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孙觌事 南宋 · 朱熹
靖康之难,钦宗幸虏营。虏人欲得某文,钦宗不得已,为诏从臣孙觌为之。阴冀觌不奉诏,得以为解。而觌不复辞,一挥立就,过为贬损,以媚虏人,而词甚精丽,如宿成者。虏人大喜,至以大宗城卤获妇饷之,觌亦不辞。其后每语人曰:「人不胜天久矣。古今祸乱,莫非天之所为,而一时之士欲以人力胜之,是以多败事而少成功,而身以不免焉。孟子所谓顺天者存,逆天者亡者,盖谓此也」。或戏之曰:「然则子之在虏营也,顺天为已甚矣。其寿而康也宜哉」!觌惭,无以应,闻者快之。乙巳八月二十三日,与刘晦伯语,录记此事,因书以识云。
记林黄中辨易西铭 南宋 · 朱熹
六月一日,林黄中来相访,问曰:「向时附去《易解》,其间恐有未是处,幸见谕」。予应之曰:「大凡解经,但令纲领是当,即一句一义之间虽有小失,亦无甚害。侍郎所著,却是大纲领处有可疑者」。林问:「如何是大纲领处可疑」?予曰:「《系辞》所谓《易》有太极,是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此是圣人作《易》纲领次第,惟邵康节见得分明。今侍郎乃以六画之卦为太极,中含二体为两仪,又取二互体通为四象,又颠倒看二体及互体,通为八卦。若论太极,则一画亦未有,何处便有六画底卦来?如此恐倒说了。兼若如此,即是太极包两仪,两仪包四象,四象包八卦,与圣人所谓生者意思不同矣」。林曰:「惟其包之,是以能生之。包之与生,实一义尔」。予曰:「包如人之怀子,子在母中。生如人之生子,子在母外。恐不同也」。林曰:「公言太极一画亦无,即是无极矣。圣人明言易有太极,而公言易无太极,何耶」?予曰:「太极乃两仪、四象、八卦之理,不可谓无,但未有形象之可言尔。故自此而生一阴一阳,乃为两仪,而四象、八卦又是从此生,皆有自然次第,不由人力安排。然自孔子以来,亦无一人见得。至邵康节然后明,其说极有条理,意趣可玩,恐未可忽。更详之」。林云:「著此书正欲攻康节尔」。予笑语之曰:「康节未易攻,侍郎且更子细。若此论不改,恐终为有识者所笑也」。林艴然曰:「正要人笑」。又论《西铭》,予曰:「无可疑处。却是侍郎未晓其文义,所以不免致疑。其馀未暇悉辨,只『大君者,吾父母宗子』一句,全错读了,尤为明白。本文之意盖曰人皆天地之子,而大君乃其适长子,所谓宗子有君道者也。故曰大君者,乃吾父母之宗子尔。非如侍郎所说,既为父母,又降而为子也」。林曰:「宗子如何是适长子」?予曰:「此正以继祢之宗为喻尔。继祢之宗,兄弟宗之,非父母之适长子而何?此事它人容或不晓,侍郎以《礼》学名家,岂不晓乎」?林乃俛首无说而去,然意象殊不平⑴。予还自临安,客有问此曲折者。事之既往,本无足言,而恐学者疑于邵、张之学也,因命儿辈录此以示之。客因有问者曰:「太极之论则闻之矣,宗子之云,殆即庄生所谓『知天子与我皆天之所子』者,子不引之以为夫子之助,何耶」?予应之曰:「庄生『知天子与我皆天之所子』,而不知其适庶少长之别。知擎跽曲拳为人臣之礼,而不知天理之所自来。故常以其不可行于世者为内直而与天为徒,常以其不得已而强为者为外曲而与人为徒。若如其言,则是臣之视其君,阴固以为无异于吾之等夷,而阳为是不情者以虚尊之也。孟子所谓『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』,正谓此尔。其与张子之言理一而分殊者,岂可同年而语哉」?昔予书宋君事后,尝发此意,因复并记其说,以俟同志考焉。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○。又见《荆川稗编》卷四,《永乐大典》卷八二六八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七九、学行典卷一○。
⑴ 黄中《西铭说》曰:「近世士人尊横渠《西铭》过于六经,予读而疑之,试发难以质焉。《易》曰:『乾,健也;坤,顺也。乾为天,为父;坤为地,为母。是以顺健之至性,而有天地父母之大功。其称名也小,其取类也大,此之谓也。今《西铭》云乾为父,坤为母,是以乾坤为天地之号名,则非《易》之本义矣。既曰乾为父,坤为母,则所谓予兹藐然,乃混然中处者,于伏羲八卦、文王六十四卦为何等名称象类乎?方大朴之未散也,老聃谓之混然成列,庄子谓之混沌,是混然无间,不可得而名言者也。既已判为两仪,则轻清者上为天,重浊者下为地,人居其中,与禽兽草木同。然而生犹有别也,安得与天父地母混然中处乎?又曰:『天地之塞吾其体,天地之帅吾其性』,此其语脉出于《孟子》。《孟子》言:『浩然之气养而勿害,则塞乎天地之间。』又言:『志,气之帅也。故志至焉,气次焉。』今舍气而言体,则又非《孟子》之本义矣。其意盖窃取于浮屠所谓佛身充满法界之说。然彼言佛身,谓道体也。道之为体,扩而充之,虽满于法界可也。今言吾体,则七尺之躯尔,谓充塞乎天地,不亦妄乎?至言天地之帅吾其性,尤无所依据。《孟子》以志为帅者,谓气犹三军,听命于志,惟志所之尔。今舍志而言性,则人生而静,未尝感物而动者,焉得以议其所之乎?其所统帅何如也?况于父天母地而以吾为之帅,则惟予言而莫之违矣,不亦妄乎?又曰:『民吾同胞,物吾与也。大君者,吾父母宗子也。其大臣,宗子之家相也。』若以其并生乎天地之间,则民物皆吾同胞也。今谓物吾与者,其于同胞何所辨乎?『与』之为名,从何立也?若言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也,其以大君为父母乎?为宗子乎?《书》曰:『惟天地万物父母,惟人万物之灵。亶聪明,作元后,元后作民父母。』兹固《西铭》所本以立其说者也。然一以为父母,一以为宗子,何其亲疏厚薄尊卑之不伦也!其亦不思甚矣。父母可降而为宗子乎?宗子可升而为父母乎?是其易位乱伦,名教之大贼也。学者将何取焉?又言其大臣,宗子之家相也,则宗子有相而父母无之。非特无相,亦无父母矣。可不悲哉!《孟子》曰:『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。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。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若邪说诬民,充塞仁义,将有率兽食人之事。』予于《西铭》亦云。尊《西铭》者,其不可以无辨。」
记濂溪传 南宋 · 朱熹
戊申六月,在玉山邂逅洪景卢内翰,借得所修《国史》,中有濂溪、程、张等传,尽载《太极图说》。盖濂溪于是始得立传,作史者于此为有功矣。然此说本语首句但云「无极而太极」,今传所载,乃云「自无极而为太极」,不知其何所据而增此「自」「为」二字也。夫以本文之意亲切浑全明白如此,而浅见之士犹或妄有讥议,若增此字,其为前贤之累,启后学之疑,益以甚矣。谓当请而改之,而或者以为不可。昔苏子容特以为父辨谤之故,请删《国史》所记草头木脚之语,而神祖犹俯从之,况此乃百世道术渊源之所系耶?正当援此为例,则无不可改之理矣。
记旌儒庙碑阴语 南宋 · 朱熹
欧阳叔弼作《集古录目》云:「旌儒庙者,秦所坑诸儒之庙也。杜佑以为儒者不居其位而是非当世以自取祸,及引后汉锢党之事,以横议激讦为戒,刻于庙碑之阴」。予以为佑之识趣如此,此其所以役于伾、文之党而取随人执下之讥也。叔弼之为此书,但记姓名、事目、年月、州里,而独于此详著其语,岂亦有所病于其言欤?抑以为是而存之也?
偶读谩记 南宋 · 朱熹
《吴执中传》在《徽录》八十八卷,《国史》九十三卷,与其家传皆相应。但家传云:「公缘微病,踰月不对,已有间之者。一日面奏,论列边防利害,及于一二大臣。上不说,翌日落职,知滁州(大观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告下。)」。又载:「十月二十二日奉圣旨,吴执中初除中宪,议论刚正,凡所陈述,殊无顾忌,颇有古直之操,遂降诏褒之。厥后仅两月馀日,并无建明。一日进对,奏陈论列,殊无根柢,惑于邪说,顿失所守。可落职知和州,替蔡嶷。仍放谢辞,限日下出国门。其蔡嶷别与差遣(此必是省劄。)」。而传云:「先是,蔡京忌张康国,引执中居言路。执中论刘炳兄弟不葬亲,数宋乔年父子过恶,相继罢黜。炳与乔年,皆京党也。及上语执政,嘉其不阿,康国奏:『意在逐臣』,已而言康国之章果上。上怒执中怀谗,出知滁州⑴」。又家传云:「政和改元,星文示变。公以为推寻厥咎之由,实自蔡京始,因列其命令不信,刑罚失中,公帑空虚,民力困匮,农桑失业,货财不通,而穷荒无用之地追讨兴建无已之罪,请降京五官,以太子少保退居于杭」。又载御笔云:「比以旧弼蔡京擅作威福,傲睨弗悛,屡致人言,禠官斥外,申严邦宪,足示诫惩。尚虑怨仇乘时骋忿,捃摭旧事,论列未休,下石相挤,弹击不已,务快复雠之私忿,不思体貌之前规,致矫枉过中,疾恶已甚,宜俾宽宥,曲示始终。咨尔台僚,明听朕命(大观四年。)」。而传云:「彗星见,上察京奸状,欲逐之。言者交论京不已,执中上章,谓进退大臣当存体貌,于是为京降诏而京得不重贬⑵」。执中尝举游酢自代,又尝差同开封尹李孝寿鞠陈正汇告变事,执中平心以处,得罪者自以为不冤。尝论花石纲,诏即罢之。后每有所须索,必戒左右曰:「毋令吴某知」。翰林学士张阁等出守杭州,陛辞日,乞领花石纲事。自是应奉愈炽,不可救矣。尝论郭天信过恶,而言者以为与商英皆天信所荐。与吕惠卿为友婿,惠卿遭时得君,所荐无不拔用。执中在选调,未尝附丽以图进取(并家传。)。御笔云:「卿前日上殿,奏陈曾任学事,见今放罢姓名,可亲书实封进入」。「臣伏奉御封(云云。)右臣昨面奏,系是提举荆湖南学事胡安国,谨具奏闻」。
执中子岩夫,政和七年十一月除考功郎官,出太师鲁公京门。余深尝于彭世英家见其议蔡卞谥文正议。
魏徵以《小戴礼》综汇不伦,更作《类礼》二十篇,数年而成。太宗美其书,录寘内府。今此书不复见,甚可惜也。
王彦霖行蔡确词,乃邵武大乾高宇所为,其家尚有遗稿(方伯谟尝见之。)。
乙卯十一月四日,詹元善说去年见李兼济说寿皇曾遣一小珰,以中原事问平江何蓑衣。蓑衣授以纸笔,口诵数语,令书以进曰:「贺新郎,贺新郎,胡孙拖白不终场。不终场,未便休,雄豪分裂争王侯。争王侯,闹啾啾,也须还我一百州」。寿皇以示兼济之父秀叔参政。后数年,虏储允恭死,虏酋雍亦毙,而孙璟袭位,即所谓胡孙者也。岂璟将不终而中原分裂,河南、北将复我也耶?元善又见异书云:「火龙变化丹蛇腾,青羊踯躅乌犍耕,玄豨冲突苍鼠平」,亦莫详其为何等语也。姑并记此,三年而后出之。
释氏有清草堂者,有名丛林间。其始学时,若无所入。有告之者曰:「子不见猫之捕鼠乎?四足据地,首尾一直,目睛不瞬,心无它念。唯其不动,动则鼠无所逃矣」。清用其言,乃有所入。彼之所学虽与吾异,然其所以得之者,则无彼此之殊。学者宜以是而自警也。
闽中人李复,字履中,及识横渠先生。绍圣间为西边使者,博记能文。今信州有《潏水集》者,即其文也。其间有论孟子养气者:「动必由理,故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地,无忧无惧,其气岂不充乎?故曰是集义所生者。舍是则明有人非,幽有鬼责,自歉于中,气为之丧矣,故曰无是馁也」。此语虽疏,然却得其大旨。近世诸儒之论多以过高而失之,甚者流于老庄而不知,不若此说之为得也。惜其乱于诗文博杂之中,学者或不之读,故表而出之。
蜀人冯当可之文号《缙云集》,集中有封事,末云:「臣前所言望陛下移跸建康,选将练卒,用张浚、刘锜总统诸军,节用损己,以充军费,皆事也,非事之本也。惟陛下远便佞、疏近习,清心寡欲,以临事变,此兴事造业之根本。《洪范》所谓『皇建其有极』者也」。此绍兴庚辰、辛巳之间所上,其谋画议论,皆奇伟的当。而所论皇建有极,又深明治本而略识经意,古今论《洪范》者少能及也。余尝作《皇极辨》,与之暗合,因笔其语以證余说。旧见汪端明尝称其人,甚敬重之。今果不谬云。
《说文》:「䏌,振䏌也,从肉,入声,许讫反」。东坡疑从「入」无缘为䏌声,而谓舞必八人为列,乃谓「佾」即「䏌」字,从「八」从「肉」。今按,此乃《说文》之误,东坡疑之是也,而其所以为说则非。若以「八」字为「兮」而从「肉」、「兮」省声,则正得许讫切矣。「䏌」又从「人」,乃为「佾」字,盖舞则人之振䏌也。然今《说文》不见「佾」字,坡云有之,未详其说。每详「䏌」字即「肸」字,故《说文》但有「䏌」字而别无「肸」字。坡疑「佾」即「䏌」字,亦非也。《班史·武纪》谓云「屑然如有闻」,亦肸乡之义也。
东坡又云《宋书·乐志》论房中乐非后妃事,盖《周礼》注误,极有理(当考。)。武庚即是禄父,东坡以为两人,恐别有据⑶。
东坡手书煮猪肉法引《孟子》曰:「心勿忘勿助长」,知前辈读此,皆依古注「勿正」为句绝,非独程先生也。作「正心」者,其始于王氏乎。然文势亦或有之,未可直以为非,故予于《集注》两存之。
会稽官书版本有《子华子》者,云是程本字子华者所作,即孔子所与倾盖而语者。好奇之士多喜称之。以予观之,其词故为艰涩而理实浅近,其体务为高古而气实轻浮,其理多取佛老医卜之言,其语多用《左传》、《班史》中字,其粉饰涂泽、俯仰态度,但如近年后生巧于模拟变撰者所为。不惟决非先秦古书,亦非百十年前文字也。原其所以,祗因《家语》等书有孔子与程子倾盖而语一事,而不见其所语者为何说,故好事者妄意此人既为先圣所予,必是当时贤者,可以假托声势,眩惑世人,遂伪造此书以傅合之。正如麻衣道者本无言语,祗因小说有陈希夷问钱若水骨法一事,遂为南康军戴师愈者伪造《正易心法》之书以托之也。《麻衣易》予亦尝辩之矣,然戴生朴陋,予尝识之,其书鄙俚,不足惑人。此《子华子》者,计必一能文之士所作,其言精丽,过《麻衣易》远甚。如论《河图》之二与四抱九而上跻,六与八蹈一而下沈,五居其中,据三持七,巧亦甚矣。唯其甚巧,所以知其非古书也。又以《洛书》为《河图》,亦仍刘牧之谬,尤足以见其为近世之作。或云王铚性之、姚宽令威多作赝书,二人皆居越中,恐出其手,然又恐非其所能及。如《子华子》者,今亦未暇详论其言之得失,但观其书数篇与前后三序皆一手文字,其前一篇托为刘向而殊不类向它书,后二篇乃无名氏岁月而皆托为之号,类若世之匿名书者。至其首篇风轮水枢之云,正是并缘释氏之说。其卒章宗君、三祥、蒲璧等事,皆剽剥它书,傅会为说。其自叙出处,又与《孔丛子》载子顺事略相似(《孔丛》亦伪书也。)。又言有大造于赵宗者,即指程婴而言。以《左传》考之,赵朔既死,其家内乱,朔之诸弟或放或死,而朔之妻乃晋君之女,故武从其母畜于公宫,安得所谓大夫屠岸贾者兴兵以灭赵氏,而婴与杵臼以死卫之云哉?且其曰有大造者,又用吕相绝秦语,其不足信明甚。而近岁以来,老成该洽之士亦或信之,固已可怪。至引其说以自證其姓氏之所从出,则又诬其祖矣。大抵学不知本而眩于多爱,又每务欲出于众人之所不知者以为博,是以其弊必至于此。可不戒哉!
或云程邑在雍州之东二十里,王季所居。又引苏黄门《诗说》,周之程邑,汉扶风安陵县也。予按,雍州之境东自西河,西距黑水,延袤数千里,不知所谓州东二十里者,自何处计此里数?若指丰、镐而言,则经传初不明言其为雍州治所。又按《汉志》,安陵在长安北四十里,不应言东。又按《皇矣》之诗,此诗乃是文王克密之后所作,亦不得为王季所居也。然意此语必有自来,但「州」字当是衍文耳。所谓雍者,乃扶风之雍县,其地亦在长安之北,计与安陵相去不远,故得引以相明。唯王季之云,恐别有所据,然亦未知其与《诗说》孰为得失也(当考。)。
上虞、馀姚二邑,皆以舜名。而上虞村落又有号百官,俗传百官牛羊之处也。或谓四旁多舜事迹,疑其子孙所封,理或有之,然不可考矣。大抵地名古迹亦多沿袭讹谬,如《子华子》后序,乃言鬼谷子所居在今信州贵溪县,盖其图经之说如此,岂有此理哉?以它书考之,地名鬼谷者凡数处,疑特俚俗相传物魅之区尔,未必仪秦之师所居也。上虞旁邑嵊县有戈、过二姓,即少康所灭羿浞之党。其子孙乃聚于一邑,又近禹葬之地,不知其何故也。
俚俗相传,疫疾能传染人,有病此者,邻里断绝,不通讯问,甚者虽骨肉至亲,亦或委之而去。伤俗害理,莫此为甚。或者恶其如此,遂著书以晓之,谓疫无传染,不须畏避。其意善矣,然其实不然,是以闻者莫之信也。予尝以为诬之以无染而不必避,不若告之以虽有染而不当避也。盖曰无染而不须避者,以利害言也。曰虽染而不当避者,以恩义言也。告之以利害,则彼之不避者信吾不染之无害而已,不知恩义之为重也。一有染焉,则吾说将不见信,而彼之避也唯恐其不速矣。告之以恩义,则彼之不避者知恩义之为重而不忍避也。知恩义之为重而不忍避,则虽有染者,亦知吾言之无所欺而信此理之不可违矣。抑染与不染,似亦系乎人心之邪正,气体之虚实,不可一概论也。吾外大父祝公少时邻里有全家病疫者,人莫敢亲。公为煮粥药,日走其家,遍饮病者而后归。刘宾之官永嘉时,郡中大疫。宾之日遍走视,亲为诊脉,候其寒温,人与药饵。讫事而去,不复盥手,人以为难。后皆无恙云。
沙随有《活人书辨》,当求之。
严州王君仪能以《易》言祸福,其术略如徐复、林瑀之说,以一卦直一年。尝言绍兴壬戌太母当还,其后果然。人问其故,则曰:「是年《晋》卦直事有『受兹介福,于其王母』之文也」。予谓此亦小数之偶中耳。若遂以君仪为知《易》,则吾不知其说也。沙随《春秋例》说滕子来朝为自贬而用小国之礼,如郑人争承之比,最为精当。但朝桓公者邾牟葛称人,谷邓书名,又有不可通者。而诸儒之说,亦莫之能明也。
《孟子》「决汝汉,排淮泗而注之江」,此但作文取其字数以足对偶而云耳。若以水路之实论之,便有不通,而亦初无所害于理也。说者见其不通,便欲强为之说,然亦徒为穿凿而卒不能使之通也。如沈存中引李习之《来南录》云:「自淮沿流至于高邮,乃溯于江」,因谓淮泗入江,乃禹之旧迹,故道宛然。但今江淮已深,不能至高邮耳。此说甚似,其实非也。按《禹贡》,淮水出桐柏,会泗沂以入于海。故以小江而列于四渎,正以其能专达于海耳。若如此说,则《禹贡》当云南入于江,不应言东入于海,而淮亦不得为渎矣。且习之「沿溯」二字似亦未当。盖古今往来淮南,只行邗沟运河,皆筑埭置闸,储闭潮汐以通漕运,非流水也。若使当时自有禹迹故道可通舟楫,则不须更开运河矣。故自淮至高邮,不得为沿;自高邮以入江,不得为王。而习之又有「自淮顺潮入新浦」之言,则是入运河时偶随淮潮而入,有似于沿意。其过高邮后,又迎江潮而出,故复有似于溯,而察之不审,致此谬误。今人以是而说《孟子》,是以误而益误也⑷。近世又有立说,以为淮泗本不入江,当洪水横流之时,排退淮泗,然后能决汝汉以入江。此说尤巧而尤不通。盖汝水入淮,泗水亦入淮,三水合而为一。若排退淮泗,则汝水亦见排退而愈不得入江矣。汉水自嶓冢过襄阳南流,至汉阳军,乃入于江。淮自桐柏东流,会汝水、泗水以入于海。淮、汉之间,自有大山,自唐、邓、光、黄以下至于潜霍,地势隔蓦。虽使淮泗横流,亦与江汉不相干涉,不待排退二水而后汉得入江也。大抵《孟子》之言只是行文之失,无害于义理,不必曲为之说,闲费心力也。
《春秋》上辛雩,季辛又雩,《公羊》为昭公聚众以攻季氏,此说非是。昭公失民已久,安能聚众?不过得游手聚观之人耳,又安能逐季氏?宋昭公、季氏事见《左氏传》,极有首尾。公羊子特传闻想料之言尔,何足为据?或者乃信其说,以解《春秋》。既为谬误,又欲引之以解《论语》樊迟从游舞雩之下一段问答,以为为昭公逐季氏而发者,则又误之甚矣。此弊盖原于苏氏问社之说,而近世又增广之也。尝见徐端立丈说曾以苏说问尹和靖,和靖正色久之,乃言曰:「解经而欲新奇,何所不至」?闻之令人悚然汗下。
或说《鱼丽》诗云:「罶,笱也。笱者,寡妇之器也。寡妇得鱼而不为富彊所夺,则是太平之象,而可告功于神明也」。此因小序而失之,固为无理。然专以笱为寡妇之器,似亦未然。盖聚石为梁,必有笱以承其阙空,乃可得鱼。凡取鱼者皆然,非但寡妇也。但笱易成而易用,虽寡妇亦能置之,故以为寡妇之笱。它人则取鱼之器尚多,不专用笱耳。非谓它人不得用笱,而唯寡妇得用,亦非谓寡妇只得用笱,而不得更以它物取鱼也。《谷风》《小弁》之诗皆曰:「无逝我梁,无发我笱」,岂寡妇之作也哉?
「打」字今浙西呼如谪耿切之声,亦有用去声处。大抵方言多有自来,亦有暗合古语者。如浙人谓「不」为「弗」,又或转而为「否(呼若甫云。)」。闽人有谓「口」为「苦」,「走」为「祖」者,皆合古韵。此类尚多,不能尽举也。
附子今人未尝不服,但熟即已疾,生则杀人耳。汉淳于衍毒杀许后,盖生用也。果尔,则虽平人亦不免,况乳妇乎。或者乃以今人有新产而以附子愈疾者,遂疑汉史之误,过矣。予尝中乌喙毒,始时头岑岑然,久之加烦懑,正如许后之證。当时在深山中,不能得药,须臾通身皆黑,势甚危恶,意必死矣。偶记汉质帝语,得水尚可活,亟令多汲新水连饮之,遂大呕泄而解。此亦不可不知也。
或谓李华著论废卜,故终失节。王涯首议搉茶,后亦得祸。至如近岁茶商作贼,杀人甚众,皆涯之罪也。予谓废卜固其所见之谬,然与失节事不相类。搉茶固为有罪,然甘露之变,死者十馀族,岂皆搉茶所致?且今村民争田争水,劫取谷粟,以致杀伤者多矣,又可追咎神农、后稷耶?大抵论事只当言其理之是非,不当计其事之利害。此等议论虽欲因事设为警戒,然其势将有所穷,反使世人并与正理而疑之,非小失也。
《韦苏州集》载秦系诗自署「东海钓客,试秘书省校书郎」,而诗有「久卧云间已息机,青袍忽著狎鸥飞」之句。盖系尝隐泉州九日山,故有东海之号。「青袍忽著」,自谓其新授校书郎尔。故韦和诗云:「知掩山扉二十秋,鱼须翠碧弄床头」,正答其意也。或者乃谓青袍、翠碧皆为韦发,既失诗意,又谓唐刺史不借服色,则又误矣。牛丛对宣宗云:「臣今服绯」,是刺史所借。而白乐天忠州被召时诗言之极详,何考之不审耶?韦苏州事迹,王厚叔序中考之已详。近年姚令威又作后序,于厚叔外又增补二事,然皆失之。其一以韦赠人诗有「少年游太学」之句,遂谓韦尝游太学。不知韦诗所云,乃是谓所赠之人也。其一以韦有「分竹守南谯」之句,遂谓韦尝守亳,不知南谯乃滁州也。其说之误,正与青袍者相似。夸多之弊,至于如此。事虽不急,亦可戒也。
或说「说大人则藐之」,以藐为自小之意,云说大人时当如子弟之对父兄,恬然泰然,说尽道理,不作大事看,非谓小视大人也。此说甚怪,下文更说不行。如「吾何畏彼哉」一句,不知却如何说?人皆知其不可,而或者信之。盖正理不明而先入为主,故其惑如此,亦非止此一条也。
或云旧见《水忏》言有行者盗常住食物而变为饿鬼者,初不之信。近见《夷坚志》亦有此事,乃信。理可推者,人理耳。若鬼神仙佛事,非理可究。予谓二事一律,妄则皆妄,真则皆真。今乃疑其一于前而信其一于后,何耶?天下之事,巨细幽明莫不有理,未有无理之事,无事之理,不可以内外言也。若有不可推者,则岂理之谓哉?或又云庄、列、释氏皆有大过人者,但为从别路去,故不可与校是非。予谓既云别路,则须自有正路,只此正路别路之间,便有是非可校,何言不可耶?
或读《关雎》,问其训诂名物,皆不能言,便说「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」云云者。余告之曰:「若如此读《诗》,则只消此八字,更添『思无邪』三字成十一字,后便无话可说。三百五篇,皆成查滓矣」。因记得顷年汪端明说沈元用问尹和靖伊川先生《易传》何处是切要处,尹云:「体用一源,显微无间,此是最切要处」。后举似李先生,先生曰:「尹说固好,然须是看得六十四卦、三百八十四爻都有下落处,方始说得此话。若学者未曾子细理会,便与他如此说,岂不误它」?余闻之悚然,始知前日空言无实,全不济事,自此读书益加详细云。
《艮》下《坎》上,其卦为《蹇》。蹇,难也。西南阴方,平易之地;东北阳方,险阻之处。当蹇之时,利趋平易而不利走险阻,又利见大人以济蹇,而守正则吉。故筮得此卦,其占如此。以《彖传》言之,云《易》本义合如此。
礼书,此书异时必有两本,其据《周礼》,分经传,不多取《国语》杂书迂僻蔓衍之说,吾书也。其黜《周礼》,使事无统纪,合经传,使书无间别,多取《国语》杂记之言,使传者疑而习者蔽,非吾书也。刘原父尝病何休以不修《春秋百二十国宝书》、《三礼春秋》,而予反病二书之不传,不得深探圣人笔削之意也。异时此书别本必将出于信饶之间,石桥之野,故箱败簏之间,其亦足以为予笔削之助乎。十月十八夜,因读余正父修《礼》而书。
⑴ 此事不知何据,但语意向背不伦。执中本是京引居言路,使攻康国,则不应先攻京党而后及康国也。
⑵ 此与家传亦不同。然执中后以不论张商英贬黜,则非蔡氏之党矣。未知本传何据书此。
⑶ 已上并见泉州舶司所刻《雪堂帖》。
⑷ 今按,《来南录》中无此语,未详其故。
高士轩记 南宋 · 朱熹
同安主簿廨皆老屋支拄,殆不可居。独西北隅一轩为亢爽可喜,意前人为之,以待夫治簿书之暇日而燕休焉。然视其所以名,则若有不屑居之之意。予以为君子当无入而不自得,名此非是,因更以为「高士轩」。而客或难予曰:「汉世高士不为主簿者,实御史属。汉官御史府典制度文章,大夫位上卿、亚丞相,主其簿书者名秩亦不卑矣。彼犹以为浼己而不顾焉,故足以为高也。今子仆仆焉在尘埃之中,左右朱墨,蒙犯箠楚,以主县簿于此,而以高士名其居,不亦戾乎」?予曰:「固也是其言也,岂不亦曰士安得独自高,其不遭则可亡不为已乎?予于其言盖尝窃有感焉,然亦未尝不病其言之未尽也。盖谓士之不遭可无不为,若古之乘田委吏,抱关击柝者焉可也;谓士不能独自高,则若彼者乃以未睹夫高也。夫士诚非有意于自高,然其所以超然独立乎万物之表者,亦岂有待于外而后高耶?知此则知主县簿者虽甚卑,果不足以害其高,而此轩虽陋,高士者亦或有时而来也。顾予不足以当之,其有待于后之君子云尔」。客唯唯而退,因书之壁以为记。
泉州同安县学官书后记 南宋 · 朱熹
绍兴二十有五年春正月,熹以檄书白事大都督府廷中,已事而言于连帅方公曰:「熹为吏同安,得兼治其学事。学有师生诵说而经籍弗具,学者四来,无所业于其间。愿得抚府所有书以归,使学者得肄习焉」。公幸哀其愚,不以为不可,即日减省少府用度金钱,属工官模以予县,凡九百八十五卷。熹与诸生既受赐,则相与群议所以歛藏守视、出内凉暴之禁戒以复于公,报皆施行如章。熹窃惟公之举是赐也,盖将以幸教此县之人,而非私于熹之请。熹乃幸得以菲薄奉承,惧不能称,且无以垂示久远,故敢具刻公所出教而并叙其指意如此揭之,以视县之父兄子弟与学官弟子之有秩于典领者,使承公志,永永不怠。此熹之职守也。夏四月丁丑,具位谨记。
射圃记 南宋 · 朱熹
同安县西北门射圃者,监盐税曹侯沆所为也。绍兴二十五年夏,县有警,令丞以下部吏士分城以守,而曹侯与予备西北。异时寇至,常陷西北,然则曹侯与予所守者,盗冲也。侯一日与予登城四望,慷慨相语曰:「是不能守,吾属死无处所,不可不勉」!则分背去行所部,循勉慰饬,喻意吏士。士皆感奋为用。侯又曰:「兵家有之,曲道险阨则剑楯利,仰高临下则弓矢便。是则射者固婴城之具,而其为技必习之于无事之时,然后缓急可赖而用也。今蜂蚁之屯虽未能傅吾城而陈,而吾之士固将徇我以死亡,我其可以不素教而用之哉」?于是相与相城之隅,得隙地,斥以为射圃,袤六十步,三分其袤而广得一焉,属其徒日射其间。其后盗虽已溃去,圃因不废,间往射如初。侯谓予:「是圃之作,吾二人力也。众人不能见将然,其以吾二人者为无事而勤民矣。盍记其意以视后」?予曰诺哉。曹侯字德广,武惠王诸孙。世将习兵,喜文词,通吏事,盖慨然有志于功名者。而予新安朱熹仲晦也,时为主簿于此,是为记云。
苏丞相祠记 南宋 · 朱熹
熹少从先生长者游,闻其道故相苏公之为人,以为博洽古今,通知典故,伟然君子长者也。熙宁中掌外制,时王丞相用事,尝欲有所引拔。公以其人不可用,且非故事,封上之,用此罢归。不自悔,守益坚。当世高其节,与李才元、宋次道并称三舍人云。后得毗陵邹公所撰公行状,又知公始终大节盖章章如是,以是心每慕其为人。属来为吏同安,同安公邑里也。以公所为问县人,虽其族家子不能言。而泉人往往反喜道曾宣靖、蔡新州、吕太尉事以为盛,予不能识其何说也。然尝伏思之,士患不学耳,而世之学者或有所怵于外,则眩而失其守。如公学至矣,又能守之,终其身一不变,此士君子之所难而学者所宜师也。因为之立祠于学,岁时与学官弟子拜祠焉,而记其意如此,以视邑人云。
漳州教授厅壁记 南宋 · 朱熹
教授之为职,其可谓难矣,惟自任重而不苟者知之。其以为易而无难者,则苟道也。何也?曰,教授者,以天子之命教其邦人。凡邦之士,廪食县官而充弟子员者,多至五六百馀,少不下百十数,皆惟教授者是师。其必有以率厉化服之,使躬问学,蹈绳矩,出入不悖所闻,然后为称。此非反之身而何以哉?是可不谓难矣乎?不特此尔,又当严先圣先师之典祀,领护庙学而守其图书服器之藏,其体至重。下至金谷出内之纤悉,亦皆独任之。呜呼,是亦难矣!然凡仕于今者,无大小莫不有所临制总摄,其任无剧易,必皆具文书,使可覆视。是以虽甚弛者,亦有所难而不敢肆。独教授官虽有统,若其任之本诸身者,则非簿书期会之所能察。至其具于有司而可考者,上之人又以其儒官优容之,虽有不合不问,以是为便。故今之仕者反利焉而喜为之,而孰知所以充其任者如彼其难哉?故曰惟自任重而不苟者知之,其以为易而无难者则苟道也。予尝以事至漳,其教授陈君与予有故,馆予于其寓直之舍,因得尽观陈君所施于学者。予谓若陈君,则可谓知其难矣。时陈君方将刻前人名氏于壁,属予记。予辞谢不能者再三,既不得命,乃退而书其所闻见如此以为记,且以厉后之君子云尔。绍兴二十六年七月甲子,新安朱熹记。
一经堂记 南宋 · 朱熹
绍兴二十三年秋七月,予来同安。明年,乃得柯君而与之游相乐也。时君以避地邑居,教授常百馀人。属予治学事,因得引君以自助。君行峻,不为苟合,由是众始有所严惮。至他事,亦多赖以济焉。又明年,君将反其先人之庐,固旧葺坏以居,而取扬子所谓「古之学者耕且养,三年通一经」者,号其寝居曰「一经之堂」,间谒予记之。予谢涉学未久,文且下,将不能有所发明于吾子之意,愿更属可者,如是非复一再至。今年冬,予将辞吏以去,而君又以为请。既不得辞,乃为之言曰,予闻古之所谓学者非他,耕且养而已矣。其所以不已乎经者,何也?曰,将以格物而致其知也。学始乎知,惟格物足以致之。知之至则意诚心正,而大学之序推而达之无难矣。若此者,世亦徒知其从事于章句诵说之间,而不知其所以然者,固将以为耕且养者资也,夫岂用力于外哉?柯君名翰,字国材,为人孝谨诚悫,介然有以自守,于经无不学。今将隐矣,而其志不自足如此,是盖终身焉,则其造诣之极,非予所敢量也。姑次比是说,为之记云。绍兴二十六年闰月辛丑,新安朱熹记⑴。
固:宋浙本作「因」。
⑴ 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七。又见乾隆《泉州府志》卷一七,道光《福建通志》卷四二,民国《同安县志》卷八。
芸斋记 南宋 · 朱熹
友人徐元聘有田舍一区,旁治轩窗,明洁可喜。暇日与子弟讲学其间,而问名于熹。熹故为农知田,意尝谓孟子言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,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,最为善喻。今徐君课其子弟而学于田间,姑以「芸」名斋,使学者即事而思之,则内外之分定而力之所肆不于人之田矣。霜露既繁,实而食之,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。徐君以熹言为然,故书以遗之云。绍兴二十六年闰月五日癸卯,新安朱熹书。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七。又见《永乐大典》卷二五三五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六、考工典卷八七。
畏垒庵记 南宋 · 朱熹
绍兴二十六年之秋,予吏同安适三年矣。吏部所使代予者不至,而廨署日以隳敝,不可居。方以因葺之宜为请于县,会予奉檄走旁郡,因得并载其老幼,身送之东归。涉春而反,则门庑列舍已摧压而不可入矣,于是假县人陈氏之馆居焉。自县西北折行数百步,入委巷中,垣屋庳下,无钜丽之观。然其中粗完洁,有堂可以接宾友,有室可以备栖息,诵书史,而佳花异卉、蔓药盆荷之属又皆列莳于庭下,亦足以娱玩耳目而自适其意焉。予独处其间,稍捐外事,命友生之嗜学者与居其下,拚除井灶之役,愿留者亦无几人。若常时车马之客与胥吏之有事于官府者,则无所为而来矣。客或谓予所以处此,庶乎庚桑子之居畏垒也,因名予居曰「畏垒之庵」。自是闭门终日,翛然如在深谷之中,不自知身之系官于此,既岁满而不能去也。如是又累月,代予者卒不至,法当自免归。而陈氏谒予记其事曰:「使后之人知夫子之尝居于是也」。予惟庚桑子盖庄周、列禦寇所谓有道者,予之学既不足以知之,而《太史公记》又谓凡周所称畏累、虚亢、桑子之属,皆空言无事实,然则亡是公、非有先生之伦也。此皆不可考,独周之书辞指经奇,有可观者。予是以窃取其号而不辞,遂书以畀陈氏。陈氏世为医,请予记者名良杰,为人谨笃周慎,能通其家学云。绍兴二十七年夏六月十一日,新安朱熹记。
存斋记 南宋 · 朱熹
予吏同安而游于其学,尝私以所闻语其士之与予游者,于是得许生升之为人而敬爱之。比予之辞吏也,请与俱归,以共卒其讲业焉。一日,生请于予曰:「升之来也,吾亲与一二昆弟相为筑环堵之室于敝庐之左,将归,翳蓬藋而居焉。惟夫子为知升之志,敢请所以名之者而幸教之,则升之愿也」。予辞谢不获,因念与生相从,于今六七年,视其学专用心于内,而世之所屑,一毫不以介于其间,尝窃以为生之学盖有意乎孟氏所谓存其心者。于是以「存」名其斋而告之曰:「予不敏,何足以知吾子?然今也以是名子之斋,则于吾子之志窃自以为庶几焉耳矣。而曰必告子以其名之之说,则是说也吾子既自知之,予又奚以语吾子?抑尝闻之,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为万物之灵者,心而已矣。然心之为体,不可以闻见得,不可以思虑求。谓之有物,则不得于言;谓之无物,则日用之间无适而非是也。君子于此亦将何所用其力哉?必有事焉而勿正,心勿忘,勿助长,则存之之道也。如是而存,存而久,久而熟,心之为体,必将瞭然有见乎参倚之间,而无一息之不存矣。此予所以名斋之说,吾子以为如何」?生作而对曰:「此固升之所愿学而病未能者,请书而记诸屋壁,庶乎其有以自励也」。予不获让,因书以授之,俾归刻焉。绍兴二十八年九月甲申,新安朱熹记。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七。又见《永乐大典》卷二五三五,《宋元学案》卷四九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六、考工典卷八七。
牧斋记 南宋 · 朱熹
余为是斋而居之三年矣,饥寒危迫之虑,未尝一日弛于其心。非有道路行李之劳,疾病之忧,则无一日不取六经百氏之书以诵之于兹也。以其志之笃、事之勤如此,宜其智益加明,业益加进,而不知智益昏而业益堕也。以是自咎,故尝间而思之,夫挟其饥寒危迫之虑以从事于圣人之门,而又杂之以道路行李之劳、疾病之忧,有事物之累,无优游之乐,其于理之精微,索之有不得尽,其事之是非,古今之成败兴废之故,考之有不得其详矣。况古人之学所以渐涵而持养之者,固未尝得施诸其心而错诸其躬也。如此则凡所为早夜孜孜以冀事业之成而诏道德之进者,亦可谓妄矣。然古之君子一箪食瓢饮而处之泰然,未尝有戚戚乎其心而汲汲乎其言者。彼其穷于当世,有甚于余矣。而有以自得于己者如此,必其所以用心者或异于予矣。孔子曰「贫而乐」,又曰「古之学者为己」。其然也,岂以饥寒者动其志,岂以挟策读书者而谓之学哉?予方务此以自达于圣人也,因述其所以而书其辞于壁以为记。
归乐堂记 南宋 · 朱熹
予尝为吏于泉之同安,而与仙游朱侯彦实同寮相好也。其后予罢归且五六年,病卧田间,浸与当世不相闻知,独朱侯时时书来,访问缱绻,道语旧故,如平生驩。一日,书抵予曰:「吾方筑室先庐之侧,命之曰『归乐之堂』。盖四方之志倦矣,将托于是而自休焉。子为我记之」。予惟幼而学,强而仕,老而归,归而乐,此常物之大情而士君子之所同也。而或者怵迫势利,眷眷轩冕印韨之间,老而不能归,或归矣,而酣豢之馀,厌苦淡泊,顾慕畴昔,不能忘情。方且咨嗟戚促,自以为不得其所,而岂知归之为乐哉?或知之矣,而顾其前日从官之所为有不能无愧悔于心者,则于其所乐虽欲暂而安之,其心固不能也。然则仕而能归,归而能乐,斯亦岂不难哉!朱侯名卿子,少有美材,学问慷慨。入官三十年,以彊直自遂,独行所志,不为势屈。以故浮湛选调,行年五十,乃登王官。然予视其簿书期会之馀日,盖无一日不命宾友、从子侄,登山临水,弦歌赋诗,放浪于尘埃之外,而无几微留落不偶之意见于言面,则其于势利如何哉!其仕而能归,归而能乐,不待斯堂之作而可信无疑矣。顾予未获一登斯堂而览其胜概,然其林壑之美、泉石之饶足以供徙倚,馆宇之邃、启处之适足以宁燕休,图史之富足以娱心目,而幽人逸士往来于东阡北陌者,足以析名理而商古今,又不待接于耳目而知侯之乐有在乎是也。是以承命不辞而记其意如此。如天之福,异时获从游于堂上,尚能为侯赋之。绍兴三十年十二月乙卯。
建宁府学游御史祠记 南宋 · 朱熹
故监察御史游公先生讳酢,字定夫,此邦之建阳人,而河南程氏之高第弟子也。徽庙初为御史,未几去,为郡江淮间,又退而闲居以卒。隆兴初元,岁在癸未,先生之殁于是四十有一年矣。今敷文阁待制延平陈公实为此邦,谓德学之盛有如先生者而无祠于其乡之学,非独乡人子弟之过,长民者亦有罪焉,乃为堂于府学之东偏,立像致祠,而以书属熹,使记其意。熹辞谢弗堪,屡返而公不听,于是退考旧闻,按龟山杨文靖公所为先生墓志之辞曰:「予元丰中受学明道先生兄弟之门,有友二人焉,曰上蔡谢显道,公其一也。初,伊川先生以事至京师,一见公,谓其贤,可与适道。是时明道知扶沟县事,先生兄弟方以唱明道学为己任,设庠序,聚邑人子弟教之,召公来职学事。公欣然往从之,得其微言,于是尽弃其学而学焉。其后得邑河清,予往见之。伊川谓予曰:『游君德器粹然,问学日进,政事亦绝人远甚』。于师门见称如此,其所造可知矣。公自幼不群,读书一过目辄成诵。比壮益自力,心传目到,不为世儒之习。诚于中,形于外,仪容辞令,粲然有文,望之知其为成德君子也。其事亲无违,交朋友有信,莅官遇僚吏有恩意,虽人乐于自尽而无敢慢其令者。惠政在民,戴之如父母,故去则见思,愈久而不忘。若其道学足以觉斯人,馀润足以泽天下,遭时清明,不及用而死,此士论共惜之,非予之私言也。所著书有《中庸义》、《易说》、《诗二南义》、《论孟杂解》各一卷,文集十卷,藏于家」。盖杨公所记如此。熹惟知先生之深而言足以命其德且信于后,宜莫踰于杨公者。然则先生之道学德行,于此可以观其详矣。又念每获侍坐于陈公,而闻其语先正忠肃公之与先生游也,笑谈论议,书疏辞章,昔所亲见而闻之者,至今尚能诵之。其雍容仰俯之间,又能并得其深微之意,使闻者恍然若将复见其人焉,此其于先生之道如何哉?然则公之所以命祀先生,盖将推其所得于己者以幸教此邦之人,非徒致钦慕之意以修故事而已也。熹既不获终辞,乃悉论著杨公本语而不敢辄赞一辞于其间,且复揆公指意所出者如是而并书之,以承公命,庶乎其可幸无罪云耳。呜呼,先生远矣!学者登是堂而拜其像,于是记也考其师友之渊源,退访其书而读之,于以求先生之所以学者果恶乎在,幸而有以自得之,则亦无以异乎亲而炙之矣。《诗》曰:「人之好我,示我周行」。又曰:「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」。熹虽不敏,愿与承学之士勉焉,以无忘陈公之德也。八月甲子,具位朱熹记⑴。
句首疑脱「民」字。
⑴ 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七。又见《游定夫先生集》卷末,《名贤氏族言行类稿》卷三二,《绵绣万花谷》续集卷二六,《翰苑新书》后集下卷三,《方舆胜览》卷一一,《永乐大典》卷八八四三,《闽中金石志》卷九,《福建金石志》石九,道光《福建通志》卷二五。
通鉴室记 南宋 · 朱熹
士之所以能立天下之事者,以其有志而已。然非才则无以济其志,非术则无以辅其才。是以古之君子未有不兼是三者而能有为于世者也。然而所谓术者,又岂阴险诡仄、朝三暮四之谓哉,亦语夫所以处事之方而已矣。营丘张侯仲隆慷慨有气节,常以古人功名事业自期许,不肯碌碌随世俗上下。至其才器闳博,则又用无不宜。盖临大事变而愈益精神,指麾处画,无一不中几会者。是其志与其材虽未尽见施设,而人知其有馀矣。然未尝以是自足也,方且博观载籍,记览不倦,盖将酌古揆今,益求所以尽夫处事之方者而施之。非特如世之学士大夫兀兀陈编,掇拾华靡,以为谈听之资,至其施诸事实,则泛然无据而已也。尝客崇安之光化精舍,暇日新一室于门右,不置馀物,独取《资治通鉴》数十帙列其中,焚香对之,日尽数卷。盖上下若干年之间,安危治乱之机,情伪吉凶之变,大者纲提领挈,细者缕析毫分,心目瞭然,无适而非吾处事之方者。如是盖三年矣,而其起居饮食、宴娱谈笑亦无一日而不在是也。室之前轩俯视众山,下临清流,邑屋台观、园林陂泽之胜,月星雨露、风烟云物之奇,又若有以开涤灵襟、助发神观者,尤于读是书也为宜。于是直以「通鉴」榜之,而属予记。予闻之,古今者,时也;得失者,事也;传之者,书也;读之者,人也。以人读书而能有以贯古今、定得失者,仁也。盖人诚能即吾一念之觉者默识而固存之,则目见耳闻无非至理。而况是书先正温公之志,其为典刑总会、简牍渊林,有如神祖圣诏所褒者,是亦岂不足以尽其心乎?今侯有当世之志、当世之才,又能因是书以求尽其术,此岂苟然而已哉?然予犹欲进于行著习察之涂,使异时见于用者无毫釐之差也,则愿以仁之说为侯诵之。是以承命不辞而记其本末,因附以所闻如此。乾道三年秋七月,新安朱熹记。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七。又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四○三、学行典卷九三。
南岳游山后记 南宋 · 朱熹
南岳唱酬讫于庚辰,敬夫既序其所以然者而藏之矣。癸未发胜业,伯崇亦别其群从昆弟而来。始闻水帘之胜,将往一观,以雨不果。而赵醇叟、胡广仲、伯逢、季立、甘可大来饯云峰寺,酒五行,剧论所疑而别。丙戌至槠州,熹与伯崇、择之取道东归,而敬夫自此西还长沙矣。自癸未至丙戌凡四日,自岳宫至槠州凡百有八十里,其间山川林野、风烟景物,视向来所见,无非诗者,而前日既有约矣。然亦念夫别日之迫,而前日所讲盖有既开其端而未竟者,方且相与思绎讨论,以毕其说,则其于诗固有所不暇者焉。丙戌之莫,熹谂于众曰:「诗之作,本非有不善也。而吾人之所以深惩而痛绝之者,惧其流而生患耳,初亦岂有咎于诗哉?然而今远别之期近在朝夕,非言则无以写难喻之怀。然则前日一时矫枉过甚之约,今亦可以罢矣」。皆应曰诺。既而敬夫以诗赠,吾三人亦各答赋以见意。熹则又进而言曰:「前日之约已过矣,然其戒惧警省之意,则不可忘也。何则?诗本言志,则宜其宣畅湮郁、优柔平中,而其流乃几至于丧志;群居有辅仁之益,则宜其义精理得,动中伦虑,而犹或不免于流。况乎离群索居之后,事物之变无穷,几微之间,毫忽之际,其可以营惑耳目、感移心意者,又将何以禦之哉?故前日戒惧警省之意,虽曰小过,然亦所当过也。由是而扩充之,庶几乎其寡过矣」。敬夫曰:「子之言善,其遂书之,以诏毋忘」。于是尽录赠处诸诗于篇而记其说如此。自今暇日时出而观焉,其亦足以当盘盂几杖之戒也夫。丁亥,新安朱熹记。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七。又见《南岳酬唱集》卷末,《古今游名山记》卷九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山川典卷一六五、职方典卷一二五二。
转运司蠲免盐钱记(代) 南宋 · 朱熹
皇帝陛下临御之五年,朝廷清明,众职修理,乃眷南顾,闵兹远黎。某月,诏以太常少卿臣某为福建转运副使,而付以盐筴,使访其利病以闻。臣某既承诏奔走即事,则与判官臣某爰暨属僚博询审订,具以条奏。越明年春,遂有旨免本道属州县逋负盐课之缗钱九十七万,又诏岁入钞盐缗钱二十二万者其罢之,而使漕司岁以缗钱七万补经费之阙。臣某承命欢喜,北向顿首言:「福建盐法之弊久矣。臣等问诸故府,窃见祖宗盛时,本道盐息岁入缗钱十万,而三分之以其一予漕司,佐州县用度。且市贡金其二为钞法,则商人岁输京师者为钱六万六千有奇而已。其后钞法中弛,浮议交煽,因尽以委漕司而增其额。于是纲运猥并,盐泄不时,而民始受弊。中间盖尝减损,然什不能去其三,又他用之取具于盐者亦且数倍旧制。顾以岁出有常,因不敢议。至州县或不能供,又不得以时蠲除,新故相仍,转相督趣,重为民病,历年滋多。今乃幸遇陛下仁圣俭慈,不遗遐远,既幸听愚臣言,而又推之以及其所未言者,盖德音再下而钞额复祖宗之旧,逋负捐累岁之积,使州县之吏无所旁缘以渔猎其民,民得休息,恩泽隆厚,不可胜量。臣等驽钝不材,奉使无状,乃幸得奉承圣诏,以布于下,诚欢诚喜,敢不悉力究宣,谨察所部,无或不虔,以废明命。犹惧不称,无以昭示永久,则取尚书所下诏旨刻石台门,以谂来者,而窃敬识其下方如此。又惟陛下躬德神圣,天运日新,其约己厚民之心终日乾乾,有进无已。窃计经制大定,上下与足,盖可以日月期矣。然则臣等前日所不敢议者,且将复有望焉。敢昧万死,并记其说而俯伏以俟」。乾道四年三月。