔子曰:「虞、夏之道,寡怨于民;商、周之道,不胜其弊」。吁!圣人固已忧天下之必秦,而悲虞、夏之道不可复见也哉。
其四 成汤
圣人而有所立也,犹惧其天下之变也。圣人而有所变,则亦趋天下而诈之也已矣。凡人之情,弗堪于尊卑贵贱之检,耻役于人而乐于亡辨,未尝不欲一决而逞也,而圣人为之礼,为之法。礼之可愧而法之可畏,故天下不忍犯君之尊,而惮其严。虽然,禁人已详,而人情不自胜,犹惧其僭而至于篡,狎而至于无所忌也。而圣人又将易之而自肆乎其外,动天下之兵,加诸其天下之君,而曰:「吾亦以为理」。吁!吾身禁之,吾身犯之,则天下荡然弗顾,且至于大乱亡日矣。圣人忧焉,曰:道之在天下,觉之而信,愚之而尊。故为之明,以易天下之见而道信;为之幽,以难天下之知而道尊。信以行吾道之常,而尊以通吾道之变者也。心,吾知其明也;卿士,吾知其贤也;庶人,吾知其公也。索之冥冥,探之茫茫,而谓之卜者,果何取也?见独而未孚,议摇而未固,心失其明,卿士失其贤,庶人失其公,卜一施焉,则独者孚,摇者固。故心也、卿士也、庶人也为之明,而卜也为之幽,吾取焉而用。其自神之机而寓之曰天,天之说行,则斯民也动于其所不测,而安于今日之所未尝,意其固然,而忘其前日之所不可。其见圣人也,天而不人,而见其君也,独夫而不君,而后礼法可以无废。吁!天之说,所以愚天下之耳目,而济礼法之穷,而圣人病矣。尝观于商,其书必言卜,其诗必推祥异,其惧民必以其祖考,而其礼则严于祭。孔子亦曰:「夏道尊命,敬神而远之;商人尊神,先鬼而后礼」。则商俗之鬼,自汤之援天以自神焉始也。盖尝论之,当周之衰,诸侯之僭极,仲尼欲绳之,而位匹夫也。以匹夫之位而绳诸侯之是非,其名日益僭,《春秋》之作于是乎书王。汤欲加其所不可加于天子而托之天,仲尼欲加其所不可加于诸侯而托之王。吁!
按:吾是以为圣人病也。
其五 武王
圣人之始为天下也,同之而已矣,而未始震之也。其次则震之也已,而未始愚之也。又其次则愚之也已,而未始媚之也。媚天下焉以利而厌其心,而幸其不叛,而圣人之术盖至于治周而已穷。呜呼!亦其风俗之世薄也。古者,君近民以宽,而民之待君以严,故圣人之治简而直,安而无忌,天下之情亦愿而听命,欢愉而无怨。是以尧、舜之于天下,取之不谢,舍之不请。傥然受之,当时不怪其无故之获;闷然释之,亦不尤其为是苟异也。自商以来,上之人不固也,以惧,下之心未孚也,以疑。夫上日以惧,虽欲有专焉而不敢肆意以为;下日以疑,则少有不慊于其中也已,族而窃议于其后。圣人遭风俗之会,亦因以其术维之而已。幸而便于治今,则虽欲留焉以资后人,亦不可得。吾于周之治,盖悲武王、周公之居其已甚,而出于其无可为。而说者曰:「是其所以为能」。亦惑也已。孔子论商民之敝,曰:「荡而不静,胜而无耻」。周民之敝,曰:「利而巧,文而不惭」。呜呼,尽之矣!武王之所以偃兵而自疏其非忍,散财发粟以致其爱,多其文章,绸缪其礼乐,以调伏其怒,盖皆洽之以欢,揉之以柔,以镇其静,而满足其无耻之俗之心。而其弊也则利而巧,虽欢之而不德也;文之而不惭,虽柔之而不情也。则虽有武王、周公者承之,天下且不可以复治,况乎其无武、王周公者承之也!子贡赎人不受金,孔子过之,曰:「鲁自是不复赎人矣」!以赐之贤,赎人而不利焉,宜好名之趋也,而遂至于不赎,何也?天下之情,惟期乎己胜也。不可以复加者,则亦莫之胜也已。莫之胜者无继,则鲁之人不赎也果矣。周之道其所以不可胜者,是其所以不可继也。
其六 伊尹
人心之疑,举天下之口以辨焉不解也,而唯一无心者足以定之。均千金之产,虽其父兄不敢以意属诸其邻;二人之争,必涂之人曲直之而后释。盖无心者,天下之所信而自固也。昔者,汤之仁,天下之德之者众矣;桀之不仁,天下之雠之者亦众矣。彼其德汤而雠桀也,则汤之兴,天下必以为是,而其伐桀,天下亦孰以为非?虽然,或者是其所德而非其所雠,天下之心犹有疑也。何者?天下之人固有不忍恩汤以自便,而虽被桀之虐,必不敢怨焉者在也。且夫君臣之分甚明,而理乱者势之常数,则幸国之衅而易其君,又仁人之所不为。岂有天下而无仁义之人也哉?天下而有仁义之人,则汤之仁也,吾将以为固然;桀之不仁,吾亦安之于无可奈何而已,必不忍德汤以叛君,不敢以桀弃而不之臣也。夫使天下之大,有一夫恻然乎汤之不忍归,而惕然乎桀之不敢去,则圣人所不取。呜呼!此伐夏之师所以至伊尹而定也。彼伊尹者,耕畎亩之中,以乐尧、舜之道者也。桀之暴也不加,汤之圣也不闻,彼其心何尝利汤而病桀哉?汤三聘之,而幡然而应,荐之桀者五反,而衎然而适,则其心又非欲兴汤而亡桀也。夫其不病之也,而又非欲亡之也,而至于丑夏而不留;夫其不利之也,而又非欲兴之也,而至于归亳而不辞。然则桀诚不足以有天下,而天下果不可以无汤夫!然后向之不敢者转以自决,而不忍者亦以安,而汤之伐桀,天下始晏然无疑。孔子序《书》曰:「伊尹既丑有夏,复归于亳」,「伊尹相汤伐桀」。微伊尹,虽汤亦无以自信于天下也哉!周公之东征,邦人有艰之者,周公曰:「民献有十夫为之也」。而后邦人无异议。盖尝论之,以汤伐夏,犹假伊尹以信,以周公伐商,犹假十夫以信,故夫汤、周公有无心之实,而伊尹、十夫有无心之形与声。徒实而形与声不孚焉,而动天下之兵者,三代不为也。呜呼,而况乎其实之并亡也!
汤、武之师非不知后世之议己,而周公之过亦自知其不免也,然安于其议而不知顾,知其不免而卒不获逃焉者,何也?汤、武、周公非嫌名也,吾身获万世之美名,而天下有不可一朝居之祸,兹固汤、武、周公所深忧也。是故宁以吾之不足而易天下之大利,而不敢以吾身之名而废天下之安。是以汤之德宁有惭,武之乐宁未善,而周公亦安于其后之贬也(阙。)。
首伐桀之谋,亦既非矣,鸣条之师如释,而放其君于桐,人其谓我何?
其七 周公
武王之封武庚也,存商之仁也。固存商之仁也,亦安周之心也。以人之臣,虐其君而取其天下,虽盛德,民之不疑者盖寡。而重弃其孤,剪焉其族而覆之祀,民心之疑不解矣。民疑而不解,天下不可居也,故夫封武庚,亦安周也。吾行仁而不失其自安之道,武王之计得矣,而周公从而杀之。周公之杀武庚,非武王之意也,圣人之为,不如是其甚也。兄杀其弟,父杀其子,人则曰:吾固疑其弗利于商也,其号曰存之,而固将徐绝之也。武王之继商,不情也,周公一诛而被武王不情之名,则周公之心岂安?呜呼!周公之诛管叔,其何以谢天下欤?且管叔非叛周也,叛周公也,武庚则叛周也,非叛周公也。管叔之罪私,而武庚之祸大。盖武庚蓄未逞之谋而发于管、蔡之隙,管叔不胜其忿,以成武庚犄角之势,则周公之致辟于武庚而宽管叔之诛也似可,何至于戕其兄?呜呼!周公之诛管叔,其以谢天下也。武庚,叛也,管叔,亦叛也,周公而施于武庚,而置管叔,是情屈于亲而法独行于雠也。叛均而罚异,则天下偏周公之刑矣。偏周公之刑,则不情武王者,管叔不忍杀也,是故周公宁忍于管叔。夫周公而犹忍于管叔,则非甚于武庚矣。天下无甚周公之辞,而后无疑武王之心,故周公能以其身犯戕兄之不祥,亦不累其君父,以弗利商之谤。悲夫,其仁于君父也夫!昔者帝舜诛四凶人,而封其欲杀己之弟,而天下咸服。石碏杀州吁,而及其子厚,君子曰义。盖象不济四凶之恶,则舜可以私;厚与州吁之谋,则石碏不得不公也。由此观之,管叔无连商之罪,则周公亦可以无诛。吁!管叔之无连商而可以无诛,周公欲也。虽然,吾亦悲周公之未有以处武庚者⑴。
又:原脱,据「又见」补。
⑴ 《十先生奥论注》后集卷五。又见同书前集卷五,《新刊诸儒奥论策学统宗》前集卷一、二、三。
文王论(一) 南宋 · 陈傅良
天有力,故行健;地有力,故博载;日月有力,故运照而不息(阙。)。洞瞩幽眇,目之力也;听别洪纤,耳之力也;握持运掉,手之力也;趯荡趣跄,足之力也(阙。)。以火炼金则金精,以事炼心则心精(阙。)。均曰性也,惟圣人能性其性,彼不能者,情杂之也。均曰神也,惟圣人能神其神,彼不能者,意杂之也(阙。)。是以方寸之地,精之则为灵明虚静之府,杂之则为尘垢滓秽之囊(阙。)。故心有兼人之力者,应对起居而不乱;力又倍者,喜怒哀乐而不乱;人又倍者,死生忧患而不乱(阙。)。譬之甘泉、珍木,涤其源则益清,培其根则滋茂,此文王之纯亦不已也。
文王论(二) 南宋 · 陈傅良
吾于《书》得圣人之人,于《易》得圣人之天。尧、舜之典直而大,汤、武之誓曲而重,伊尹之训峻厉,周公之诰优柔。圣人之事,亦略尽矣。盖至于《易》,然后喟然叹曰:天下之难极于文王,文王之心见于《易》。古之圣人,迫之而后应,求之而后得者,吾闻之矣;迫之而愈不动,求之而愈不可得者,吾未之闻也,于此得文王之天。且天下之不可谢者时也,万物之不能逃者数也。日之夕也暝,月之晦也魄,露之朝也晞,冰之春也泮,其时至,其数穷也,固也。彼天之雷,独何为其然耶?方一阳之复,五阴之剥也,以理推之,阴犹怙其盛而不却以逊阳,阳有寖隆之势而无忌于阴,剥复之交,则阴阳之相战也。雷之击,宜先于阴阳之战,而乃伏其声于杳冥无用之表,蛰跳踉叫号之物于不食不饮而不病以死之中,又进而临,进而泰。凡天地之间,风之披,雨之偃,形不能自缄,气不能自秘,而雷犹偃然。文王取焉以重《易》之《复》,而微其意于系之辞曰:「出入无疾,朋来无咎」。噫!彼之数也宜出,此之时也宜入,天下之势又方来而不容禦,从而为之,则于道亏,却而不为,则于民病。出入之交,必有受其伤者矣。犯出入之机而不伤,虽朋来也而可旡咎,惟《易》之《复》也有之。故用其至神,伏其道而蛰其民,谢适至之时,而逃既穷之数。噫!禹不能避讴歌狱讼之归,汤不能使徯者之无怨。故禹而辞归者弗受之也,则天下必以为异;汤而简怨者弗恤之也,则天下必以为忍。夫使一人而有异禹之言,而后禹从而听之,则人将以禹为要己;使一人而甘忍汤之言,而后汤从而为之,则人将以汤为要己。夫如是,则虽天下而不可以居。是故禹不敢异而后天下安夏,汤不敢忍而后天下安商。周文王也,夷其明于虞芮质成之后,而避禹之所不能避;化汝坟之妇人,悲王室之如燬,而无异心,而使怨汤者无敢怨。避禹之所不能避,使怨汤者无敢怨,而没其身焉以臣事商。迫之而不能动,求之而愈不可得,而天下之民卒立武王而君之,曰「西伯之子也」,而不曰「其要我也,其厉我也」。噫!禹、汤犹人也,文王其天矣哉!
秦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圣人之未生,箕踞而坐,不揖而食,便于人情而适于四体之安也。有圣人者出,然后教之以礼乐,董之以政刑,而治化大行焉。其衣以黼黻文章,其食以笾豆簠簋,其耕以井田,其进退选举以学校,其治民以《诗》、《书》,嫁娶死生,莫不有法。及世之衰,民风日变。其始也,敢疑于上而不敢议;其后也,敢议而不敢怨;又其后也,敢怨而不敢为乱。其所由来者渐矣。三代之末,陵夷至于战国,一旦以六姓之遗黎无故而虏于不仁之秦,则夫英雄豪杰之士蕴怒者满天下也。而秦之自居过尊,居民过卑,而天子至于不可指,而民至于不得言笑。夫自居过尊,而天子至于不可指,则傲然孤立,而其势甚隔;居民过卑,而民至于不得言笑,则穷而无所告诉。盖其屈于阙。威重者易犯,而峻于自立者,人将有所弗堪而思乱。秦之所以自威,乃所以自孤也欤!
除挟书律论 南宋 · 陈傅良
秦人重禁文学,不得挟书,无道极矣。汉高祖入关,约法三章,悉除苛法。天下既定,萧何次律令,韩信申军法,张苍定章程,叔孙通制礼仪,日不暇给,而挟书之律独承秦故,至惠帝四年始除之,以为是高祖恶闻诗、书之习不减于秦也。帝王之遗书,历世宝之,大训所以遗子孙、闻后世也。高祖以为马上得天下,是诚无事乎诗、书,独不能宝之以为后世乎?圣人以及史之阙文为幸,则经术之行世当与日月俱垂,不幸脱落而不全,岂无可恨者?《儒林传》言:「孝文时求能治《尚书》者,天下无有,闻济南伏生治之,欲召之。时伏生年九十馀,老不能行,所口授者才二十九篇」。嗟夫!使高帝入关之初或天下既平之日能弛此禁,则诸儒口诵能如伏生必不寡,生虽老而全书不亡。孔安国言:「鲁共王时坏孔子旧宅,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《尚书》,以所闻伏生之《书》考论文义,增多二十五篇,其馀错乱磨灭,弗可复知」。嗟夫!使高帝入关之初或天下既平之后能弛此禁,则遗书散漫往往复出,孔子之壁虽坏而全书不亡。然则后世不见百篇之全,而至伏生老、孔壁坏,以其年考之,不能不叹于斯焉。盖高帝之不事诗、书,其害乃甚于秦之焚弃诗书也。
项羽论 南宋 · 陈傅良
昔者邓侯不杀楚文王,而楚卒灭邓;楚子不杀晋文公,而晋卒败楚;项籍不杀高帝,而汉卒诛项氏,志士至今惜之。呜呼!必杀其所忌而以得国,则安知天下之祸将不出于其所不足忌者哉?夫变之来也无常,而英雄猾桀其伏也无尽。变之来也无常,则不可以逆定;英雄猾桀其伏也无尽,则形索而计取也必不及。是故详于禁者有法外之遗奸,工于谋者有术中之隐祸。《诗》曰:「鱼网之设,鸿则罹之」。网以伺鱼也,而顾以得鸿,天下之事又焉用专于其所图而淫怒焉以逞哉?夫专于其所图而淫怒以逞者,则必有所不可支者根之于其不意。昔秦覆灭诸侯,其所忧者六姓之逋士也,于是不爱重宝,致天下之豪杰而歼其党。始皇之为计亦密矣,而不知乱秦者,则刑馀之弄臣,而卒亡之者,皆其不虞之厮隶戍卒也。高帝定天下,亦惟韩、彭、黥布易动而难蓄;三人死,宜于果无事者,而禄、产之孱弱几盗天下。孰谓秦、汉之盛而忌此族哉?由是观之,患不在于纵敌,而多杀无益于弭寇。故先王无尽敌之术而有无敌之仁,非其佚寇之为虞,而惟速寇之为惧,盖以吾惟致力于此焉足矣。而挟诈以堕雠,而幸其不吾衅,则亦不敢知也。抑尝观《书》,至于周公之命微子,乃曰:「弘乃烈祖,万邦作式」。且以新造之周于未尽亡之商而侯其贤子,则锢之之辞,堤防之具也宜悉,而周公劝之以祖,若不屑于留天下而欲其复商之旧云者。至于所畏,则无告穷民,而其势不能患乎上者。呜呼!周公可谓知所畏矣。彼范增者滋羽之暴,徒欲毙汉于一击,吾恐项氏之忧不在沛公,而在肘腋之间也。
按:《十先生奥论注》前集卷六。又见同书续集卷九。
项羽吴王濞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天下之大利,非利于小者能图之也。图天下而利于其小,则终不足以有就。何者?所安者陋,焉能及远?见其食而贪焉,是不过饱其欲则已矣。昔黥布崛起淮南,薛公遂揣其必无上计;高帝一见陈豨,决知其为易与。盖以布骊山之徒,必甘心于长沙而无后虑;豨不能守邯郸而负漳水,其志固已狭矣。奸雄、盗贼之所以不得志于天下,其惟利于小而害之也哉!故项羽捐关中之胜而荣于归故乡之楚,吴王濞不趋洛阳用武之地而豢于食梁以厚其资,君子已知其不能为矣。人皆咎羽却韩生之谋,吴有桓将军不能用,以愚观之,二子之计行,亦仅足纾吴、项之死而已,乌能使之得志乎?以羽之浅中,其易盈也如此,岂复有王者之量?设得全关而居之,亦不保其不踯躅而东也。以濞之冒于一逞而急于徇地之利,虽至洛阳,亦岂能安食敖仓之粟以徐应汉军之懈哉?犹将疾驰而尝试之矣。呜呼!羽日跃而东,濞以其锐疾驰而尝试之,是岂足以当高帝百战百败之忍,挠条侯坚壁之守哉?不失之彼则失之此,利于小而克有就者,未之闻也。昔重耳之亡,至齐而遽安,从者力以为不可;刘季入秦,一无所贪,范增已信其有大志。自古觇人之成败者,其说盖如此。
按:《十先生奥论注》前集卷六。又见同书续集卷九。
范增论 南宋 · 陈傅良
高祖畏范增,几为所祸者数也。范氏在,岂真足以帝楚者哉?君臣之间,非其相济不足之患,而惟其相正以裁其过之难。项氏之毙,惟其暴也。力疲于亟战,勇衰于屡逞,而恩信失于好杀,是皆羽之所以取亡。而增也又佐而决之,犹御奔马且疾鞭,马汗而不知止,以速其远至,焉有不败者哉!是故亚父未去,楚亡兆矣。何者?其锐略尽,则其末固易与也。盖尝论之,羽虽悍戾,犹有可感而入者:欲坑外黄,而愧于舍人儿之一言;欲烹太公,而悟于项伯之微谏。则戮子婴、弑义帝、斩韩生、坑秦二十万众,亚父独不可以尝试晓之耶?不惟不晓羽,意者增实教之也。观其始末,劝羽自急攻之外无异策,是所谓以火济火也。使增之计一行而楚果亡汉,则羽又一秦也,增又一商鞅也,天下岂能久安楚也哉!管仲相桓公,桓公好内嬖,而管仲亦三归。桓公死,五公子争立,齐乱者累世。君子曰:「齐之乱,管仲为之也」。仲不约公以礼而滋其淫,君子咎其乱齐;况增怒羽而虐其民,则毙楚之咎,非增而谁?鄢陵之役,范文子不欲战,盖忧厉公之侈,将以全晋也。高帝之所以胜,亦萧何、留侯全之而已。其迁于南郑与淮阴自王,帝有所不能忍者,向微二子,几以怒败。而增则欲疾攻恣杀以就剽悍之项羽,岂所以全羽者乎?凡血气盛于年少,而志量浅于更事之不多。增以垂老谋楚而暴不减籍,若其尚壮,殆将尤焉。呜呼!是虽高帝之所畏,而羽亦因此忌之矣。骸骨之请,疽发而死,适增之自取也。吾意萧相国、留侯未尝不笑其疏,而堕于其画也哉!
按:《十先生奥论注》续集卷九。又见同书前集卷六。
张耳陈馀郦食其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图天下者,自有天下之势,书生之论不知也。图天下而守书生之论,不败事者寡矣。昔者秦之趍亡,陈、吴、刘、项之徒崛起荆棘,以匹夫争天下,无只民块土以为之阶,其势非可以仁义为也,故惟急攻而疾战,寸攘而尺取。世谓十夫逐鹿,一夫得鹿,九人拱手。倚人以为外援,则不足以自固矣。而陈馀、张耳以立六国之说荐之楚涉以弱秦,郦生亦以其谋用之汉高以挠楚。吁!书生之陋如此哉!夫六国之君,亟用其民而鱼肉之,卒不能守一折而入虎狼之秦,天下之苦六国者不减秦也。知秦之可亡而不知六国之不可复,其术固已疏矣,况夫六国之后,而能信其民果不为陈、刘之忧也哉?盗主人之金而寄诸其邻,责其不吾归,不可也。以匹夫谋人之天下,而又借助于人,是更生一敌也。以项氏之强,掌握土宇,裂置诸将而王之,不保其不叛楚。天下既定,汉高帝刑白马以封功臣,恩甚渥也,然环视而争衡者,没高帝之齿而不绝,孰谓抢攘之际凭之以掎角而能使之不吾敌耶?呜呼!将以仆敌,反以滋敌,此书生之论,图天下者不为也。
张良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夫人惟有所爱也,而后有所溺。方其溺于所爱,而视天下无以易此也,是以不可夺。则有天下之所可爱者而甚于其所溺者以动之,亦将忘其中而忽变其初。何者?所乐则大于彼也。昔者陈子车死,其妻与其家臣谋以殉葬,定而后告陈子亢,子亢曰:「彼疾固当养者,孰若妻与宰?得已,则吾欲已;不得已,则吾欲以二子者为之也」。于是弗果用。且其所以谋殉葬者,爱其夫与主也,而不免以身为之。爱其夫与主岂甚于爱其身哉?夫惟其爱夫与主也,而不暇言礼,则与之辨理之是非而必亡以禁。夫惟其爱身者尤甚于爱夫与主也,则与之以不死之利,其势将至于自沮。是故人情之偏,可以利诱而不可以理动。呜呼!彼其偏于情也,岂不知夫越理也,而不能自胜,是以冒为之,而于人之议也弗顾,以姑快其欲。而晓人者持区区之理以厌服之,无惑乎攻之而愈坚,却之而愈戾也。高帝之立如意也,唯爱而已矣。爱之入于内也固,则视嫡庶之说末焉尔。虽然,以高帝爱戚氏,岂能愈于爱汉耶?且其始也,以为如意之贤足以嗣其位,而惠帝之弱不足以堪,是以有废立之谋。盖其谋生于为天下之公,而成于女子之私。于此也,非有天下乐于归惠帝而弗顺于如意之形以观之,而折之以其末尔之说,求攻其既固之心,则亦甚疏。是故叔孙通之徒力争而不可得,四皓一侍,太子以安。呜呼!委之以不争之便,而示其利于无意之地,若留侯者,亦巧于悟君也矣!赵欲以长安君质齐,太后不可,大臣强谏,太后益怒,左师触龙以王赵之福一说而行。夫以质齐之辱而可以博王赵之福,则虽妇人犹忍小以就大,彼高帝以艰难辛苦仅得之天下,而其人安于太子,亦必不肯弃天下之所安而付之于其所嬖,而不保其不危。故曰:留侯,可谓巧于悟其君者矣!
张良二疏论 南宋 · 陈傅良
事有出于君子之所同知,不见于古之人而顾见于后之士者,非古之人不后之人若也,世不逮古而后见之也。昔者,周、召、毕、荣之徒非不知居功之为美不若廉退之为高也,然周公终其身不即于所封之鲁;召公不悦,周公挽而留之者无虑数百言;毕公、荣公皆尝事文王矣,盖至于成、康之世犹未去也。何也?道德相忘而猜忌之隙不开也。士而不遇周、召、毕、荣之世,而欲袭周、召、毕、荣之为,吾未见其身之不殆者矣。人皆喜范蠡高举、穆生轻去,为见几之君子。嗟乎!士而志于以遁其君为贤,屑然不以事务婴怀为得,计彼亦何等时邪?留侯辟谷于韩、彭、陈、黥菹醢之日,二疏出关于赵、盖、韩、杨骈死之际,天下至今高之。夫张良、广、受不得与周公、毕、荣之列,不足恨也。高帝、宣帝之贤,而独与乌喙之越同科,不能自齿于设醴之楚,可惜也哉!
陈平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古之君子,正矣而不固,谲矣而不诈,故宜其粹然者甚严而不乱,而亦或曲而通焉,以济其所遭之穷。昔者尝怪阳虎以瞰亡归孔子豚,夫子亦瞰亡而往拜之,且诡道以要见。虎之贱为也,而圣人袭其为而报之以其意,则无乃害吾诚者。伯高之丧,冉有摄束帛乘马以将之,孔子曰:「是使我不诚于伯高」。愧弗躬也。而圣人于此则奚为而弗愧?盖彼以诡要,吾以诚报,则是小人之智中也。凡小人之中,则君子之危也。夫子以圣闻鲁而虎得以中,则小人之心谓君子可以巧致,而天下之奇祸则必自此集矣。是故掩吾之不意者不可以情往,劫吾之所必至者不可以真遂,虽孔子亦有之,而非所以害道,则亦正与谲并行,而后可以济天下之事也欤!尝观管仲、晏子,皆齐之贤大夫也,管仲近谲,晏子近正,而晏子之功卒不大于管仲,何者?谨守者拙于谋,而多变者善适机会也。后之君子,道散而学不明,有才者趋利,而耻于为非者过拙,是以士之正者不过廉畏而介洁,而其谲者则入于桀猾奸雄而不可御。夫惟廉畏而介洁,故居天下之名而不可与成功,而桀猾奸雄故虽足以成天下之功,而又不可与有守。昔者尝闻楚、汉之际,天下之人廉洁好礼者归项,顽钝无耻者归刘,高帝收屠贩之徒,卒以灭楚,而项羽所谓骨鲠臣往往诛斥。当是时,田横有死士五百人,而亦无救于亡。魏无知荐陈平,则曰:「取其奇谋而不取其行」。呜呼!彼惟其廉洁好礼也,则间之而易疏,攻之而易穷,而此得以顽顿无耻者徐伺窃应,以乘其隙,是以楚亡而汉兴。然而天下已定,叛者四起,必屠戮殆尽然后无事。然则楚之士盖不足与成功,而汉之士亦非所以守天下者哉!世之君子,欲以楚之亡而收汉之利,固疏矣;而惩楚之失,专于用汉之士者,亦异日之忧也。
韩信论(一) 南宋 · 陈傅良
世子君子,盖有忠而被戮者矣,然未必皆其不察者之罪,而或者亦自取也。夫可疑之形见,则徒信不足以自孚;相忌之隙开,则徒廉不足以自洁。是故君子之善处此也,必先有以固人之心,以自固其身。鲁隐之欲逊于桓也,公子翚谄于隐曰:「将为子杀桓而终立」。隐公不听,翚卒谮于桓而弑隐。悲夫!隐有逊国之心而不能免者,亦其断不足而无以自固也矣。夫已与闻其邪说,拒之而贳之,虽翚不谮,则桓亦不能安于隐。何者?彼固有无君之心而动于桓,而隐之不诛,则是纵桓之贼也。摄桓之位而又纵其贼而不治,岂所以固桓之心也哉?使隐而正子翚之诛,则桓将义隐之为,虽有他谏,不能入矣。故夫君子必有所公以成其私者,谓此类欤!韩信不纳武涉、蒯通之说,其忠于汉也甚矣,已而卒执于高祖,天下悲之。然信有以来之也。信之王齐也,岂不知夫高帝之情而出于强勉而独以坚汉耶?武涉、蒯通之说,信之计可以施矣。公惬天下之议,而私不失为一己之谋者,二子之计也,而信失之。呜呼,其卒为汉擒也,宜哉!或曰:「云梦之会,信尝斩钟离昧以说矣,而卒不解,则亦徒为是忍也」。是不然。疑甚而隙大,亦已晚矣。惜也,此计不行于二子也。
韩信论(二) 南宋 · 陈傅良
君臣之际,非惟下之人有以自全,而上之人亦有以全之者也。大凡反侧生于猜嫌,而离隙开于谗慝之口。当是时也,取之则危,舍之则乱,故其道莫若全之以固其心。是故有所曲而予之也,以竟其欢;有所宽而示之也,以弛其忌。阳浮而厚之,而阴夺其所欲,是所谓借信以窒疑,缘公以败私,虽古之君子亦不废。昔者,秦穆公赦食马者三百人,而又饮之酒,韩之战,出穆公于难者皆盗马者也。子孔为载书,而国人弗顺,将诛之,子产焚书,而郑众以定。夫盗不可纵也,而饮之以滋恶;书以治众也,而焚之则政替,然则秦、郑赖焉,何也?盖负不宥之罪者遭非意之幸,蕴欲逞之怒者获不争之便,此固人情之所因以死也。由此观之,欲全夫人也如此,而况于岐下之盗而其罪未彰,于郑之诛子孔者哉?而况于天下之大臣也哉?吾观高帝诸将,其方介可以义闲,厚洁可以礼固者,独韩信一人也,而帝莫之全,卒以戮死,悲夫!信有以取之,而帝亦若无赖子之为者,君子是以闵信而甚汉高也。且使或者之告信也,帝絷告者以归诚于信,信烈人也,吾见其愧死矣,而何至于诈计以袭信而使之自危?然则帝之心亦无信久矣。或曰:「彼诉信者,忠汉也,帝而戮之,无乃堕党而崇雠?此景帝所以僇夫晁错也。错徒死而吴、楚不弭,则诉者徒絷而信亦必逆」。呜呼!是未达乎轻重之权。投鼠忌器,而爱牛者搏其虻,何则?小固不可害大也。欲以全信,则何爱于一人?况信之反未有形,而七国之兵已西向;告信者未必不诬,而错则朝廷之谋主也。却告之诬以安未反之大将,孰与诛朝廷之谋主以说叛国哉?孟子曰:「为政不难,不得罪于巨室」。传曰:「从政者有所反焉以取媚」。夫得罪于巨室者,以其昵乎小也;欲不得罪于巨室,则亦有所不爱于其小以安其大。是故反焉以取媚者,以安大也。吁!将以安大也,虽媚可也,而何必行诈以危诸将之心乎?
韩信黥布论 南宋 · 陈傅良
世之所谓英雄豪杰之士,不于其履常居易者见之也。临之以无故之辱而不怒,加之以非望之宠而不惊,然后可以见天下之英雄豪杰矣。大凡立天下之大功,非安于天下之大变者,不能也。士而能安天下之大变,视之若无,则天下有不足辨者矣。何者?履坦涂而遇猛兽,不能不失色而却走;无因而见夜光之璧,鲜不按剑而顾。天下之事,惟出于人之所不虞者,易以乱人也。扬子云之寂寞也,一惧而投阁;谢安之閒暇也,一喜而折屐。人之处事,不于其卒然之顷者觇之,亦何以见其守哉?世多言韩信、黥布同功一体,予观布之归汉,一不如意则大恨,一溢所望则大喜。而信以寄食之贫,跨下之辱,连敖治粟之不遇,一擢而拜为登坛之将,受之而不盈,居之而不腼,雍容暇豫,决楚汉之雌雄于谈笑间。呜呼!布之所以止于布,而信之与三杰之列者,此也,布岂信之匹汇俦伍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