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存诚更名序 南宋 · 朱熹
李君棐忱相见于政和,余问其名上字之义,则曰先儒之训以为辅也。余谓不然,古字多假借,「棐」盖与「匪」通用。颜监之释班史,有是言矣。余尝以是考之,凡《书》之言「棐」者,皆当为「匪」,其义乃通。李君曰:「然则以匪忱为名,愚之所不安也,请有以易之」。余曰:「去匪而存忱可已」。李君曰诺,乃书以遗之,而字之曰「存诚」云。绍熙元年二月十八日,朱熹仲晦父书。
林贯之字序 南宋 · 朱熹
莆田林井伯之子小字转翁,间以谓余,请有以易之。余曰:「日月山川隐疾之外,何适而非名?唯毋曰翁者,以去自尊之嫌,斯可已」。乃请井伯姑仍上字,而字以「贯之」,且告之曰:「车之所以转者,轮也。轮之所以转者,牙之圜也。牙之所以转者,辐之直而甾于毂也。毂之所以转者,内空以贯乎轴,而外能使辐以指牙也。然自毂之外,虽能转物,而未免自转于物。唯轴则承轸载物以贯夫毂,而未尝有所动焉。是以不转于物,而物之可转者,皆唯我之所转而莫能违也。呜呼!人之为学,至于有以自立其心而不为物之所转,则其日用之间所以贯夫事物之中者,岂富贵所能淫,贫贱所能移,威武所能屈哉?井伯家传奥学,所以教其子者固宜熟于此矣,贯之其必以余言为不谬云」。
周深父更名序 南宋 · 朱熹
水之深者渊回澄澹,人莫能测其源底之所极。其或未然,则必浚之而后深,此理之必然也。深父更名以避前圣,其意则已善矣。而其所欲名者,又即其字而得夫所以深之之道焉,岂不又甚可嘉也哉?自今以往,因称有警而日有以深乎其内,使相与游者但见其渊回澄澹有异于前而莫际其极,是则深父之果能为深而不负乎此名也夫。庆元庚申闰月初吉,晦庵病叟书。
释氏论(上 建安吴应槱家藏汤东润跋) 南宋 · 朱熹
或问:「孟子言尽心知性,存心养性,而释氏之学亦以识心见性为本,其道岂不亦有偶同者耶」?朱子曰:「儒佛之所以不同,正以是一言耳」。曰:「何也」?曰:「性也者,天之所以命乎人而具乎心者也。情也者,性之所以应乎物而出乎心者也。心也者,人之所以主乎身而以统性情者也。故仁、义、礼、智者,性也,而心之所以为体也。恻隐、羞恶、恭敬、辞让者,情也,而心之所以为用也。盖所谓降衷于民,有物有则者,儒□□□□也。故其所以尽心知性者,以其穷理而极乎心之所□□□之所有者,无不识也。所谓□□养性□□□□已而不失其本□则性(下缺)是则情之所发亦无不□□正而可以应物□□馀矣。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性不见其分□□别□□□□给之(下缺)与(下缺)其□指□□□□□者,实在精神魂魄之聚,而吾儒所谓形而下者耳。至其所以识心者,则必别立一心以识此心,而其所谓见性者,又未尝睹夫民之衷、物之则也。既不睹夫性之本然,则物之所感、情之所发皆不得其道理,于是概以为己累而尽绝之,虽至于反易天常、殄灭人理而不顾也。然则儒术之所以异其本,岂不在此一言之间乎」?曰:「释氏之不得为见性,则闻命矣。至于心,则吾曰尽之存之,而彼曰识之,何以不同,而又何以见其别立一心耶」?曰:「心也者,人之所以主于身而统性情者也,一而不二者也,为主而不为客者也,命物而不命于物者也。惟其理有未穷而物或蔽之,故其明有所不照;私有未克而物或累之,故其体有所不存。是以圣人之教,使人穷理以极其量之所包,胜私以去其体之所害。是其所以尽心而存心者,虽其用力有所不同,然皆因其一者以应夫万,因其主者以待夫客,因其命物者以命夫物,而未尝曰反而识乎此心、存乎此心也。若释氏之云识心,则必收视反听,以求识其体于恍惚之中。如人以目视目,以口龁口,虽无可得之理,其势必不能不相汝尔于其间也。此非别立一心而何哉?夫别立一心,则一者二而主者客(下缺),分矣,而又块然自守,灭情废事,以自弃君臣父子之间,则心之用亦息矣。夫(下缺)所指以为心性与其所以从事焉者乃如此,然则不谓之异端邪说而何哉」?曰:「然则其徒盖有实能恍然若有所睹而乐之不厌,至于遗外形骸而死生之变不足动之者,此又何邪」?曰:「是其心之用既不交于外矣,而其体之分于内者,乃日相伺而不舍焉,其志专而切,其机危而迫,是以精神之极而一旦惘然若有失也。近世所谓看话之法,又其所以至此之捷径,盖皆原于庄周承蜩削鐻之论而又加巧密焉尔。然昧于天理而特为是以自私焉,则亦何足称于君子之门哉(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别集》卷八。)」!
术:疑当作「佛」。
释氏论(下) 南宋 · 朱熹
或问:「子之言释氏之术原于庄子承蜩削鐻之论,其有稽乎」?朱子曰:「何独此哉,凡彼言之精者,皆窃取庄列之说以为之。宋景文公于《唐书》李蔚等传既言之矣。盖佛之所生,去中国绝远;其书来者,文字音读皆累数译而后通;而其所谓禅者,则又出于口耳之传,而无文字之可据,以故人人得窜其说以附益之,而不复有所考验。今其所以或可见者,独赖其割裂装缀之迹犹有隐然于文字之间而不可掩者耳。盖凡佛之书,其始来者,如《四十二章》、《遗教》、《法华》、《金刚》、《光明》之类,其所言者不过清虚缘业之论,神通变见之术而已。及其中间,为其学者如惠远、僧肇之流,乃始稍窃庄列之言以相之,然尚未敢正以为出于佛之口也。及其久而耻于假借,则遂显然篡取其意而文以浮屠之言。如《楞严》所谓自闻,即庄子之意,而《员觉》所谓四大各离,今者妄身当在何处,即列子所谓精神入其门,骨骸反其根,我尚何存者也。凡若此类,不可胜举。然其说皆萃于书首,其□□无以继之,然后佛之本真乃□。如结坛诵咒、二十五轮之类,以至于大力金刚、吉盘茶鬼之属,则其粗鄙俗恶之状,校之首章重玄极妙之指,盖水火之不相入矣。至于禅者之言,则其始也,盖亦出于晋宋清谈论议之馀习,而稍务反求静养,以默證之,或能颇出神怪,以衒流俗而已。如一叶五花之谶,只履西归之说,虽未必实有是事,然亦可见当时所尚者止于如此也。其后传之既久,聪明才智之士或颇出于其间而自觉其陋,于是更出己意,益求前人之所不及者以阴佐之,而尽讳其怪幻鄙俚之谈。于是其说一旦超然真若出乎道德性命之上,而惑之者遂以为果非尧舜周孔之所能及矣。然其虚夸诡谲之情,险巧儇浮之态,展转相高,日以益甚,则又反不若其初清虚静默之说,犹为彼善于此也。以是观之,则凡释氏之本末真伪可知。而其所窃,岂独承蜩削鐻之一言而已哉!且又有一说焉,夫佛书本皆胡语,译而通之,则或以数字为中国之一字,或以一字而为中国之数字。而今其所谓偈者,句齐字偶,了无馀欠。至于所谓二十八祖传法之所为者,则又颇协中国音韵,或用唐诗声律。自其唐之稍黠,如惠洪辈者,则已能知其谬,而强为说以文之。顾服衣冠、通今古,号为士大夫,如杨大年、苏子由者,反不悟而笔之于书也。呜呼!以是推之,则亦不必问其理之是非,而其增加之伪迹状明白,益无所逃矣。宋公之论信而有證,世之惑者于此其亦可以少悟也哉(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别集》卷八。)!
缺处右引作「见」。
徐君季子两贤论 南宋 · 朱熹
史称季札奉使过徐,徐君好札剑,札心知之,为使上国,未献。还至徐,徐君已死,乃解剑系之冢树而去,诚所谓不以死倍吾心哉。嗟乎!此季子之高义,千古知之矣,吾以徐君足以致之也。札好义,必徐君亦好义,两人相遇之诚,故若此。以有用之宝剑,何不赠有用之豪杰,乃挂树头,博一日之虚名耶?岂知徐君平日有至德以孚于人者,使札好徐君之剑,徐君亦一诺不苟,即札死,徐君必挂冢树而去,谅亦不以死背其心者乎。此其心当日不知,作史者不知,千百载而下,可以尚论,见两贤之同道而然耶!
按:康熙《武进县志》卷三九,康熙刻本。
论讳 南宋 · 朱熹
周人以讳事神,然《雍》诗言「克昌厥后」,《噫嘻》言「骏发尔私」,不为文武讳。《周礼》一书,《七月》一诗,去古未远,皆未之讳,故《礼》有「昌本」之菹,《诗》有「觱发」之咏,其避讳固未如后世之悉,特不敢指曰「文王昌」、「武王发」。若泛用二字,则不讳。如穆王名蒲,其后有王孙蒲;襄王名郑,诸侯亦有卫侯郑。虽曰曾以献武废二山,是特当时为尊者讳,故改具敖之名而承袭不易。厥后又有公孙敖,亦足以泛而言之,未尝讳也。后世讳「政」,而正月且易其音,视周为密矣。观王嘉上封事,「无教逸,欲有国」,是为高祖讳矣。及韦孟谏诗有曰「总齐群邦」,自是而下,犯高祖之讳者凡至五六。当楚王戊之时,去高祖为未久,而独不之讳,岂汉初惩秦苛禁,凡事简易,其避讳亦未如后世之悉?至武帝讳彻,谓之「蒯通」,固为武帝讳矣。至于景帝名启,《史记》谓之「微子开」,而《汉纪》元封元年诏书有「夏后启母石」之言,何为不避之?《刑法志》「建三典以刑邦国」与「万邦作孚」之类,皆不为始祖避,何耶?唐陆贽论关中事,每曰「与理同道罔不兴」,《请释赵贵先罪状》曰「胁从罔理」,韩文《进士策问》曰「尧舜垂衣裳而天下理」,又曰「无为而理者其舜也欤」,「治」字皆易为「理」,避高宗讳也。然韩文《潮州上表》有曰「朝廷治平」,曰「为治日久」,曰「政治少懈」,曰「巍巍治功」,《贺即位》曰「君臣相戒,以致至治」,《举张惟素自代》曰「文学治行,众所推与」,何为不避之?中宗讳显,而韩文《袁州上表》曰「显荣频烦」,《举韦顗自代》曰「显映班序」,柳子厚《鼓吹曲·泾水黄》篇云「羲和显曜乘清芬」,皆犯中宗之讳。韩公《罗池庙碑》曰「其月景辰」矣,而《贺庆云表》乃曰「其日丙戌」;子厚《平淮夷雅》曰「命官分土,则崧高、韩奕、烝人」矣,而韩《贺即位表》乃曰「以和万民」,又何耶?是二言容或刊行之误,而「显」「治」二字用之非应,不应皆误。
太极图说辩 南宋 · 朱熹
愚既为此说,读书病其分裂已甚,辩诘纷然,苦于酬应之不给也,故总而论之。大抵难者或谓不当以继善成性分阴阳,或谓不当以太极阴阳分道器,或谓不当以仁义中正分体用,或谓不当言一物各具一太极。又有谓体用一源,不可言体立而后用行者;又有谓仁为统体,不可偏指为阳动者;又有谓仁义中正之分不当反其类者。是数者之说亦皆有理,然惜其于圣贤之意皆得其一而遗其二也。夫道体之全,浑然一致,而精粗本末、内外宾主之分粲然于其中,有不可以毫釐差者。此圣贤之言所以或离或合,或异或同,而乃所为道体之全也。今徒知所谓浑然者之为大而乐言之,而不知夫所谓粲然者之未始相离也,是以信同疑异,喜合恶离,其论每陷于一偏,卒为无星之称、无寸之尺而已,岂不误哉!夫善之与性,不可谓有二物矣。然「继之者善」,自其阴阳变化而言也;「成之者性」,自夫人物禀受而言也。阴阳变化流行而未始有穷,阳之动也;人物禀受一定而不可易,阴之静也。以此辩之,则亦安得无二者之分哉?然性善,形而上者也;阴阳,形而下者也。周子之意,亦岂直指善为阳而性为阴哉,但语其分,则以为当属之此耳。阴阳太极不可谓有二理必矣,然太极无象而阴阳有气,则亦安得无上下之殊哉?此其所为道器之别也。故程子曰:「形而上为道,形而下为器,须著如此说。然器亦道也,道亦器也」。得此意而推之,则庶乎其不偏矣。仁义中正,同乎一理者也,而析为体用,诚若有未安者。然仁者,善之长也;中者,嘉之会也;义者,利之宜也;正者,贞之体也。而元亨者,诚之通也;利贞者,诚之复也。是则安得谓无体用之分哉?万物之生,同一太极者也。而谓其各具,则亦有可疑者。然一物之中,天理完具,不相假借,不相陵夺,此统之所以有宗,会之所以有元也,是安得不曰各具一太极哉?若夫所谓体用一原者,程子之言盖已密矣。其曰体用一源者,以至微之理言之,则冲漠无朕而万象昭然已具也。其曰显微无閒者,以至著之象言之,则即事即物而此理无乎不在也。言理则先体而后用,盖举体而用之理已具,是所以为一源也。言事则先显而后微,盖即事而理之体可见,是所以为无閒也。然则所谓一源者,是岂漫无精粗先后之可言哉?况既曰体立而后用行,则亦不嫌于先有此而后有彼矣。所谓仁为统体者,则程子所谓专言之而包四者是也。然其言盖曰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,偏言则一事,专言则包四者,则是仁之所以包夫四者,固未尝离夫偏言之一事,亦未有不识夫偏言之一事,而可以骤语夫专言之统体者也。况此图以仁配义,而复以中正参焉,又与阴阳刚柔为类,则亦不得为专言之矣,安得遽以夫统体者言之,而昧夫阴阳动静之别哉?至于中之为用,则以无过不及者言之,而非指所谓未发之中也。仁不为体,则亦以偏言一事者言之,而非指所谓专言之仁也。对此而言,则正者所以为中之干,而义者所以为仁之质又可知矣。其为体用,亦岂为无说哉。大抵周子之为是书,语意峻洁而浑成,条理精密而疏畅。读者能虚心一意,反复潜玩,而毋以先入之说乱焉,则庶几其有得乎周子之心,而无疑纷纷之说矣。
按:《太极图说》卷二,周子全书本。
西铭论 南宋 · 朱熹
天地之间,理一而已。然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,二气交感,化生万物,则其大小之分,亲疏之等,至于十百千万而不能齐也。不有圣贤者出,孰能合其异而反其同哉?《西铭》之作,意盖如此。程子以为「明理一而分殊」,可谓一言以蔽之矣。盖以乾为父,以坤为母,有生之类无物不然,所谓理一也。而人物之生,血脉之属各亲其亲,各子其子,则其分亦安得而不殊哉!一统而万殊,则虽天下一家,中国一人,而不流于兼爱之弊;万殊而一贯,则虽亲疏异情,贵贱异等,而不牿于为我之私。此《西铭》之大指也。观其推亲亲之厚以大无我之公,用事亲之诚以明事天之道,盖无适而非所谓分殊而推理一也。夫岂专以民吾同胞,长长幼幼为理一,而必默识于言意之表,然后知其分之殊哉?且所谓「称物平施」者,正谓称物之宜以平吾之施云尔。若无称物之义,则亦何以知夫所施之平哉?龟山第二书,盖欲发明此意,然言不尽而理有馀也。故愚得因其说而遂言之如此,同志之士幸相与折衷焉。
按:《张载集》第四一○页,中华书局点校本。
拙逸子说 南宋 · 朱熹
熊君世卿乞书「拙逸」二字,余曰:「作德心逸日休,作伪心劳日拙,毋乃与子之言异乎」!君笑曰:「彼巧者劳,智者忧,吾惟拙,故逸云尔。拙,非缪悠之谓也,物之自然,性之天也。蔽吾天,汩吾自然,穷年竟岁,方寸扰扰,随富且贵,求吾一日之逸,有终身不可得者矣」。余曰:「噫!逃世网而解天刑,非君其谁哉」!
家训 南宋 · 朱熹
父之所贵者,慈也;子之所贵者,孝也。君之所贵者,仁也;臣之所贵者,忠也。兄之所贵者,爱也;弟之所贵者,敬也。夫之所贵者,和也;妇之所贵者,柔也。事师长,贵乎礼也;交朋友,贵乎信也。见老者,敬之;见幼者,爱之。有德者,年虽下于我,我必尊之;不肖者,年虽高于我,我必远之。慎勿谈人之短,切勿矜己之长。雠者以义解之,怨者以直报之。人有小过,含容而忍之;人有大过,以理而责之。勿以善小而不为,勿以恶小而为之。人有恶,则掩之;人有善,则扬之。处公无私雠,治家无私法。勿损人而利己,勿妒贤而嫉能。勿逞忿而报横逆,勿非理而害物命。见不义之财勿取,遇合义之事则从。诗书不可不学,礼义不可不知。子孙不可不教,婢仆不可不恤。守我之分者,理也;听我之命者,天也。人能如是,天必相之。此乃日用常行之道,若衣服之于身体,饮食之于口腹,不可一日无也。可不谨哉!
按:明朱培《文公大全集补遗》卷八引《朱氏家谱》,清抄本。
家政 南宋 · 朱熹
有公家之政,有私家之政。士君子修一家之政,非求富益之也,植德而已尔,积善而已尔。父子欲其孝慈,兄弟欲其友恭。夫妇欲其敬顺,宗族欲其和睦。门阑欲其清白,帷簿欲其洁修。男子欲其知书,女子欲其习业。姻连欲其择偶,婚嫁欲其及时。祭祀欲其丰洁,用度欲其俭节。坟墓欲其有守,乡井欲其重迁。先业欲其不坏。农商欲其知务,赋税欲其及期。私负欲其知偿,私恩欲其知报。私怒欲其不逞,私忿欲其不蓄。亲戚欲其往来,宾客欲其延接。里闬欲其相欢,故旧欲其相亲。交游欲其必择,行止欲其必谨。事上欲其无谄,待下欲其无傲。公门欲其无扰,讼庭欲其勿临。非法欲其勿为,危事欲其勿与。官长欲其必敬,桑梓欲其必恭。有无欲其相通,凶荒欲其相济。患难欲其相恤,疾病欲其相扶。丧葬欲其相哀,喜庆欲其相贺。临财欲其勿苟,见利欲其勿争。交易欲其廉平,施与欲其均一。吉凶欲其知变,忧乐欲其知时。内外欲其相谐,忿恚欲其含忍。过恶欲其隐讳,嫌疑欲其知避。丑秽欲其不谈,奴婢欲其整齐。出纳欲其明白,戏玩欲其有节。饮酒欲其不乱,服饰欲其无侈。器用欲其无华,庐舍欲其葺修。庭宇欲其洒扫,文籍欲其无毁。门壁欲其勿污,鞭笞欲其勿苛,赏罚欲其必当。如是而行之,则家政修明,内外无怨,上下降祥,子孙吉昌。移之于官,则一官之政修;移之于国与天下,则国与天下之政理。呜呼!有官君子,其可不修一家之政乎!家政不修,其可语国与天下之事乎!
按:明朱培《文公大全集补遗》卷八引《朱氏家谱》,清抄本。
不自弃文 南宋 · 朱熹
夫天下之物,皆物也。而物有一节之可取,且不为世之所弃,可谓人而不如物乎!盖顽如石而有攻玉之用,毒如蝮而有和药之需。粪其污矣,施之发田,则五谷赖之以秀实;灰既冷矣,俾之洗浣,则衣裳赖之以精洁。食龟之肉,甲可遗也,而人用之以占年;食鹅之肉,毛可弃也,峒民缝之以禦腊。推而举之,类而推之,则天下无弃物矣。今人而见弃焉,特其自弃尔。五行以性其性,五事以形其形,五典以教其教,五经以学其学。有格致体物以律其文章,有课式程试以梯其富贵。达则以是道为卿为相,穷则以是道为师为友。今人见弃而怨天尤人,岂理也哉!故怨天者不勤,尤人者无志。反求诸己而自尤自罪、自怨自悔,卓然立其志,锐然策其功,视天下之物有一节之可取且不为世之所弃,岂以人而不如物乎!今名卿士大夫之子孙,华其身,甘其食,谀其言,傲其物,遨游燕乐,不知身之所以耀润者,皆乃祖乃父勤劳刻苦也。饮芳泉而不知其源,饭香黍而不知其由,一旦时异事殊,失其故态,士焉而学之不及,农焉而劳之不堪,工焉而巧之不素,商焉而资之不给。当是时也,窘之以寒暑,艰之以衣食,妻垢其面,子衅其形,虽残杯冷炙,吃之而不惭;穿衣破履,服之而无耻,黯然而莫振者,皆昔日之所为有以致之而然也。吾见房杜平生勤苦,仅能立门户,遭不肖子弟荡覆殆尽,斯可鉴矣。又见河南马氏倚其富贵,骄奢淫佚,子孙为之燕乐而已,人间事业百不识一,当时号为酒囊饭袋。乃世变运衰,饿死于沟壑不可数计,此又其大戒也。为人孙者,当思祖德之勤劳;为人子者,当念父功之刻苦,孜孜汲汲,以成其事;竞竞业业,以立其志。人皆趋彼,我独守此;人皆迁之,我独不移。士其业者,必至于登名;农其业者,必至于积粟;工其业者,必至于作巧;商其业者,必至于盈资。若是,则于身不弃,于人无愧,祖父不失其贻谋,子孙不沦于困辱,永保其身,不亦宜乎!
按:明朱培《文公大全集补遗》卷八引《朱氏家谱》,清抄本。
训学斋规 南宋 · 朱熹
夫童蒙之学,始于衣服冠履,次及语言步趋,次及洒扫涓洁,次及读书写文字,及有杂细事宜,皆所当知。今逐目条列,名曰《童蒙须知》。若其修身治心,事亲接物,与夫穷理尽性之要,自有圣贤典训,昭然可考,当次第晓达,兹不复详著云。
训学斋规 其一 衣服冠履第一 南宋 · 朱熹
大抵为人先要身体端正,自冠巾衣服鞋袜,皆须收拾爱护,常令洁净整齐。我先人常训子弟云,男子有三紧,谓头紧,腰紧,脚紧。头谓头巾,未冠者总髻。腰谓以绦或带束腰,脚谓鞋袜。此三者要紧束,不可宽慢,宽慢则身体放肆,不端严,为人所轻贱矣。
凡着衣服,必先提整襟领,结两衽纽带,不可令有阙落。饮食照管,勿令污坏,行路看顾,勿令泥渍。
凡脱衣服,必齐整摺叠箱笥中,勿散乱顿放,则不为尘埃杂秽所污。仍易于寻取,不致散失。着衣既久,则不免垢腻,须要勤勤洗浣,破绽则补缀之。尽补缀无害,只用完洁。
凡盥面,必以巾帨遮护衣领,捲束两袖,勿令有所湿。
凡就劳役,必去上笼衣服,只着短便,爱护勿使损污。
凡日中所着衣服,夜卧必更,则不藏蚤虱,不即敝坏。苟能如此,则不但威仪可法,又可不费衣服。晏子一狐裘三十年,虽意在以俭化俗,亦其爱惜有道也。此最饬身之要,毋忽!
其二 语言步趋第二
凡为人子弟,须要常低声下气,语言详缓,不可高言喧鬨,浮言戏笑。父兄长上有所教督,但当低首听受,不可妄自议论。长上检责或有过误,不可便自分解,姑且隐嘿,久却徐徐细意条陈云,「此事恐是如此,向者当是偶尔遗忘」,或曰「当是偶尔思省未至」。若尔,则无伤忤,事理自明。至于朋友分上,亦当如此。
凡闻人所为不善,下至婢仆违过,宜且包藏,不应便尔声言。当相告语,使其知改。
凡行步趋跄,须是端正,不可疾走跳踯。若父母长上有所唤召,却当疾走而前,不可舒缓。
其三 洒扫涓洁第三
凡为人子弟,当洒扫居处之地,拂拭几案,常令洁净。文字笔砚凡百器用,皆当严肃整齐,顿放有常处。取用既毕,复置原所。父兄长上坐起处,文字纸劄之属或有散乱,当加意整齐,不可辄自取用。凡借人文字,皆置簿抄录主名,及时取还。窗壁几案文字间不可书字,前辈云:「坏笔污墨,瘝子弟职。书几书研,自黥其面」。此为最不雅洁,切宜深戒。
其四 读书写文字第四
凡读书,须整顿几案,令洁净端正。将书册整齐顿放,正身体对书册,详缓看字子细,分明读之。须要读得字字响亮,不可误一字,不可少一字,不可多一字,不可倒一字,不可牵强暗记,只是要多诵遍数,自然上口,久远不忘。古人云:「读书千遍,其义自见」。谓读得熟,则不待解说,自晓其义也。余尝谓读书有三到,谓心到、眼到、口到。心不在此,则眼不看子细;心眼既不专一,却只漫浪诵读,决不能记,记不能久也。三到之中,心到最急,心既到矣,眼口岂不到乎?
凡书册须要爱护,不可损污绉摺。济阳江禄书读未竟,虽有急速,必待掩束整齐然后起,此最为可法。
凡写文字,须高执墨锭,端正砚磨,勿使墨汁污手。高执笔,双钩端楷书字,不得令手指着毫。
凡写字,未问写得工拙如何,且要一笔一画严正分明,不可老草。
凡写文字,须要子细看本,不可差误。
其五 杂细事宜第五
凡子弟须要早起晏眠。凡喧鬨斗争之处不可近,无益之事不可为⑴。
凡饮食,有则食之,无则不可思索。但粥饭充饥,不可缺。凡向火,勿迫近火傍,不惟举止不佳,且防焚爇衣服。凡相揖,必折腰。凡对父母、长上、朋友,必称名。凡称呼长上,不可以字,必云某丈。如异姓者,则云某姓某丈。凡出外及归,必于长上前作揖,虽暂出亦然。凡饮食于长上之前,必轻嚼缓咽,不可闻饮食之声。凡饮食之物,勿争较多少美恶。凡侍长者之侧,必正立拱手,有所问则当诚实对,言不可妄。凡开门揭帘,须徐徐轻手,不可令震惊响。凡众坐,必敛身,勿广占坐席。凡侍长上出行,必居路之右,住必居左。凡饮酒,不可令至醉。凡如厕,必去上衣,下必浣手。凡夜行,必以灯烛,无烛则止。凡待婢仆,必端严,勿得与之嬉笑。执器皿必端严,惟恐有失。凡危险,不可近。凡道路遇长者,必正立拱手,疾趋而揖。凡夜卧,必用枕,勿以寝衣覆首。凡饮食,举匙必置箸,举箸必置匙。食已,则置匙箸于案。
杂细事宜品目甚多,姑举其略,然大概具矣。凡此五篇,若能遵守不违,自不失为谨愿之士。必又能读圣贤之书,恢大此心,进德修业,入于大贤君子之域,无不可者。汝曹宜勉之!
⑴ 谓如赌博、笼养、打毬、踢毬、放风禽等事。
记和靖先生五事 南宋 · 朱熹
「学者所以学为人也」,盖尹和靖语。徐丈见尹和靖,问曰:「某有意于学,而未知所以为问」。先生曰:「此语自好。若果有此意,归而求之有馀师」。又尝语人曰:「放教虚閒,自然见道」。先生在从班时,朝士迎天竺观音于郊外,先生与往。有问何以迎观音也,先生曰:「众人皆迎,某安敢违」?众又问:「然则拜乎」?曰:「固将拜也」。问者曰:「不得已而拜之与,抑诚拜也」?曰:「彼亦贤者也。见贤斯诚敬而拜之矣」。先生日诵《金刚经》一卷,曰是其母所训,不敢违也。徐丈语及苏氏「使民战栗」义,问曰:「如何」?先生艴然曰:「训经而欲新奇,无所不至矣」。
右五事熹绍兴二十一年五月谒徐丈于湖州,徐丈以语熹,因退而书。
按:徐丈名度,字惇立,和靖门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