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键词
位置
作者
读苏氏纪年(1196年) 南宋 · 朱熹
程弟允夫雅好苏学,盖尝以讲于余,而终不能无异同之论。
故其为此书也用心甚苦,而独不以见视。
比其既没,乃得见之,则有甚陋而可愧者,恨不及与之反复其说也。
姑掇其尤者一二论之,以为死者有知,尚当有以识余之意尔。
苏黄门言:「吾暮年于义理无所不通,盖悟孔子一以贯之之旨」。
又曰:「夫子之道一以贯之,惟一为能万变而不穷。
故诸弟子之问,或仁或孝,或从政,或事君,所问不同而夫子答之亦无穷者,一以贯之故也。
然夫子不以一贯者告人,何哉?
夫子中道而立,彼由此而悟,如颜子者,其所得亦不过于问仁、问为邦尔,而终与圣人交臂。
其它虽未大有所得,苟日从事于仁孝从政事君之间,亦不失为士君子。
故曰下学而上达,盖其所学者此而其所达者亦此,非有二也。
众人未达,疑夫学之外别有形而上者,故曰夫子之不可及也,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。
夫子之道,岂果若登天之难哉」?
又曰:「君子之教人,不可以同科也。
譬诸草木,大者使之遂其大,小者使之成其小,区别使各极其分量斯足矣。
故中人以下,姑使之从事于洒扫应对进退可也。
苟比其大小而同乎一科,使学者躐等以为进,相诬以为高,岂善教者哉?
若乃圣人,则其开端便自远大。
及其至也,亦不过是而已。
故曰有始有卒者,其唯圣人乎。
有始有卒,非自始以至终,言唯圣人然后能始终一致也」。
《古史》曰:「善乎,子夏之教人也!
始于洒扫应对进退而不急于道,使其来者自尽于学,日引月长而道自至。
故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,君子学以致其道。
譬如农夫之殖草木,既为之区,溉种而时耨之,风雨既至,大小甘苦莫不咸得其性,而农夫无所用巧也。
孔子曰:『君子上达,小人下达』。
达之有上下,出乎其人而非教者之力也。
异哉!
今世之教者闻道不明而急于夸世,非性命道德不出于口,虽礼乐政刑有所不言矣,而况于洒扫应对进退也哉?
教者未必知而学者未必信,务为大言以相欺,天下之伪,自是而起。
此子夏所谓诬也」。
又曰:「公言每夜熟寐至五鼓初,即揽衣起坐,此即所谓天下何思何虑之时也。
盖天下本自无思虑,但人不具此眼目,不能识之尔。
太史曰,道有不可以名言者,古之圣人命之曰一,寄之曰中。
舜之禅禹曰:『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。
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』。
圣人之欲以道相诏者,至于一与中尽矣。
昔者孔子与诸弟子言,无所不至,然而未尝及此也。
盖尝与子贡言之矣,曰:『赐也,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』?
曰:『然非欤』?
曰:『非也。
予一以贯之』。
虽与子贡言之,而孔子之言之也难,而子贡之受之也未信。
至于曾子不然。
孔子曰:『参乎,吾道一以贯之』。
曾子曰唯。
曾子出,门人问,曾子曰:『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』。
盖孔子之告之也不疑,而曾子之受之也不惑,则与子贡异矣。
然曾子以一为忠恕,则知门人之不足告也夫。
及孔子既没,曾子传之子思,子思因其说而广之曰: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。
中者,天下之大本也。
和者,天下之达道也。
致中和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』。
子思之说既出,而天下始知一之与中在是矣。
然子思以授孟子,孟子又推之以为性善之论。
性善之论出,而一与中始枝矣。
乌乎!
孔子之所以不告诸弟子者,盖为是欤」。
圣人之所谓道者,天而已矣。
天大无外,造化发育皆在其间,运转流行,无少间息。
虽其形象变化有万不同,然其为理一而已矣。
圣人生知安行,与天同德,其于天下之理,幽明巨细,固无一物之不知,而日用之间应事接物,动容周旋,又无一理之不当。
然非物物而思之,事事而勉之也,故曰「吾道一以贯之」。
固非块然以守一物于象罔之间,如所谓五鼓振衣,何思何虑者,遂指以为妙道之极而阴秘藏之,不以告人,而时出其馀,以愚学者之未达,使姑为善人君子而已也。
然夫子之告子贡,盖以知而言;
其告曾子,则以行而论。
至于夫子言之之难易,二子闻之之得失,则《古史》之言虽若近之,然谓曾子以门人不足告而姑以忠恕为言,则是不知忠恕之相为体用,正所以明夫一贯之实矣。
至于游夏之论洒扫应对之云云者,乃谓小子之学所当由此而渐进,非谓一告以此,而遂一听其所为,终身无复有所告语也。
观夫子之与颜渊言至于终日,而渊叹之,以为善诱循循,博文约礼,则圣人之所以教人,有始有卒,盖亦可见,但不躐等而已。
今曰教不可以同科,姑使之从事于此,而教者遂不复有所与,则固昧于教学之序。
又谓颜子平生所问止于《论语》所记为仁、为邦之二条,则其考之又可谓不详矣。
夫子之言下学而上达,正谓下学于人事之卑近而上达于天理之精微尔。
今曰所学者此而其所达者亦此,则是终身下学而未尝上达也。
又以子贡为未达,而疑夫学之外别有形而上者,以病其犹天不可阶之言,则夫形而上下者虽不可以二物言,然谓学之外别无形而上者,则是但有事而无理,但有下学而无可上达也。
虽曰人皆可以为尧舜,然谓其必可至而无难,则是颜子「末由也已」之叹,孟子「大而化之」之语皆为未达也。
其言不急于道而待其自至,如农夫区种而无所用巧,皆非是。
独其讥当世言道之失,盖指王氏而言,则为近之。
然所谓道者,己亦莫之识而未免于诬也。
盖王氏之诬人,以其言者诬之也。
苏氏之诬人,以其不言者诬之也。
二者虽殊,其失则均矣。
凡此皆其学之所不及而妄言之,故其失如此。
至于天下何思何虑,正谓虽万变之纷纭,而所以应之各有定理,不假思虑而知也。
今以中夜起坐斯须之顷当之,则是日出事生之后,此何思何虑者遂为闲废之物而无所用矣。
彼所谓得一贯之旨者,殆不过此,岂不陋哉?
《古史》所引舜禹授受之言,亦非本义。
盖「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」,亦言精一别于人心道心之间,而守其道心,始终不贰,则其所行自无过不及而合中道耳,非以一名道而寄之于中也。
又谓孟子为性善之论而一与中始枝,尤为谬妄。
今未暇辨,后章详之。
⑴ 前两段《纪年》所载,皆其门人所记,语意阙略,恐于苏公之言有不能无失者,不足以极余之辨,故考诸《古史》以足之如此云。
读书之要(1194年12月13日) 南宋 · 朱熹
或问:「程子通论圣贤气象之别者数条,子既著之《精义》之首,而不列于《集注》之端,何也」?
曰:「圣贤气象高且远矣,非造道之深,知德之至,邻于其域者,不能识而辨之,固非始学之士所得骤而语也。
乡吾著之书首,所以尊圣贤;
今不列于篇端,所以严科级,亦各有当焉尔。
且吾于程子之论读是二书之法,则既掇其要而表之于前矣。
学者诚能深考而用力焉,尽此二书,然后乃可与议于彼耳」。
曰:「然则其用力也奈何」?
曰:「循序而渐进,熟读而精思可也」。
曰:「然则请问循序渐进之说」。
曰:「以二书言之,则先《论》而后《孟》,通一书而后及一书。
以一书言之,则其篇章文句、首尾次第亦各有序而不可乱也。
量力所至,约其程课而谨守之。
字求其训,句索其旨,未得乎前,则不敢求其后;
未通乎此,则不敢志乎彼。
如是循序而渐进焉,则意定理明而无疏易凌躐之患矣。
是不惟读书之法,是乃操心之要,尤始学者之不可不知也」。
曰:「其熟读精思者何耶」?
曰:「《论语》一章不过数句,易以成诵。
成诵之后,反复玩味于燕间静一之中,以须其浃洽可也。
《孟子》每章或千百言,反复论辨,虽若不可涯者,然其条理疏通,语意明洁,徐读而以意随之,出入往来以十百数,则其不可涯者将可有以得之于指掌之间矣。
大抵观书先须熟读,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,继以精思,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,然后可以有得尔。
至于文义有疑,众说纷错,则亦虚心静虑,勿遽取舍于其间。
先使一说自为一说,而随其意之所之以验其通塞,则其尤无义理者不待观于他说而先自屈矣。
复以众说互相诘难,而求其理之所安,以考其是非,则似是而非者亦将夺于公论而无以立矣。
大抵徐行却立,处静观动,如攻坚木,先其易者而后其节目;
如解乱绳,有所不通,则姑置而徐理之。
此读书之法也」。
孟子纲领 南宋 · 朱熹
或问《纲领》诸说孰为要,曰:「程子之言之要,皆已见于《序说》矣。
其以藐大人、圣夷惠为非孟子语,则恐其未必然也。
张子之言,亦多可观,但未成性之语,自其论《易》《大传》而失之矣,后不能悉辨也」。
曰:「谢氏心性之说如何」?
曰:「性本体也,其用情也,心则统性情、该动静而为之主宰也。
故程子曰心一也,有指体而言者,有指用而言者,盖谓此也。
今直以性为本体而心为之用,则情为无所用者,而心亦偏于动矣。
且性之为体,正以仁义礼智之未发者而言,不但为视听作用之本而已也。
明乎此,则吾之所谓性者,彼佛氏固未尝得窥其彷佛,而何足以乱吾之真哉」?
论语课会说(1154年) 南宋 · 朱熹
古之学者潜心乎六艺之文,退而考诸日用,有疑焉则问,问之弗得弗措也。
古之所谓传道授业解惑者,如此而已。
后世设师弟子员,立学校以群之。
师之所讲,有不待弟子之问;
而弟子之听于师,又非其心之所疑也。
汎然相与,以具一时之文耳。
学问之道,岂止于此哉?
自秦汉以迄今,盖千有馀年,所谓师弟子者,皆不过如此。
此圣人之绪言馀旨所以不白于后世,而后世之风流习尚所以不及于古人也。
然则学者欲求古人之所至,其可以不务古人之所为乎?
今将以《论语》之书与诸君相从学,而惟今之所谓讲者不足事也,是以不敢以区区薄陋所闻告诸君。
诸君第因先儒之说以逆圣人之所志,孜孜焉蚤夜以精思,退而考诸日用,必将有以自得之而以幸教熹也。
其有不合,熹请得为诸君言之。
诸君其无势利之急而尽心于此,一有得焉,守之以善其身不为有馀,推之以及一乡一国而至于天下不为不足。
熹不肖,不敢以是欺诸君也。
讲礼记序说(1154年) 南宋 · 朱熹
熹闻之,学者博学乎先王六艺之文,诵焉以识其辞,讲焉以通其意,而无以约之,则非学也。
故曰博学而详说之,将以反说约也。
何谓约?
礼是已。
礼者,履也,谓昔之诵而说者至是可践而履也。
故夫子曰:「君子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」,颜子之称夫子亦曰:「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」。
礼之为义,不其大哉!
然古礼非必有经,盖先王之世,上自朝廷,下达闾巷,其仪品有章,动作有节,所谓礼之实者,皆践而履之矣。
故曰「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,待其人而后行」,则岂必简策而后传哉?
其后礼废,儒者惜之,乃始论著为书,以传于世。
今《礼记》四十九篇,则其遗说,已学而求所以约之者,不可以莫之习也。
今柯君直学将为诸君诵其说而讲明之,诸君其听之毋忽《易》曰:「知崇礼卑」。
礼以极卑为事,故自饮食居处、洒扫欬唾之间,皆有仪节。
闻之若可厌,行之若琐碎而不纲,然唯愈卑故愈约,与所谓极崇之智,殆未可以差殊观也。
夫如是,故成性存存而道义出矣。
此造约之极功也,诸君其听之毋忽。
新安朱熹云
⑴ 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四。又见《群书考索》别集卷一三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一一一、礼仪典卷一二。
白鹿洞书院揭示 南宋 · 朱熹
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
右五教之目。
尧舜使契为司徒,敬敷五教,即此是也。
学者学此而已,而其所以学之之序,亦有五焉,其别如左:
博学之,审问之,慎思之,明辨之,笃行之。
右为学之序。
学、问、思、辨四者,所以穷理也。
若夫笃行之事,则自修身以至于处事接物,亦各有要,其别如左:
言忠信,行笃敬,惩忿窒欲,迁善改过
右修身之要。
正其义不谋其利,明其道不计其功。
右处事之要。
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
行有不得,反求诸己。
右接物之要。
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,莫非使之讲明义理,以修其身,然后推以及人,非徒欲其务记览、为词章,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。
今人之为学者,则既反是矣。
然圣贤所以教人之法具存于经,有志之士固当熟读深思而问辨之。
苟知其理之当然而责其身以必然,则夫规矩禁防之具,岂待他人设之而后有所持循哉!
近世于学有规,其待学者为已浅矣,而其为法,又未必古人之意也。
故今不复以施于此堂,而特取凡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大端,条列如右而揭之楣间。
诸君其相与讲明遵守而责之于身焉,则夫思虑云为之际,其所以戒慎而恐惧者,必有严于彼者矣。
其有不然,而或出于此言之所弃,则彼所谓规者必将取之,固不得而略也。
诸君其亦念之哉!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四。又见《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》卷九一,《性理群书句解》卷二,《读书分年日程》卷首,《庐山纪事》卷七,康熙《衢州府志》卷二四,康熙《西江志》卷二○三,雍正《江西通志》卷一四五,《白鹿书院志》卷二,同治《德阳县志》卷一五,《庐山志》卷八,光绪《凤县志》卷二,民国《安徽通志稿》金石古物考卷四。
玉山讲义(1194年11月11日) 南宋 · 朱熹
先生曰:熹此来,得观学校鼎新,又有灵芝之瑞,足见贤宰承流宣化,兴学诲人之美意,不胜慰喜。
又承特设讲座,俾为诸君诵说。
虽不敢当,然区区所闻,亦不得不为诸君言之。
盖闻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,故圣贤教人为学,非是使人缀缉言语、造作文辞,但为科名爵禄之计,须是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而推之,以至于齐家治国,可以平治天下,方是正当学问。
诸君肄业于此,朝夕讲明于此,必已深有所得。
不然,亦须有疑。
今日幸得相会,正好商量,彼此之间,皆当有益。
时有程珙起而请曰:「《论语》多是说仁,《孟子》却兼说仁义,意者夫子说元气,孟子说阴阳,仁恐是体,义恐是用」。
先生曰:「孔孟之言,有同有异,固所当讲。
然今且当理会何者为仁,何者为义,晓此两字,义理分明,方于自己分上有用力处。
然后孔孟之言有同异处,可得而论。
如其不晓,自己分上元无工夫,说得虽工,何益于事?
且道如何说个仁义二字底道理?
大凡天之生物,各付一性。
性非有物,只是一个道理之在我者耳。
故性之所以为体,只是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五字。
天下道理,不出于此。
韩文公云,人之所以为性者五,其说最为得之。
却为后世之言性者多杂佛老而言,所以将性字作知觉心意看了,非圣贤所说性字本指也。
五者之中,所谓信者,是个真实无妄底道理。
如仁、义、礼、智,皆真实而无妄者也,故信字更不须说。
只仁、义、礼、智四字,于中各有分别,不可不辨。
盖仁则是个温和慈爱底道理,义则是个断制裁割底道理,礼则是个恭敬撙节底道理,智则是个分别是非底道理。
凡此四者具于人心,乃是性之本体。
方其未发,漠然无形象之可见。
及其发而为用,则仁者为恻隐,义者为羞恶,礼者为恭敬,智者为是非。
随事发见,各有苗脉,不相殽乱,所谓情也。
故孟子曰:『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;
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;
辞让之心,礼之端也;
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』。
谓之端者,犹有物在中而不可见,必因其端绪发见于外,然后可得而寻也。
盖一心之中,仁、义、礼、智各有界限,而其性情体用又自各有分别,须是见得分明,然后就此四者之中又自见得仁义两字是个大界限,如天地造化、四序流行,而其实不过于一阴一阳而已。
于此见得分明,然后就此又自见得仁字是个生底意思,通贯周流于四者之中。
仁固仁之本体也,义则仁之断制也,礼则仁之节文也,智则仁之分别也。
正如春之生气贯彻四时,春则生之生也,夏则生之长也,秋则生之收也,冬则生之藏也。
故程子谓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,偏言则一事,专言则包四者,正谓此也。
孔子只言仁,以其专言者言之也。
故但言仁而仁、义、礼、智皆在其中。
孟子兼言义,以其偏言者言之也。
然亦不是于孔子所言之外添入一个义字,但于一理之中分别出来耳。
其又兼言礼、智,亦是如此。
盖礼又是仁之著,智又是义之藏,而仁之一字未尝不流行乎四者之中也。
若论体用,亦有两说。
盖以仁存于心而义形于外言之,则曰仁,人心也;
义,人路也,而以仁义相为体用。
若以仁对恻隐、义对羞恶而言,则就其一理之中,又以未发已发相为体用。
若认得熟,看得透,则玲珑穿穴,纵横颠倒,无处不通,而日用之间,行著习察,无不是著功夫处矣」。
珙又请曰:「三代以前,只是说中说极。
至孔门答问,说著便是仁,何也」?
先生曰:「说中说极,今人多错会了他文义,今亦未暇一一详说。
但至孔门方说仁字,则是列圣相传到此,方渐次说亲切处尔。
夫子所以贤于尧舜,于此亦可见其一端也。
然仁之一字,须更于自己分上实下功夫始得。
若只如此草草说过,无益于事也」。
先生因举孟子道性善,言必称尧舜一章,而遂言曰:「所谓性者,适固已言之矣,今复以一事譬之。
天之生此人,如朝廷之命此官,人之有此性,如官之有此职。
朝廷所命之职,无非使之行法治民,岂有不善?
天之生此人,无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理,亦何尝有不善?
但欲生此物,必须有气,然后此物有以聚而成质。
而气之为物,有清浊昏明之不同。
禀其清明之气而无物欲之累,则为圣;
禀其清明而未纯全,则未免微有物欲之累,而能克以去之,则为贤;
禀其昏浊之气,又为物欲之所蔽而不能去,则为愚,为不肖。
是皆气禀物欲之所为,而性之善未尝不同也。
尧舜之生,所受之性亦如是耳。
但以其气禀清明,自无物欲之蔽,故为尧舜,初非有所增益于性分之外也。
故学者知性善,则知尧舜之圣非是强为;
识得尧舜做处,则便识得性善底规模样子。
而凡吾日用之间,所以去人欲、复天理者,皆吾分内当然之事,其势至顺而无难。
此孟子所以首为文公言之,而又称尧舜以实之也。
但当战国之时,圣学不明,天下之人但知功利之可求,而不知己性之本善,圣贤之可学,闻是说者,非惟不信,往往亦不复致疑于其间。
若文公则虽未能尽信,而已能有所疑矣。
是其可与进善之萌芽也。
故孟子于其去而复来,迎而谓之曰:『世子疑吾言乎』?
而又告之曰:『夫道一而已矣』。
盖古今圣愚同此一性,则天下固不容有二道。
但在笃信力行,则天下之理虽有至难,犹必可至,况善乃人之所本有而为之不难乎?
然或气禀昏愚而物欲深固,则其势虽顺且易,亦须勇猛著力,痛切加功,然后可以复于其初。
故孟子又引《商书》之言曰:『若药弗瞑眩,厥疾弗瘳』。
若但悠悠,似做不做,则虽本甚易而反为至难矣。
此章之言虽甚简约,然其反复曲折,开晓学者,最为深切。
诸君更宜熟读深思,反复玩味,就日用间便著实下功夫始得。
《中庸》所谓尊德性者,正谓此也。
然圣贤教人,始终本末,循循有序,精粗巨细,无有或遗。
故才尊德性,便有个道问学一段事,虽当各自加功,然亦不是判然两事也。
《中庸》曰:『大哉,圣人之道!
洋洋乎发育万物,峻极于天。
优优大哉!
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,待其人然后行。
故曰苟不至德,至道不凝焉。
是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,致广大而尽精微,极高明而道中庸,温故而知新,敦厚以崇礼』。
盖道之为体,其大无外,其小无内,无一物之不在焉。
故君子之学,既能尊德性以全其大,便须道问学以尽其小。
其曰致广大、极高明、温故而敦厚,则皆尊德性之功也。
其曰尽精微、道中庸、知新而崇礼,则皆道问学之事也。
学者于此,固当以尊德性为主,然于道问学,亦不可不尽其力。
要当使之有以交相滋益,互相发明,则自然该贯通达,而于道体之全无欠阙处矣。
今时学者心量窄狭,不耐持久,故其为学,略有些少影响见闻,便自主张,以为至足,不能遍观博考,反复参验。
其务为简约者,既荡而为异学之空虚,其急于功利者,又溺而为流俗之卑近,此为今日之大弊,学者尤不可以不戒。
熹又记得昔日曾参见端明汪公,见其自少即以文章冠多士,致通显,而未尝少有自满之色,日以师友前辈多识前言往行为事。
及其晚年,德成行尊,则自近世名卿,鲜有能及之者。
乃是此邦之人,诸君视之丈人行耳,其遗风馀烈尚未远也。
又如县大夫当代名家,自其先正温国文正公,以盛德大业为百世师。
所著《资治通鉴》等书,尤有补于学者。
至忠洁公扈从北狩,固守臣节,不污伪命,又以忠义闻于当世。
诸君盖亦读其书而闻其风矣。
自今以往,傥能深察愚言,于圣贤大学有用力处,则凡所见闻,寸长片善,皆可师法,而况于其乡之先达与当世贤人君子之道义风节乎?
《诗》曰:『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』。
愿诸君留意,以副贤大夫教诲作成之意,毋使今日之讲徒为空言,则区区之望也」。
沧洲精舍谕学者(1194年12月13日) 南宋 · 朱熹
老苏自言其初学为文时,取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韩子》及其他圣贤之文而兀然端坐,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。
方其始也,入其中而惶然以博,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。
及其久也,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,若人之言固当然者,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。
历时既久,胸中之言日益多,不能自制,试出而书之。
已而再三读之,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。
予谓老苏但为欲学古人说话声响,极为细事,乃肯用功如此,故其所就亦非常人所及。
如韩退之、柳子厚辈,亦是如此。
其答李翊、韦中立之书,可见其用力处矣。
然皆只是要作好文章,令人称赏而已,究竟何预己事?
却用了许多岁月,费了许多精神,甚可惜也。
今人说要学道,乃是天下第一至大至难之事,却全然不曾著力,盖未有能用旬月功夫熟读一卷书者。
及至见人泛然发问,临时揍合,不曾举得一两行经传成文,不曾照得一两处首尾相贯,其能言者,不过以己私意敷演立说,与圣贤本意、义理实处了无干涉,何况望其更能反求诸己,真实见得,真实行得耶?
如此求师,徒费脚力,不如归家杜门,依老苏法,以二三年为期,正襟危坐,将《大学》、《论语》、《中庸》、《孟子》及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记》、程、张诸书分明易晓处反复读之,更就自己身心上存养玩索,著实行履,有个入处,方好求师,證其所得而订其谬误。
是乃所谓就有道而正焉者,而学之成也可冀矣。
如其不然,未见其可。
故书其说,以示来者云。
又谕学者(1194年12月13日) 南宋 · 朱熹
书不记,熟读可记。
义不精,细思可精。
唯有志不立,直是无著力处。
只如而今贪利禄而不贪道义,要作贵人而不要作好人,皆是志不立之病。
直须反复思量,究见病痛起处,勇猛奋跃,不伏作此等人,一跃跃出,见得圣贤所说千言万语,都无一字不是实语,方始立得此志。
就此积累功夫,迤逦向上去,大有事在。
诸君勉旃,不是小事。
同安县谕学者(1154年) 南宋 · 朱熹
学如不及,犹恐失之,此君子所以孜孜焉爱日不倦而竞尺寸之阴也。
今或闻诸生晨起入学,未及日中而各已散去,此岂爱日之意也哉?
夫学者所以为己,而士者或患贫贱,势不得学,与无所于学而已。
势得学,又不为无所于学,而犹不勉,是亦未尝有志于学而已矣。
然此非士之罪也,教不素明而学不素讲也。
今之世,父所以诏其子,兄所以勉其弟,师所以教其弟子,弟子之所以学,舍科举之业,则无为也。
使古人之学止于如此,则凡可以得志于科举,斯已尔。
所以孜孜焉爱日不倦,以至乎死而后已者,果何为而然哉?
今之士唯不知此,以为苟足以应有司之求矣,则无事乎汲汲为也,是以至于惰游而不知反,终身不能有志于学。
而君子以为非士之罪也,使教素明于上而学素讲于下,则士者固将有以用其力,而岂有不勉之患哉?
熹是以于诸君之事,不欲举以有司之法而姑以文告焉。
诸君苟能致思于科举之外而知古人之所以为学,则将有欲罢而不能者,熹所企而望也。
谕诸生(1154年) 南宋 · 朱熹
古之学者,八岁而入小学,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。
十五而入大学,学先圣之礼乐焉。
非独教之,固将有以养之也。
盖理义以养其心,声音以养其耳,采色以养其目,舞蹈降登、疾徐俯仰以养其血脉。
以至于左右起居,盘盂几杖,有铭有戒,其所以养之之具可谓备至尔矣。
夫如是,故学者有成材而庠序有实用,此先王之教所以为盛也。
自学绝而道丧,至今千有馀年,学校之官有教养之名而无教之养之之实,学者挟筴而相与嬉其间,其杰然者乃知以干禄蹈利为事。
至于语圣贤之馀旨,究学问之本原,则罔乎莫知所以用其心者。
其规为动息,举无以异于凡民而有甚者焉。
呜呼!
此教者过也,而岂学者之罪哉?
然君子以为是亦有罪焉尔,何则?
今所以异于古者,特声音采色之盛,舞蹈降登、疾徐俯仰之容,左右起居、盘盂几杖之戒有所不及为,至推其本,则理义之所以养其心者固在也。
诸君日相与诵而传之,顾不察耳。
然则此之不为而彼之久为,又岂非学者之罪哉?
仆以吏事得与诸君游,今期年矣。
诸君之业不加进而行谊无以自著于州里之间,仆心愧焉。
今既增修讲问之法,盖古者理义养心之术。
诸君不欲为君子耶,则谁能以是强诸君者?
苟有志焉,是未可以舍此而他求也。
幸愿留意毋忽!
谕诸职事(1154年) 南宋 · 朱熹
尝谓学校之政不患法制之不立,而患理义之不足以悦其心。
夫理义不足以悦其心,而区区于法制之末以防之,是犹决湍水注之千仞之壑,而徐翳萧苇以捍其冲流也,亦必不胜矣。
诸生蒙被教养之日久矣,而行谊不能有以信于人,岂专法制之不善哉?
亦诸君子未尝以礼义教告之也。
夫教告之而不从,则学者之罪;
苟为未尝有以开导教率之,则彼亦何所趋而兴于行哉?
故今增修讲问之法,诸君子其专心致思,务有以渐摩之。
无牵于章句,无滞于旧闻,要使之知所以正心诚意于饮食起居之间,而由之以入于圣贤之域,不但为举子而已,岂不美哉!
然法制之不可后者,亦既议而起之矣。
惟诸君子相与坚守而力持之,使义理有以博其心,规矩有以约其外。
如是而学者犹有不率,风俗犹有不厚,则非有司之罪。
惟诸君留意。
补试榜谕(1154年) 南宋 · 朱熹
盖闻君子之学以诚其身,非直为观听之美而已。
古之君子以是行之其身,而推之以教其子弟,莫不由此。
此其风俗所以淳厚而德业所以崇高也。
近世之俗不然,自父母所以教其子弟,固已使之假手程文以欺罔有司矣。
新学小生自为儿童时,习见其父兄之诲如此,因恬不以为愧而安受其空虚无实之名,内以傲其父兄,外以骄其闾里,终身不知自力,以至卒就小人之归者,未必不由此也。
故今劝谕县之父兄有爱其子弟之心者,其为求明师良友,使之究义理之指归,而习为孝弟驯谨之行,以诚其身而已。
禄爵之不至,名誉之不闻,非所忧也,何必汲汲,使之俯心下首,务欲因人成事,以幸一朝之得而贻终已之羞哉?
今兹试补县学弟子员,属熹典领,故兹劝谕,各宜知悉。
策试榜谕(1154年) 南宋 · 朱熹
孟子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,而答问居一焉。
今发策以观二三子之所蕴而折中之,是乃古之所谓答问者,非徒相与以为谀也。
自今诸生条对所问,宜湛思正论,于答问之际,审加意焉。
若夫朝廷之事,则非草茅所宜言,而师生相与之诚意,亦不当数见于文字之间也。
二三子慎之。
许升字序(1158年11月12日) 南宋 · 朱熹
《易》象有之曰:「地中生木,升。
君子以顺德,积小以高大」。
盖因其固然之理而无容私焉者,顺之谓也。
由是而之,则其进德也孰禦?
许生名升,与予学。
予察其得于内者盖如是,故因其名之义而敬字曰「顺之」云。
绍兴戊寅十一月十二日,新安朱熹仲晦父书。
魏甥恪字序 南宋 · 朱熹
《商颂》曰:「自古在昔,先民有作。
温恭朝夕,执事有恪」。
作之言为也,恪之言敬也。
夫人饱食逸居而无所作为于世,则蠢然天地之一蠹也,故人不可以无作。
然作而不敬,其所作也终无成矣。
魏氏甥茂孙善读书,能讲说,然余患其无所作为之志,恪敬之心,因其来请名字也,名之曰「恪」,而以「元作」字之。
恪也其敬听余言,毋怠毋忽。
乾道二年正月二十有一日,朱熹仲晦父书。
林用中字序(1166年3月) 南宋 · 朱熹
古田林子用中过予于屏山之下,以道学为问甚勤。
予不能有以告也,然与之言累日,知其志之高,力之久,所闻之深而所至之不可量也。
一日语予,求所以易其名与字者。
予曰:「名者,子生三月而父命之,非朋友所得变。
字虽可改,然前辈有言,名字者,己所假借以自称道,亦人所假借以称道己之辞尔,奚以求胜为哉」?
林子曰:「不然。
用中之名,在《中庸》实舜之事,非后学所宜假借以自名者,故常病其大而不自安,非敢小之而复求胜也。
且亦素请于家君矣,愿得一言若可用以自警者而称焉,则所望也」。
予嘉其礼与辞之善也,则告之曰:「舜诚大圣人,不可及也。
而古之人有颜子者,其言曰:『舜何人也?
予何人也?
有为者亦若是』。
夫岂不知舜之不可以几及,而必云尔者?
盖曰学所以求为圣人,不以是为标的,则无所望走而之焉耳。
子诚能志颜子之志而学其学,则亦何歉于名之大而必曰易之邪?
且子不观于子思之《中庸》耶?
《中庸》之书,上言舜,下言颜子。
用其中者,舜也。
择乎中庸,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者,颜子也。
夫颜子之学所以求为舜者,亦在乎精择而敬守之耳。
盖择之不精,则中不可得;
守不以敬,则虽欲其一日而有诸己且将不能,尚何用之可致哉?
今子必将道颜而之舜,则亦自夫择者始而敬以终之,无他事矣。
故予谓子之名则无庸改,而请奉字曰『择之』,又曰『敬仲』,二字惟所称。
子以是为足以有警乎?
无也」?
林子曰:「子之教,敢不奉以周旋」。
予因稍次序其语,书以赠之。
乾道二年三月癸亥。
林允中字序(1172年9月) 南宋 · 朱熹
始予得古田林生用中,爱其通晤修谨,嗜学不倦,因其请字,字之曰「择之」。
一日,择之又请曰:「用中之弟允中,亦知有志于学,而其才小不足。
愿推所以见命之意,字之曰扩之,何如」?
予时未识允中,而以择之之言知其为人也,则应曰诺。
明年,扩之亦来,视其志与其才,信乎其如择之之言也。
自是从予游,今四五年矣。
徐深察之,则其为人盖晦外而明于内,朴外而敏其中,是以予有取焉。
今年还自吴中,过予潭溪之上,留语三日,则闻见益广而将有以充其才矣。
间请予文以序其字,顾予言何足取?
然尝闻之,动静相循,如环无端,而圣贤之学必主乎静。
盖火之宿者用之壮,水之滀也决之长,其理然也。
扩之诚自病其才之未充而欲卒大之耶,则亦反其本、务其实而已矣。
扩之唯唯,遂书以授之。
乾道壬辰九月丙午,新安朱熹序。
傅伯拱字序(1174年4月) 南宋 · 朱熹
盈天地之间,所以为造化者,阴阳二气之终始盛衰而已。
阳生于北,长于东,而盛于南;
阴始于南,中于西,而终于北。
故阳常居左,而以生育长养为功,其类则为刚,为明,为公,为义,而凡君子之道属焉。
阴常居右,而以夷伤惨杀为事,其类则为柔,为暗,为私,为利,而凡小人之道属焉。
圣人作《易》,画卦系辞,于其进退消长之际,所以示人者深矣。
而又于其制礼之时,所以依象取类而立教者,亦莫不审诸此。
故凡吉礼则尚左,其变则尚右。
自夫手之拱以拜也,以及夫祝号诏相之所由也,咸率是而分焉。
盖不惟其理象之然有不可易者,抑所以使夫天下之人平居暇日,宗庙朝廷之上,族党庠序之中,君臣、父子、师友、宾主之间,一拜一揖,一进一退,视其所尚而有以不忘乎君子之道焉。
此其所以立教之微指,夫又岂不深切而著明哉?
今建宁傅公之季子伯拱以其名来请字,予惟拱之为礼略矣,然奉手当膺,端行正立,则其心固已肃然而主于一矣。
从而论其平居吉礼之所尚,则夫所以尊阳抑阴而使之不忘乎君子之道者,其精微之意又如此。
故请得奉字曰「景阳」,而遂书其说以授之。
景阳风骨秀爽,异于常儿,而亦既从事乎日数方名逊让之学矣,盍亦识夫尊君所以命己者,而不忘乎恭敬之守?
异时少进,则又因夫朋友所以字谓己者而益求所以择善固执之方焉,必使阳明胜而德性用,阴浊去而物欲消,刚不屈而明不伤,公足以灭私而义足以胜利,则庶乎其不迷于入德之途,而有以进夫君子之域也无疑矣。
淳熙改元孟夏甲子,新安朱熹仲晦父序。
刘甥瑾字序 南宋 · 朱熹
古之君子学以为己,非求人之知也。
故从师亲友,以求先王之道,心思口讲而躬行之。
既自得于己矣,而谦虚晦默,若无有焉。
今之人则反是,是以譬之,古之君子如抱美玉而深藏不市,后之人则以石为玉而又衒之也。
刘氏甥瑾自其先大父大夫公而予之名矣,将冠,以其父命来求字。
予字之曰「怀甫」,告之以古人之意。
瑾也勉旃,毋以石为玉而又衒之也。
朱熹仲晦父书。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六。又见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》续集卷三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家范典卷一○六、学行典卷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